我丑过的十年
2020-04-17◎盒子
◎盒 子
我属于小时候好看,初中开始戴牙套、戴眼镜、剪蘑菇头,外貌急转直下的类型。这按说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我也的确在黑夜里躲在被子里哭过:我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一些偏爱在远离我,取而代之的,是小孩子不自觉的恶意和大人偶尔的不耐烦。
在那个漆黑的被窝里,我突然不能对自己的难过视而不见了,我一边浑浑噩噩地哭泣着,一边回想那一件一件让我感到委屈的小事,我掰开每一个细节,希望找到我是哪里没有做好。
最后,我哭着睡着了。第二天起来,晴空高远,我照旧背上书包去上课。我仍然可以轻松地得到老师的赞扬,学校里仍然每天发生好笑的可爱的事,从小到大的朋友仍然在我旁边嬉笑打闹,餐桌上爸爸妈妈仍然讨论着鱼有没有煮好。我来不及去多想,便再一次被闹哄哄的生活裹挟着往前奔去,而奔向远方之前,那些眼泪就这样无觅处,直到最近想起,我才会正视自己受到过偏见。
初中的时候,我和朋友去外面学英语,几个人在房间里玩,我去洗澡。洗澡的时候我听见她们在玩我的相机,那里面有我的一张摘下眼镜的自拍。大概以为我听不见,她们开始讨论:“她的眼睛没有这么大吧?”“她应该是PS了,然后发给网友。”我听到这些,赶紧把花洒的水开到最大,然后仰起头来大声唱歌。但是即便水那样大,我还是能听到外面的笑声。
初三的时候,因为发表了一些小说、文章,我成了校刊封面人物。校刊发下来,人手一本。下课的时候,一本杂志朝我丢过来,我一看,封面上我的脸被画成了一只大怪兽。混乱中,有人非要给我看,有人又扑过来要从前一个人手里把杂志抢走,教室的一隅顿时乱成一团,夹杂着争抢和哄笑的声音。我记得当时我的举动,是也没心没肺地去抢,于是大家一起哄堂大笑。
当时竟然也有男生喜欢我。几个星期后,别人悄悄告诉我,有人把印着我照片的封面故意贴在电线杆上去逗那个男生,而他,愤怒地去撕那些封面。知道这事后,我红了眼眶。
如果真那么没心没肺,为什么在触碰到一点温柔时,又因为感觉被看穿、被保护而哭泣呢?现在想起来,我才发现,或许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早地发现了这件事——我很丑。但我只是去躲避它。我附和着那些对我怀着恶意的哄笑而笑,一度模糊了自嘲与自贬的边界。
日子像一列老旧的火车,每天朝着一成不变的明天驶去。就这样,春去秋来好几度,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纠结于自己是不是变丑,而别人的恶意是否又与我的不好看有关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性格里多了几分倔强和沉默,只是不得不承认,在隐忍坚强的外表下,深深的不自信被种下了。一度,我对“可能麻烦别人”的害怕几乎已经到了极点,毕竟,一个很丑的人怎么好意思再“戏多”呢?
很荒谬地,初三时我眼睛出现飞蚊症和短暂的视野缺陷,随即被当地的医生误诊为“视网膜随时会脱落”。知道真正的病因,是很久之后的事了,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当时,我就那么把恐惧埋在心里,不敢跟大人、同学诉说。不久,我又患上了很严重的失眠,当然,我也感到很难开口提醒活泼漂亮的舍友们要安静一些。那几年,成了我青春期最黑暗的时光。
在灰暗的底色上,我也成了一个“害怕别人受到伤害”的人。没什么同学的时候,我带着老爷爷参观图书馆、保护流浪狗、认识隧道里的流浪歌手、与校门口凉皮老板的调皮儿子建立深厚友谊……现在回头看,那段日子全然不明丽,但我也在长长的隧道里秉着蜡烛且歌且行,逐渐靠近着目之所不能及的光亮处。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不是那灰暗的几年,我是否会有一个完全不一样的青春。
从快初中的时候开始戴上眼镜,到半年前摘下眼镜,中间快十年,刚好也是我变丑的十年。没有了眼镜,我也没有了隐藏目光的借口,只得重新开始直视他人的眼睛。一开始,我还有点不习惯持续地看着别人的眼睛,以至于说话之前总是要慢慢地吸一口气,然后坐正,郑重地抬起头。令我惊讶的是,当我抬起头来,我发现,仅仅只要抬起头,甚至不需要多少漂亮,人们就会欣赏你。
一时间我有点恍惚。在不好看的时候,我曾很容易地被轻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人们会一直被左右于这样单一而粗暴的判断标准:“好看就是受欢迎,不好看就是被轻视。”吸引人的终究是自信的灵魂。但漂亮的人天然被善待,于是很容易自信,不漂亮的人则容易在一开始被轻视,被群体不自知地攻击,于是,富者更富,贫者更贫。
但生活终归要教会你的:不漂亮的人,也足以在数以千计的孤单日子里被打磨得独立、强大,在一桩桩敏感的心事里学会共情,在对他人用意的观察里对人性有自己的见解或者宽容,从而也拥有一份独特的气场。若不能学会这一课,你便不能对着这个真实的世界,打赢最初这一仗。
——这是我青春期最重要的一役,是我的成年礼。
我想,今天,我像被流水打磨了多年的石头,不知不觉也有了自己的光泽。
我终究从漫长的梦魇中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