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表》中三个被误解的同义复词

袁巧儿 周掌胜

常言道，“读诸葛亮《出师表》不流泪者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流泪者不孝”。《陈情表》作为中国文学史上抒情文的翘楚，语言委婉恳切，感情真挚动人，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必修五选入了这篇文章。作为一篇典范的文言文，文中有相当数量的同义复词（两个意义相同的语素连在一起使用的复合词）值得师生仔细解读、正确掌握。但教材编者或许对同义复词这种语言现象缺乏了解，往往按现代汉语的常用义进行拆分理解，造成解释错误。下面列举三例试加考证，希望有助于教材注解的完善。

闵凶

“臣以险衅，夙遭闵凶。”课本注“夙遭闵凶”：“年幼遭遇不幸。夙，早。这里指年幼的时候。闵，同‘悯，忧伤。凶，不幸。指丧父。”

课本对“夙”和“凶”的解释没什么问题，但将“闵”释为“同‘悯，忧伤”，就不正确了。照此解释，“闵凶”就是“忧伤不幸”，因为作“遭”的宾语，所以只能理解为偏正结构“忧伤的不幸”或并列结构“忧伤和不幸”。这显然不合语言表达的要求，“忧伤”不能修饰“不幸”，也不能跟“不幸”并言。

其实，“闵凶”是个同义复词，应解释为“凶丧，丧事”。先看“闵”字，《说文》：“闵，吊者在门也。”意为吊唁的人在门口，可见“闵”的本義为吊唁，引申为凶丧之事，《诗经·邶风·柏舟》：“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觏闵”就是遭遇凶丧之事的意思，《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中“闵”字下都收有“忧患;凶丧”这一义项。再看“闵凶”的“凶”字，亦即成语“逢凶化吉”的“凶”字，《汉语大词典》释为“形容死亡、灾难等不幸现象，与‘吉相对”，此义为大家所熟知，不再赘述。

《王力古汉语字典》这样辨析“闵”“凶”二字：“在丧事这个意义上二字义近。”正因如此，“闵”与“凶”可组合成同义复词“闵凶”，表示凶丧之事。《左传·宣公十二年》：“寡君少遭闵凶，不能文。”南朝陈徐陵《梁贞阳侯重与裴之横书》：“顷家国多患，频遘闵凶，前事不忘，便为龟兆。”唐张九龄《为何给事进亡父所著书表》：“寻属臣私门殃衄，夙遘闵凶。”不难发现，这些句子中的“闵凶”都是表示凶丧的意思，课文《陈情表》中“夙遭闵凶”的“闵凶”也当作此理解。

切峻

“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课本注“切峻”：“急切而严厉。”

从注释可以看出，教材编写者把“切峻”一词分释为“急切”“严厉”，似乎“切”就是急切的意思，这不够确切。

“切”字的本义是用刀切割。当“切”读第四声时，固然有急迫、紧迫的意思，但“切”还有严厉之义，如《文子·上礼》：“故为政以苛为察，以切为明……大败大裂之道也。”《后汉书·刘陶传》：“前司徒杨赐奏下诏书，切敕州郡，护送流民，会赐去位，不复捕录。”《新唐书·朱敬则传》：“不设规矩，无以顺人;不切刑罚，无以息暴。”这三例中的“切”字显然都是严厉的意思。至于《陈情表》中“诏书切峻”的“切”字，如果按照课文注解“急切”去理解，就不符合文意。因为上文提到“诏书特下”，结果李密却“辞不就职”，此时朝廷再下诏书，则是对李密“辞不就职”行为的诘责，跟“急切”与否无关。因而，“诏书切峻”的“切”应解释为严厉。至于“峻”字，其常用义为山之高险，但也有“严厉”这一引申义。《史记·淮南衡山列传》：“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柳宗元《田家》诗之二：“各言官长峻，文字多督责。”康有为《公车上书》：“然伏下风数日，换约期迫矣，犹未闻明诏赫然，峻拒日夷之求，严正议臣之罪。”根据语境可知，上面三例中的“峻”字均是严厉的意思。既然“切”和“峻”这两个语素都有“严厉”这一共同的语义，因而这两个语素组合在一起时就构成了同义复词“切峻”，表示“严厉”之义，如《北齐书·刘贵传》：“修营城郭，督责切峻，非理杀害，视下如草芥。”唐李匡乂《资暇集》卷下：“时穆氏家法切峻，宁命诸子直馔，愁不如意则杖之。”这两例中的“切峻”，《汉语大词典》就释为“严厉;严峻”。

由于组成同义复词的两个语素的意义是相同的，因而同义复词的词序往往可以颠倒，形成同素异序。如“切峻”是一个同义复词，便可倒言为“峻切”，意思仍然是严厉。《梁书·萧景传》：“监局官僚，旧多骄侈，景在职峻切，官曹肃然。”元刘埙《隐居通议·诗歌六》：“若以理推，则新婚离别，若少陵所咏，近于征役峻切，势不得已，容有之也。”这两例的“峻切”，《汉语大词典》释为“严厉”，这也从旁印证了课文《陈情表》“诏书切峻”的“切峻”是同义复词，应改注为“严厉”。

逋慢

“诏书切峻，责臣逋慢。郡县逼迫，催臣上道;州司临门，急于星火。”课本注“逋慢”：“逃避，怠慢。”

“逃避”跟“怠慢”的语义完全不同，可见教材编写者是用拆词解字的方法，将“逋”理解为逃避，将“慢”理解为怠慢。我们认为，“慢”固然是拖延、怠慢的意思，但“逋”在这里却不能解释为逃避。

“逋”的本义是逃亡，故可引申出逃避之义。但结合课文的具体语境可以看出，李密对于朝廷的拜官授职已经作出了“具以表闻，辞不就职”的明确回应，并没有任何逃避的行为。朝廷的诏书只是责其拖延，没有立即受命。因而课文注解将“逋慢”的“逋”解释为“逃避”，显然不够确切。其实，“逋”有拖延之义。《广雅·释诂》：“逋，迟也。”《晋书·蔡谟传》：“司徒谟顷以常疾，久逋王命。”唐韩愈《东都遇春》：“转输非不勤，稽逋有军令。”《新唐书·苏弁传》：“弁之判度支，方大旱，州县有逋米，断贞元八年以前，凡三百八十万斛，人亡数在，弁奏请出以贷贫民。”这些句中的“逋”都是拖延的意思。课文《陈情表》“责臣逋慢”的“逋”用的也是此义，《汉语大字典》《王力古汉语字典》即以此释之。

“逋”和“慢”既具有相同的语素义，因而能够组合成同义复词“逋慢”，表示“拖延、怠慢”之义。《魏书·太宗纪》：“刺史守宰，率多逋慢，前后怠惰，数加督罚，犹不悛改。”宋王安石《辞仆射第三札》：“睿训丁宁，岂宜逋慢？顾惟恳款，实有可矜。”这二例中“逋慢”都表示“拖延、怠慢”之义。《陈情表》“责臣逋慢”的“逋慢”也不例外，《汉语大词典》“逋慢”条下就收有此例，释为“怠慢不敬;不遵法令”。因此，课本“逋慢”的注解当修订为“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