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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沧江边的人们

2020-04-16吴峻松

华夏地理 2020年3期
关键词:虫草

吴峻松

瀾沧江边的德钦县白芒雪山,一条新建公路正在架设桥梁,不远处一条隧道从雪山中间穿过,以保障这条通往西藏的公路四季畅通。

1993年澜沧江上第一座水电站漫湾水电站建成。几十年来,这条桀骜不驯的大江,已被拦截成十几个平湖,被淹没土地的农民只好在升高的江岸边新垦田地种植水稻。

西南丝绸之路

公元前122年,汉武帝刘彻第一次从出使西域回来的张骞口中得知,从蜀地出发,有一条可通印度的便捷商路。从此汉朝便一直努力开通官道,直到公元69年(东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哀牢人归附,东汉王朝才将汉武帝刘彻孜孜以求的“通蜀身毒国道”全线贯通。

然而,由于西南地方政权与中原王朝的关系时有反复,这条官道时通时断,汉以后的中原帝国遂对西南商路上的事情少有关注,在后来将近两千年间,这条道路一直湮没于史籍。

最近60多年,学者们在浩瀚的历史文献中披沙沥金,并通过出土文物和地面遗迹寻找蛛丝马迹,这条道路才重又为人所知,并被命名为“西南丝绸之路”——这不仅是汉代直通西方的商路,而且在汉以前的数百年,乃至汉之后的十几个世纪一直使用。

这是一条深藏于高山密林间的全球化贸易、文化通衢;除了经河西走廊进入西亚、以及海路之外,这是连接中国与西方的又一条“丝绸之路”。

今天,“西南丝绸之路”的现实意义已经清晰地呈现出来:它从陆路连接了全球增长最快的三大经济圈——中国东部沿海经济圈、东南亚经济圈和南亚经济圈——这三大经济圈覆盖了全球近一半的人口。这条道路使得地处内陆的中国西南与东南亚、南亚和西亚诸国连在了一起,从而得以与这些地区分享广阔的市场和丰富资源,共同崛起。了解“西南丝绸之路”的历史与现实,对于发展经济、规划未来,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本刊曾于2009年第2期制作了西南丝绸之路专题报道,介绍了成都到缅甸密支那沿线各地的人文风貌。今年开始,我们希望更加系统地通过若干专题,由点到面,通过山川、河流、民族、城市、国家等几个方面对“西南丝绸之路”进行集中解读。

德钦县叶枝乡同乐村19岁的傈僳族姑娘余志芳初中毕业后结婚现育有一子,她希望等孩子断奶后,与丈夫一同外出去打工,去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

21岁岩坎香是西双版纳勐捧农场的收胶工。当地男子都有纹身的传统,他胳膊上的龙字和图案与传统没有关系,现在年轻人更喜欢外来的纹身图案。

德钦县羊拉乡鲁布顶寺的僧人从印度请回定制的佛像。简陋的寺庙下面是金沙江,从这里跨过云岭便是澜沧江,再翻过横断山脉便是怒江。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都源自青藏高原,奔流千里后,在这里把臂言欢后,又分道扬镳,投入不同文化的怀抱。

澜沧江流到西双版纳已是一条宽阔而温柔的大河,江边的景迈山有9个布朗族、傣族、哈尼族村寨,这里有近2000年的种茶历史。冬季从景迈山上的傣族村寨远眺,山谷中的水汽会形成壮观的云海。

1997年,英国探险家米歇尔·佩塞尔宣布澜沧江发源于海拔4975米的鲁布萨山口。

1999年,中国的考察队在海拔5224米的拉塞贡玛的功德木扎山上,确定了澜沧江源头的经纬度坐标点。在杂多县莫云乡,当地人很容易就找到澜沧江的源头,泉水从海拔4875米的扎那日根山体中汩汩而出,他们经常要在那边念经,因为扎那日根山是格萨尔王的守护神。

不同源头为起点,圣洁的水,可以流过4000公里到4880公里不等的距离,进入大海,然后再随着季风爬上喜马拉雅,变成雪花,飘落在苍茫的大地之上,完成一滴水的轮回。

扎那日根神山海拔5000多米,这里本来就人烟稀少,遇到挖虫草的季节,方圆百里,仅有的几户牧民到更远的地方挖虫草去了。

在漫无边际的原野上一直走着,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见莫云乡的路牌。

到了莫云乡,澜沧江的源头扎那日根神山看上去已近在咫尺。可是没有当地人做向导,自己又没有翅膀,就只能在依旧保持远古模样的土地上爬行,速度在这里不起作用。

终于能看见一位藏民,46岁的良嘎躺在枯黄的草地上修着摩托车,他养的三匹马,在莫云乡组织的赛马节上拿过前三名。摩托车刚修好,良嘎就骑了上去溜了一圈,跟骑马一样拉风。高原上骑马的人越来越少了,昔日传说中的骑手如今纷纷改骑摩托。

良嘎是三年前从安多措马乡搬迁过来,这里没有城管,想在哪安个家,盖几间房子,是没有人来管的。他家里有6口人,养了143头牦牛,如果等价换算,他已是百万富翁。这里是扎那日根山的延伸地带,但已经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雪山就像长城,在天边围了一个圆,良嘎家的破房子,就是中心。

虫草几乎关系着半个藏区人们的生计。74岁的落则成家也有四个人去挖虫草了,他和儿媳妇带着五个孙子留守。太阳低过地平线,大地立刻寒气逼人,温度迅速下降。孩子们和媳妇一起赶着牛羊回来。几只小牛犊很快找到自己的妈妈,开始吸吮母牛的乳头。小孙子给一头病牛和怀孕的母马单独加餐,喂了几个熟青稞团团。圈栏都用牛粪垒成,已经够他们全年做饭、取暖。妈妈进到屋里,一直跟在身旁的2岁的小女儿钻进了妈妈的怀里,母亲把乳房送进小女儿嘴里。落则成一边捻着佛珠,一边照看炉子上烧的水,准备打酥油茶。如此荒凉、严寒、生存艰难的地方,诸神陪伴着他们一家人。一年到头也不洗一次澡,却不影响我们对他们心生敬意。现代社会中,已经很难遇见几个单纯、善良、会微笑的人。换做我们,家里有几十头牛和上百只羊肯定都换成钱,他们还是只吃着糌粑、酥油茶,并把牛、羊、马、狗、兔、鼠、鹰当作跟自己一样的生命习以为常。

天边泛着鱼肚白,这是我们站在大地上任何位置都能看到的最平庸的美。嘎玛寺供奉着他们的神灵,石头、经幡记录着传承了几个世纪的文明。这里的人们已经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倾其所有地供养寺院。来自古印度的文明,已经不能跟上现代化的脚步。两名僧人于荒野隐退,一个去了县城,一个去了拉萨。

兰坪县通甸乡锣锅箐村67岁的和求顺在从父亲去世后,成了当地普米族唯一的祭师。和求顺家族世代口口相传的原始宗教文化,在他这一代可能成为绝唱。

曲林,48岁。52岁的妻子索昂才吉,为他生养了三男四女。曲林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从杂多县城搬到200公里外的牧区。6间平房一字排开,曲林一家住三间,爷爷奶奶住三间。政府给他们送来了太阳能热水器、卫星电视锅、电视机、草场围网。院子种了几块青稞地,是给牛马过冬储备的草料。

莫云乡和曲林家之间方圆百里都找不到旅馆或者饭馆,热情好客的曲林家是我的驿站,去时帮我指路,黑夜饥困交加时为我提供温暖的床被。我们素昧平生,我有需求就张口,他能帮助也毫不吝啬,不用怀疑,不用互相揣摩。

一觉醒来,窗外正下着大雪,大地很快全白了,妈妈和几个女儿从仓库搂出青稞,投喂80头牦牛。一头白色直角的牦牛是它们的老大,19岁,跟大姐才让梅措的年龄相同。他们家每年除了宰几头补充蛋白质外,从来都不卖。在藏族人眼里,卖了就等于杀生。

这里的人们已经不会再像过去那样,倾其所有地供养寺院。来自古印度的文明,已经不能跟上现代化的脚步。

我来的头一天,杂多县全县机关学校刚放“虫草假”。曲林从县城接回了15岁的儿子才让江才。江才眼睛好,是挖虫草的高手。梅措告诉我:“下完雪,虫草更好识别,采挖更容易”。他们家挖虫草的地方就在屋后的山上,不用搬家,3个月时间,一家人能赚6万左右,这也是他们唯一的收入。

17岁的代吉曲忠是老二。按照藏族传统,长子长女一般都会成为“当家”,一辈子陪伴父母。但姐姐上学后,成绩很好,未来有可能考到好大学,像电视里的人一样在城市生活。为了实现姐姐和父母的愿望,代吉曲忠自愿做当家女,像母亲一样操持家务,照顾弟妹。可是自从大姐高中时发现有心脏病,几次手术后,让她放弃了读书,一家人的梦想落在了15岁的弟弟才让江才身上。江才能歌善舞,热情大方,学习成绩好,学校老师都非常喜欢他。江才的梦想就是当老师。在他们看来,老师是一份体面、受人尊敬、收入高、是连政府都要照顾的职业。

一家人平时都穿便装,只有妈妈索昂才吉穿着传统藏袍。作为礼物,我想拍一张全家福送给他们,一家人都穿戴上了康巴人的服饰。过去康巴男子会留辫子,用红绳辫成“杂罗”,留平头的江才,把“杂罗”一样的帽子直接戴上就成了小康巴汉子,比穿便装英俊、醒目。江才的藏装外面是锦缎,里子是羊皮。长一岁的哥哥丹增然色,出家三年,他一輩子就只能穿布衣。在古代藏族文化中,人分成四等:一等人穿官服和袈裟,二等人穿绸缎,三等人穿布料;穿兽皮或用兽皮镶嵌的衣服,就是令人看不起的四等人。丹增然色选择了传统,就要遵守万物有灵的思维行为。

西双版纳勐海县曼囡村曼班三组,是一个仅有几十人的拉祜族小山寨,因为贫穷,当地政府将他们迁居山下,给他们盖房子、送耕牛、修道路、配教师,采取对口帮扶等等措施。然而没过多久,他们还是回到原来的山寨 。

曲林前年花了一万五买了一辆二手东风卡车。卡车用各种藏式图案装饰着,在草原上奔驰起来,活像一位激情四射的摇滚歌手。卡车只在放牧转场时才派得上用场,平时曲林只开一辆五菱面包车。门前的土路不久就会开工拓宽,铺上沥青,通向西藏。曲林在杂多县城买了块地,政府帮建了房子。几个弟妹在县城上学时,大姐负责照顾他们。冬天,父母会去县城轮换大姐。

从我叩开了素不相识的曲林家的门那刻起,荒原上的这家人一边用伟大的传统——微笑、善意、热情、真诚接待我这个不速之客,一边又通过政府免费赠送的卫星电视不断接收着外面的世界。勤劳的曲林一家,已站在荒野通向城市的交叉路口。

每年5月,四面八方的藏族人、回族人都会来到青海杂多县,他们或多或少都是为虫草而来。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青海民和的老王,把7元进的尖嘴小锄头,20元卖给藏族人。几个藏族人在挑选锄头,他们的孩子眼巴巴围着西宁女孩的雪糕冰柜,口水都快流了出来。四川小伙则在自家五金店门口现场制作锄头,木把刮得光亮,再加颗钉子,让锄头和木把连接更牢固。现场这么一加工,让他家的锄卖得更快。头上盘着真“杂罗”的康巴汉子,脸色黝黑,他正用手臂丈量着彩色帆布带,他们在草原上驻扎时,要用帆布带来绑帐篷。一对藏族老夫妇,眼睛已看不见虫草,开了间杂货店,门口音箱播放的佛经,被不远的温州服装城传来的劲爆的音乐声吞没。穿着粉红雪纺裙的姑娘像仙女飘过,引来小伙子们目光的夹道欢迎。

发了财的尼然知丁和妻子都穿金戴银,毫不掩饰,街上很多人都认识他。四川成都姑娘小林以前开家具店时,尼然知丁就经常光顾。杂多人因为虫草赚钱后,小林也看准了商机,从大城市批发时髦的商品来杂多卖。因为路途遥远,利润也更高。现在小林开的服装店包罗服装、皮鞋、高跟鞋、坡跟鞋、闪亮鞋、西裤、夹克、牛仔、围巾、内衣、卫衣等上百个款。货源来自西宁、兰州、成都、广州。近几年内地礼品市场紧缩后,杂多人的腰包也跟着缩水,来买东西的杂多藏民也开始还价。白尕拉则也是经常光顾店里的时髦姑娘,朱红色外套,金色耳环,七分牛仔裤,红色平底尖头女鞋,脖子上缠着花色丝巾,殷红的嘴唇,让这张梳着辫子的藏族面孔也多了几分性感。第二天,姑娘就要去40公里外的山上挖虫草去了,“这些漂亮衣服都得收起来了”,白尕拉则对我说。

义西尕丁在南昌读完大学后,在杂多完小代课教藏语,工资只有800元,所以挖虫草成为义西尕丁一家的重要收入。他们去的地方属于另一个乡,需要交1200元管理费才能进去。靠挖虫草,义西尕丁在县城边盖了两间房子。

天色渐黑,为挖虫草购买野外生活用品的人们还在街头忙碌。青海民和的张薇薇在市场帮阿姨打扫卫生,把成堆的垃圾直接点火焚烧。她也是挖虫草的高手,七年来,每个挖虫草的季节都能赚8万。因为外面来扎多挖虫草的人多了,为了争夺资源,曾经发生过群体性事件。此后杂多就成立了虫草管理局,在各个路口向外来人收取高额的资源费。以前交3万,张薇薇还能赚8万。现在市场萎缩,资源费却还涨到3.7万,跟老公一起,两人得交近8万。“风险太大,今年不去挖了”,张薇薇说。

外来的生意人,用各种诱惑吸引着这里的藏人,把更多的牦牛、虫草卖掉,再用廉价的商品把他们手里的钞票转走。事实如同蓄谋已久的阴谋,而实际上,这只是全球灿烂新世界高速旋转的惯性,没有那个国家,那个人可以超然世外。

10岁的格桑曲佳和妹妹是一对漂亮的兄妹,他们的父母在囊谦巴麦寺帮工,就住在寺院里。兄妹俩在妈妈的授意下领着我去找6岁的鲁登多吉小活佛。兄妹俩把我领进了大殿二层拐角处的小房间,向小活佛和经师作揖后,就规规矩矩跪在一旁。

巴麦寺是李连杰、刘德华等众多名人皈依的寺院。席地而坐后,执事僧给我倒了一杯自制酸奶,给格桑曲佳兄妹拿了两罐红牛饮料。小活佛盘坐罗汉床上,身穿黄褂,下面露出红色僧服。牡丹花地毯上,取暖器释放着热量。鲁登多吉去年被选为活佛,还需经过政府认证,才可以正式举行坐床仪式。活佛上一世圆寂了十多年。2015年,上级寺院玉树龙嘎寺活佛授意巴麦寺,转世灵童已经出现,可以开始寻找。

更森顿珠是寻找小活佛的僧人之一。更森顿珠告诉我,他们按照龙嘎寺活佛的指示,到甘孜寻找,有一天来到鲁登多吉家,鲁登多吉一见到僧人们就非常开心,像很久前就认识。在问了姓名、出生时辰以及父母姓名后,寻找的僧人们欣喜若狂,但都表面不動声色。僧人们离开后,鲁登多吉就向妈妈哭闹着要把头发剪掉马上出家,“说好给我买金刚杵怎么还不给我买?”6岁的鲁登多吉向妈妈哭诉。

鲁登多吉被带到西宁本寺削发出家,从此他和普通僧人一样学习藏文、宗法。虽然还没有正式成为活佛,鲁登多吉已经表现出与普通僧人完全不同的悟性。一般小僧人时不时贪玩,而鲁登多吉却可以在房间打坐一整天。

巴麦寺现有修行常住的出家人500多名,并且还有几十座分支寺庙。在美国、加拿大、新加坡、马来西亚、香港、台湾等地也有分支道场。东面不远处,30米高的释迦牟尼金身坐像,成为囊谦县的地标。近看高大雄伟,远看佛和群山都变得渺小了。虚无主义者把未来看成乌有,他们迷信现世的物质生活。大佛下,来自许昌的老石从来不会向大佛叩拜,尽管近在眼前,甚至连抬头望一眼的力气都不愿意使,他只关心自己承包的20多亩蔬菜大棚的蔬菜一年能卖多少钱,嘴里讲的故事,都是在囊谦无从实证的奇闻逸事。江苏老陈夫妇在县城开了家“南京小笼包”早餐店,由于虫草已经不好卖,藏族人已经舍不得吃喝了,两人从早忙到晚,请不到一个藏族人帮工,藏民害怕生意亏本,会领不到工资。

同许多地方一样,人们因被神话的虫草而激变,物质欲望已经攻占信仰的领地,造城运动已经抵达澜沧江之源。

昌都冰川达数百条,为青藏高原上冰川集中分布区之一。从玉树发源的昂曲和扎曲在昌都境内终于会师,成为滚滚洪流一股,叫做澜沧江的大河就此开始。藏语“昌都”的意思就是两河汇合之处。

我本来要去嘎玛乡探访唐卡画师,却被人一路指引到了布托村阿登的唐卡传习馆。布托村在高山巨峡的一块坝子里,高山生长着古柏,彼此搀扶,郁郁苍苍。昂曲在阿登家的门前缓缓流过。阿登小时候,父亲在昌都开车,阿登8岁时随父亲进城。父亲一心想让家里人进城,把村里的地都还给了村里。阿登进城后,因为农村户口无法上学。阿登从小就喜欢在柜子上、石头上、玛尼石上画画。在街上看到一个唐卡作坊,阿登就想拜师学艺。11岁时如愿以偿,跟着师傅学打格子、描线条、上颜色。师傅是传统唐卡画师,一切都有规矩、有讲究,不能创造。一幅唐卡好不好,就看佛像的眼睛是不是传神。尽管好坏见仁见智,但师傅从不放手让徒弟们画眼睛。

跟师傅学了5年,阿登就特别想自己独立画完整的唐卡。阿登自己找到一个寺庙,表示免费给寺庙画几幅壁画,不满意不收钱,画的好就全部给自己画。寺院同意了,阿登首战告捷。在昌都寺庙重建高峰期,阿登也一举成名,一连画了24座寺庙的壁画。阿登开始琢磨创造新的画法。偶然间,他看到了莫高窟的壁画,非常喜欢,于是有600多年历史的嘎玛画派开始出现新的枝芽。现在,找阿登定制唐卡的人越来越多,客人都来自北京、上海等大城市。

德钦县叶枝乡的傈僳族村寨,住在木楞房的居民仍保持着刀耕火种的生活状态。他们的文化和生活也成为澜沧江峡谷多民族文化走廊的活化石之一。

阿登从昌都回到布托村,重新找村里买了地。去年政府扶持了100万,阿登家变成了唐卡艺术传习所, 25家贫困户,跟着阿登学习画唐卡。阿登还想盖个唐卡博物馆,发展手工业的同时,还可以搞旅游。

在阿登的记忆里,昂曲可以淘金,林场通过昂曲把砍伐自原始森林的木头运到下游。阿登希望按照传统盖木头的房子。但没有木头,只能用钢筋水泥材料。和年少时相比,阿多已经不是单纯因为开心或信仰而画唐卡了,新的艺术风格是一门生意,虽然当作生意也无可厚非,因为人们已经习惯用金钱来衡量一件作品的价值和成功与否。

盐井佳加酒店是许多入藏游客必到的点,29岁的主人斯那之玛总是笑脸相迎。斯那之玛12歲开始,每天5点就起床烧火揉面做饼子,做完四五十个就去上学。她父亲为人大方,朋友多,但在出车祸去逝时,只有一个朋友来看,很多欠钱的朋友都说已经还了,母亲心里有一本账,但从来不提。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肩上。斯那之玛想放弃读书帮助母亲。然而想到自己学习成绩不错,有可能考上大学,就举棋不定。斯那之玛来到澜沧江河谷的曲孜卡寺找活佛指引。活佛告诉她,读完大学后,可能也是平平的,但你的性格适合做生意。14岁时,斯那之玛离开了学校。回家后,她把盐井的传统面食加加面搬了出来,再加上传统的藏族歌舞,一下子就出了名。

传说元朝时有个叫巴加巴的将军路过盐井,村里给接风,村长认为将军是贵人,肯定吃过不少山珍海味,而村里又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村长就让每家每户边唱边跳给将军加上一碗面。热情、新颖的吃法,让将军大为赞赏,于是此风就在盐井流传下来。斯那之玛把加加面搬出来后,加加面成了盐井的一张名片,把湖南卫视、央视都吸引过来,斯那之玛的加加面声名远扬,每日宾客满座。

西双版纳大片稻田变成了温棚种植基地,这里已经成为中国瓜果蔬菜的产区。

澜沧县玉源茶厂拉祜族厂长张扎努捧(右)和工人包装收储茶饼。澜沧江边的景迈山方圆百里皆分布着茶园,沿着澜沧江河谷的“茶马古道”正是以这里为起点一路向北而行。

德钦县崩贡寺边村民在山坡上种植玉米。澜沧江边山高坡陡,土地极为稀少,但凡可开垦的土地都被充分利用。

囊谦县巴麦寺6岁小活佛鲁登多吉。这座寺院由著名影星李连杰供养。

从城市回到云龙县苗尾乡毛草坪村的傈僳族小伙紫文忠和18岁的妻子艳慈。

2006年,斯那之玛在盐井老街盖了新房,把生意扩大。当年指点斯那之玛的活佛也很开心,路过酒店时特地走进每个房间念经加持。5年前的一天,活佛带着自己的父母来到酒店吃面,平日乐呵呵的活佛吃完面,自己开车回曲孜卡寺。途中,车从悬崖翻了下去。“那天活佛吃完面时,还专门给斯那之玛摸顶祈福,还让妈妈也来,妈妈害羞没出来,结果活佛就赶去投胎了,连最后一次祈福都没得到。”斯那之玛遗憾地说。

2015年,斯那之玛又花了500万在214国道边盖起了食宿一条龙的酒店。转世的小活佛也专程来到斯那之玛的店里,要吃加加面,两人目光相遇,就跟久未逢面的老朋友一样,只是“原来的老爷爷,一下子变成了小孩子”让斯那之玛觉得有些不习惯。

新店里斯那之玛的舅舅守前台,两个漂亮的表妹给她打下手,沉稳的妈妈做“总指挥”,老街的店面由姐姐带着女儿们打理,两边店里人手不够时,就互相支援。一双丁点大的儿女也有模有样帮妈妈干活,丈夫在芒康县当老师,每逢周末就会回来,一家老老少少红红火火地演奏着生活之歌。

洱海是澜沧江的另一个源头,也是澜沧江-湄公河流域的第一个大湖,它的水源来自湖北面的弥苴河、罗莳河、永安河。

赵定龙的家在洱海背面的双廊古镇,门前就是洱海。与中国多数乡村的孩子一样,不再跟父辈一样下田地劳动,书又读不好,整日游手好闲,父母看得都烦,外出打工,结果混得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

上海艺术家沈见华很早就来到双廊潜心创作,赵定龙打工无果后,家人想让他跟沈见华去学手艺。于是赵定龙成了沈见华在双廊收的第一个徒弟。对于一个没有任何基础的农村青年,沈见华列了一个电影单子,让赵定龙每天看一部,看多了最优秀的作品,“再一对比,就会形成个人的眼光,思维方式会完全不同。”

之后沈见华给赵定龙1000块钱,让他独自去旅行。赵定龙选择去了丽江,很多丽江的传说早就吸引了他。丽江也是汇集了许多优秀文化的地方,一对比,就知道双廊镇的许多根本没法比,“镇上的小酒吧都没法待了。”

有一天,有个村民请沈见华画壁画,师傅就让赵定龙去画。沈见华问赵定龙想画什么,“画竹子。”沈见华告诉他:“你去拍竹子的照片。”照片拍回来后,定龙对着照片一点一点地画。竹林画完了,定龙很开心,师傅却问:“这样就完啦?”于是给他讲了“竹林七贤”的故事,又问定龙:“双廊有没有哪七个好玩的人,你去把他们的照片拍回来。”赵定龙想了想,就去把自己的好朋友拍了回来,又在竹林里用黑油漆勾勒了7个人物的剪影,原来的竹林里也就有了故事性。赵定龙的第一幅作品画完了,沈见华让赵定龙签上了名字,又让他去买了一挂鞭炮放,赵定龙第一次有了成就感。

有一次赵定龙在83岁的“老外婆”王炳秀家拍照,老外婆有几年的低保没领了,她想找赵定龙的师傅去找政府要200元的低保,在她看来,沈见华有文化,跟政府谈,能说的通。赵定龙带着老外婆去见师父,老外婆带着一沓证书和绣花鞋做见面礼。

玉树结古寺16岁的僧人巴永文次在点酥油灯祈福。

西双版纳曼远村的古佛寺中,僧侣们在佛像前捧着信徒们供奉的贡品祈福。曼远村是“傣勐”寨,意为“土著”,或“建寨最早的人”。

和春红是丽江的一位熬鹰高手,熬鹰这个纳西人流传了千百年的技艺在现代社会多不被认可,长期处于传统文化与自然生态孰轻孰重的两难困境中。

做绣花鞋,是老外婆从小就擅长的手艺。沈见华见到老外婆后,鼓励她也画画,“我真的行嗎?”老外婆将信将疑。“行不行,你去问菩萨嘛。”第二天老外婆就带着一幅画回来找沈见华。老外婆画里的世界有红、黄、蓝、白、紫,一辈子含辛茹苦,画出来的乡村却五彩斑斓,沈见华看后非常喜欢,频频称赞。“真的好吗?我画的树是歪的、房子都是歪。别哄我老太婆开心了。”老外婆根本不敢相信沈见华的称赞。老外婆又去问村里的一个长老,虽然对艺术不明就理,但长老很聪明,“师父说是好的,肯定就是好啊。”沈见华指着村里的破房子对老外婆说:“你看,哪些房子不是歪的吗,现实就是有歪歪斜斜的房子嘛。”从此老外婆就持续画下去,之后有人收藏了老外婆的画,而且价格还不低。拿到卖画的钱,沈见华对老外婆说:“你以前做了那么多光荣的事情,不要为那一点低保失了自己的尊严。”

从前,老外婆以前最怕过年,画画卖画有了收入,老外婆还能拿出压岁钱给孙子们;儿子建房盖客栈差些钱,老外婆拿出积攒的5万卖画钱给了儿子,对83岁的老人来说,这是极为暖心的事,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老外婆学画画后,陆续又有其她老奶奶登门学画。“光旗奶奶”精通剪纸,恐惧颜色,沈见华就给她大量A4纸和报纸让她剪,然后用剪出来的图案,用蓝、白、灰等简单颜色套画,就形成了色彩强烈对比的作品。“小双娘”年纪小些,写生能力强,沈见华就让她把各种瓜果采摘回来对着画成素描。每年春节,沈见华给她们在村里办展览,赵定龙负责装框。双廊游客多,城市里来的游客都很喜欢老奶奶们风格独特质朴无华的作品,她们的画基本都能销售一空。

兰坪县通甸乡锣锅箐的普米族堪称“森林的朋友”。村寨坐落于3000米的高山草甸上,背靠山林,面对草甸。每逢正月初一,这里的普米族都要去祭拜神山,唱普米族祭龙调,全村除共有的神山外,每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神树。在这样的文化体系中,“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时期都没人敢乱砍神山上的树木。神山,其实就是这片土地的水源地,树木含蓄了人们生存所需的水,所谓天人合一,在传统文化中其实就是最基本的自然生态的概念。

不同民族要求在世界文化秩序中得到自己的空间,这不是对世界体系的排斥,而是对“现代性的本土化”的渴求。

和求顺,67岁,这个名字是读书时取的,而他普米族的名字叫雅嘎求顺。雅嘎是家族的姓,普米族人一听姓氏就知道家族的地方。和求顺的家在锣锅箐的德胜村。锣锅箐,是在离开藏区后还有白塔的地方。普米族从青海顺着金沙江迁徙而来,在宗教文化、生活习俗上与喜马拉雅谷地的民族都有血缘关系。

和求顺一家每天早晨也是从打酥油茶、吃糌粑开始。日头已高,河西乡大羊村的和贵生来到和求顺的家里。和贵生儿子准备结婚了,来找和求顺算良辰吉日。和求顺的父亲、爷爷都是普米族巫师。“文革”期间,父亲被当作牛鬼蛇神,传统活动都成了封建迷信。幸好,革命小组的人只是应付形势,搞了个学习班,象征性批斗了几场,没有受到大冲击。普米族没有文字,文化代代口口相传。“文革”结束后,民族政策落实,父亲就把祭三角、祭天、祭神山、祭龙潭、割羊子、占卦、红白喜事等仪轨经文一一传授给和求顺。

和求顺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老房子推倒,住进钢筋水泥的房子,依然住在传统的木楞房子里,正屋还有火塘、炕台。通透的阳光和煦温暖。和求顺拿出《农家黄历通本》,问了新娘新郎生辰,就一边掐指默算,一边用草稿纸记录。十多分钟后,和求顺拿出一张红纸,把和贵生儿子结婚的时辰、诸事运利端端正正抄上。和贵生如获至宝,折好红纸,拜谢离开。

懂普米族口传文化的老人相继离世,和求顺的父亲也于七年前以93岁的高龄回到祖先的身边。和求顺成了兰坪普米族唯一精通普米族占卦和祭祀活动的老人。没有这套口口相传的文化,普米族也就断了根。2004年,和求顺和本民族的先觉者筹措经费专门为其他普米族村落培养了17名传承人。和求顺想要县文化局资助再搞一期传承班,“把怒江州范围内的普米族村子都培养一两个,但政府不愿出钱。”和求顺无奈地说。和求顺心里非常清楚,“光学会唱跳,其实都只是学了个表皮。”把民族的根丢了,心飞走了,一切都是徒劳。现在和求顺把传承的事情寄托在怒江州检察院一位普米族的检察长身上,“他的文化程度高,可以帮我把传承的经文都翻译出来,然后再出成书,我不在了,后人也能懂是什么意思。”言辞中,和求顺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悲壮啊!

澜沧江流到西双版纳已是一条宽阔而温柔的大河。在景洪市勐罕镇傣族园内,曼将、曼春满、曼乍、曼听、曼嘎5个傣族村寨被开发成了旅游景点,澜沧江就从村旁静静的流淌。

59岁的岩康朗,将自己的人生故事纹在除了脸部以外的全身上下,像一件嘻哈风格的套装。因此,他也成为傣族园里的一名演员。每天在傣族园巡游的队伍里表演半个小时。岩康朗的家在澜沧江对岸的景哈村,1973年他偷偷去了泰国出家为僧,直到升为大佛爷。

傣族纹身不仅是原始巫术咒语护身的方法,也是佛教符箓令牌护身的方法。傣族认为,每种纹身都如同密码一样有不同功能。纹傣文“虎王(舍弄)”,便能受到虎王的保护;纹傣文经书名《阿拉罕》,可以使身体受到佛祖保佑而刀枪不入;纹傣文“孔雀(糯勇)”,可以让人变得充满诱惑力。除了护身,纹身还是傣族男子成年的标志。岩康朗从28岁开始,用6年时间把全身纹满,那些青色图案有虎王,有经文,也有岩康朗一生的故事。岩康朗1994年还俗结婚,有2个儿子,都已结婚。家里3亩地,以1000元的价格租了出去,自己和妻子在傣族园里当演员,每月1200元工资。每天下午园区展示泼水节仪式,他在巡游队伍中表演武术,妻子跟年轻演员们表演泼水。

才让旦是香格里拉的民间音乐人,常年自费在藏区收集老艺人的歌曲,他说:“再不收集,那些活在民间的歌谣,就会永远消失了。”随着现代化的进程,他的这种担心其实已经变为现实,抢救收集古老文化遗存已经迫在眉睫。

景洪曾经是南传佛教的重要领地,按照传统,傣族男童到入学年龄必须出家为僧,在寺院中学习文化知识,接近成年时再还俗。个别优秀的,可继续留寺深造。上世纪80年代后,许多家庭又开始让孩子们出家修行,当时一个村子曾有50%的男子出家。

两年前,8岁的岩安满与几个小伙伴在曼春满寺出家。但出家后岩安满和父母都后悔了。寺院里大佛爷很忙,没时间教小和尚;家里父母忙着做生意,也顾上陪伴。由于孩子小,不放心在寺院独立生活,两年来岩安满就在寺院、学校和家之间来回折騰,结果不仅佛经没学好,学校的成绩也排在最后几名。现在,岩安满的父母只想让他好好接受学校教育。岩安满还俗,大佛爷想挽留,整个村子的人都想挽留,但是现实问题,谁也无法立即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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