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1919年的超级大流感与失措的美国

金点强

1918—1919年的大流感是人类历史上造成灾难最大的一次流感，因为在西班牙爆发时被确诊，并广为世界知晓，时人称之为“西班牙流感”。在这场世界大灾难面前，美国中央及地方政府的应对，刚开始是反应迟钝的，接着是捂着、盖着的，后来灾难踹门而入时，又是疲于应付的。虽然这是一场极为罕见的天灾，但是美国政府的茫然无措，也难辞其咎。

全球流感，前后三波历时两年，死亡程度登峰造极

大流感的来源地是哪里，研究结果莫衷一是。有的认为是1915—1916年间法国西北部的军营，有的认为是1917年的澳大利亚，有的甚至认为是1918年9月的中国。不过，大多数研究者认同源于美国，美国学者约翰·巴里就认为：大流感可能由堪萨斯州哈斯克尔县的某位病人带到了该州的巨大新兵训练营福斯顿军营，之后受到传染的美军军人，又乘船在1918年2月28日到3月2日之间抵达欧洲;之后，4月里法军出现流感，巴黎也出现病情;再之后，泛滥到了意大利、德国、英国等地;5月底，在印度孟买、中国上海都出现了疫情。不足三个月，蔓延到了世界主要国家和地区。

從时间上看，这次大流感的肆虐可以粗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春波，大致在1918年3—6月，从美国到欧陆流行开来，致死率已令人胆寒。5月下旬法国一个1018人的兵站之中，竟然688人病重入院，之后49人死亡，死亡率达5%。第二阶段为秋波，主要在1918年9—11月从法国、美国等地开始蔓延全球，在10月至1919年1月死伤最为惨重，死亡率剧增十倍，令人恐惧的是死亡者最多的竟然是15—35岁之间的青壮年，99%的死亡者是65岁以下人群。第三阶段为冬波，从1919年2月开始，死亡率有所下降，但仍然死亡无数。

全球死亡人数的估算不一，比较主流的数字是在约5000万到1亿人之间，超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全部战死人数。在美国，有一个统计认为至少有675000名美国人死亡。这个数字相比全球总数并不大，但是考虑美国人口总数，这个死亡率是非常惊人的——约0.66%的美国人死于流感。受此打击，美国人均寿命从1917年的51岁下降为1919年的39岁。

死亡的瞬间也令人失魂夺魄。一旦被感染，病人的肺部中原本柔软、多孔、弹性很好的结构，开始变得坚硬起来，逐渐失去弹性失去功能，无法输送宝贵的氧气进入血液。病人会很快变得缺氧，严重的还会从口、鼻、耳中涌出鲜血。病人通常会持续高烧，活下来的人在谈到当时自己的身体状况时，都称具有虚脱、浑身肌肉及关节处特别酸痛的症状，如同被人狠狠痛打了一顿又一顿。

一位美军军医格里斯特在写给同事的信中，谈到了他所看到的的人间地狱：这些病人开始患的像是普通感冒或者流感，但是入院后就很快加重为恶性肺炎了，有的病人入院两小时后，颧骨就开始出现褐红色斑点，然后出现发绀症状，以至于他们的肤色都分不清是黑人还是白人。这种发绀现象就是血液严重缺氧，导致的肤色变青。这名军医信中还说：平均每天有100人死去，我们为了运送尸体开设了专列，有一阵子棺材供不应求，尸体堆成了小山一般，这情形比法国战场上尸横遍野还要触目惊心。

大敌当前，美国政府看漏了“敌人”，“捂盖子”行径祸患丛生

各国当时称这次大流感为“西班牙流感”，并不准确，应该称之为“美国大流感”或“世界大流感”更确切些。当时全世界之所以这么称呼，是因为世界媒体都报道了西班牙的各种流感新闻，包括西班牙国王阿方索十三世也病倒的消息，于是西班牙受到世界的抱怨。当然源头并不在它这里，美法英德等国死伤数远远比它多，可是耐不住这些国家死撑着不说。

至于原因，则是这一段时间第一次世界大战到了生死关口。1918年3月，爆发革命的俄国被迫与德国签订条约，退出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批得胜的德军整师整师地转战到西线，形成了对英法的兵力优势。这种情况下，法国总理克里孟梭甚至公开请美国记者动员美国人，恶战即将发生，请美军急速来援。美军指挥官潘兴将军等人也不断要求新兵补充上线，胜败就在乎美军能否急速全力加入战争。

大敌当前，一个流感算什么，“捂盖子”成为欧美列强参战的普遍行径。伍德罗·威尔逊总统和美国政府几乎不承认大流感的存在，因为骨子里担心影响国人士气，成为敌方宣传的把柄。美国政府的重心并未受到大流感的转移，道道军令之下，1918年夏天之前，多达150万的美军士兵在国内军营拥挤着受训，挤上巨大的海轮跨越大西洋加入战争。

毫无疑问，限制流动、阻断传播，对于大流感是必须的。但是战争离不开大规模动员、海陆调动、群居兵营、简单生活，这些都成为了病毒肆虐的温床。于是在美国国内军营和大西洋的海轮上，出现了士兵成批地病倒、死亡，海轮当场成了海葬的地方。军方高层了解这些消息，但是对于这些伤亡却避而不提，对他们来说，现在是战争。

在美国国内，战时氛围相当浓郁。美国政府以战时状态为由，限制了言论自由，在1918年夏天还逮捕过激进的劳工领袖、德语报纸的编辑，甚至包括一名国会议员。美国政府发展了20万名美国保护联盟成员，这些人积极地监视着邻居和同事。政府的权力在1918年也达到了顶峰，5月一道严厉的征兵令下，火热的美国职业棒球大联盟也不得不缩短赛季，为征兵让路。

在第二阶段大流感爆发时，惨重的死亡已经使得所有人人心惶惶。但是为了稳定人心，美国政府依旧实施了强硬的管制，其中一条就是不准妄论国家政治。在举国的压力之下，媒体对于大流感的报道起初是隐瞒的，后来情况加重后，才逐渐披露大流感的危险。医学界对危机最为清醒，但是一些认为大流感可能极端致命的严肃思考，只能发表在《美国医学会杂志》这样的专业杂志上，大众不易了解。在政治面前，大流感和死亡诡异地变得沉默起来。

国家卫生部门也已有所关注，1918年8月9日美国海军外科医学办事处在华盛顿发布公告，警示流感已在欧洲、夏威夷等地区流行。美国公共卫生部军医处8月16日还通知港口负责检疫的医疗官员，对欧洲来美国的船只要特别加以观察。但是在警示之外，这些卫生部门却没有更多的办法，因为美国政府并未授权开展大规模隔离。

美国一位参议员约翰逊1917年直言不讳地说，战争一旦降临，遇难的首先是真理。可是真相被隐瞒，总要有代价的，这个代价最后也包括政治本身。主宰巴黎和会的英法美三巨头中，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1919年4月患上了重度流感，发了39.4度以上的高烧，差点丧命，身体严重受损，此后反应变得迟钝。英国首相劳合·乔治则自述，这场流感差点带自己进入天堂。有记载表明，由于大流感的冲击，巴黎和会最后收尾明显有欠妥当，美国放弃了借机夺取世界霸权的尝试，放松了对法英两国得逞私欲、过分严惩德国的警惕。最终，收到致命威胁和侮辱的德国，极端民族主义激荡起来，纳粹势力籍此登台，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灭掉了法国，祸害了世界。

灾难面前，地方政府初期缺乏警惕，中期出过游行昏招，后期疲于应对

在地方政府，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以费城和波士顿为例，最初第一阶段大流感出现时，症状与普通流感类似，死亡率也并不很高，加上病床、病房、医生、护士都首先支援战争，整个城市的应对是不积极的、低效的。到了1918年9月，费城的医疗力量是单薄的，四分之一的外科医生和相当高比例的护士已经前往海外服务军队，临时动员的退休醫生和一些医学院的学生作用明显较弱，加上根本买不到有效的药物，造成了隐患。

在第二阶段大流感来临之际，战争左右了地方政治的重心。9月3日波士顿为了鼓动市民支持战争，举行了一场“为自由而赢得战争”的盛大游行，约4000人参加。结果这场成功的游行，还没能为战争做点实质贡献，就直接快速传播了瘟疫，到了9月14日，波士顿已经因大流感死掉了46人。

费城的海军基地已经有了疫情，但是费城公共卫生负责人也丧失了应有的敏感，没有阻止游行。9月28日费城史上最大的一次游行，三公里长的游行队伍花旗招展，乐队轰鸣，几十万人浩浩荡荡走过。三天之内，费城全城31家医院住院病人爆满，10月1日一天117人死亡，10月5日有一个家庭六人死亡。在费城原来有个传统，家中有人去世时，会在门上挂起一块绸布来暗示，逐渐地费城处处可见绸布。在年底的四个月中，费城死者竟然达到12000人。

费城惨死的尸体堆积了起来，因为掘墓人不是挖着挖着病死掉了，就是顾前想后吓跑了。费城监狱曾让犯人去挖墓穴，但是没几天就停止了，因为找不到健康的警卫来看管这些犯人。棺材成为稀缺品，价格高不说，看管不严就可能被别人偷走。城市犹如地狱，一切陷入一团糟，费城政府一度瘫痪了。美国公共卫生部、美国红十字会这些政府或社会组织，在费城的求援中，也未能提供帮助。他们在全美的疫情面前，明显力不从心。

这种情况下，费城艰难开展了自救工作。他们在在大街上竖起了很多告示，上面写着“吐痰等于死亡”类似这样的警示语，提醒人们注意保持卫生。为了做到这一点，警方加大了惩处力度，一天中因吐痰就有60人被捕。大量参军的费城医生、护士被临时征调回来，参与了救助。人们对防疫有了基本的认识，走在马路上的人们，都会紧紧戴上购买的甚至自制的口罩。

在各地不乐观的消息中，也有一个地方令人心安，就是旧金山。可能与十二年前旧金山经历过大地震，有过灾后救援重建的经历有关，旧金山的政府及民众的避险救援意识较强。所以在1918年9月21日，还尚未有大规模疫情爆发时，旧金山市公共卫生部主管哈斯勒就很有先见之明，对所有海军基地进行了隔离，同时进行了全城动员。分区划片组织了志愿者、医疗人员、司机，在学校、教堂设立了急救医院，封闭了一些公共场所，重视着消毒和卫生，还引进了疫苗。在10月22日，旧金山市政府联合一些组织，刊登了整版的联合声明，号召人们佩戴口罩以保性命，告诉人们口罩对流感有着99%的抵抗力。经过共同的努力，旧金山以远低于预期死亡率的成功，度过了第二波流感。但是两周之后第三波流感打了个回马枪，旧金山的死亡人数也竟然有第二波死亡人数的一半。

举国怀疑，上下求索找证据，德国人是不是病毒本尊？

战争期间，德国人、德语、亲德者都不受欢迎，美国明令禁止教授德语，有人声称教德语的人中十之八九都是叛国者，被人发现用德语交谈就是一个可疑的行为。在美国的德国人、奥地利人除非被深度了解，否则都被怀疑成了潜在的间谍。费城的德语报纸《日报》的5名工作人员被捕入狱，《纽约时报》宣称激进的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会员也许就是德国间谍，建议政府应该除掉这些美国的叛国贼。在亚利桑那州，约1200名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会员被锁进货车车厢，扔在沙漠里的铁路侧轨上。在有的州，还有人因此被私刑处死。

德国人被认为是邪恶的化身，流感此时如此肆虐，德国人邪恶传播流感的流言也开始四处出现。有人称德国人已经在欧洲传播了病毒，没有理由他们会对美国人仁慈。有一份报道称在一所美国军营中的德国囚犯没有感染流感，而同时期几乎三分之一的美国人却病倒了，这就证明流感病毒是专门为美国人定制的。有的报纸刊登出漫画，把流感病毒画成了德国人的样子，非常符合一些人的心理。不止民众这么想，美国联邦卫生当局的官员们就曾认真考虑过，会不会德国特工乘坐德国远洋潜艇，漂洋过海带毒秘密登陆美国，来传播病毒？不过经过多次密查，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

实际上，对于美德两方来说，德国可能反倒是被美国散毒杀伤。一支德国部队一次击退了美军，占领了美军留下的大战壕，没有多久，德国军人也倒下了一片，很明显受到了传染。1918年战事激烈时，德军躺在战地医院里最多的不是战伤者，而是得了流感的军人。他们身体衰弱，士气低落，有一些在垂死挣扎中死去。事实上，原本希望全力一击夺取胜利的德军，主力50万人被1918年6月的流感给明显削弱了，导致势头受挫，到了8月份协约国联军反攻时，又没能守住战线，直接加快了德国最后的失败。

参考文献：

1.约翰·M·巴里著，钟扬，赵佳媛，刘念译.大流感——最致命瘟疫的史诗，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8年12月。

2.李秉忠.关于1918—1919年大流感的几个问题，史学月刊，2010年第6期。

3.曾金花 张彦敏.1918—1919年大流感传播的原因及其影响，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

4.李颖.1918年大流感对美国的影响初探，华东师范大学，2011年硕士论文。

5.邵逸舒.1918年大流感对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影响，科技风，2018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