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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制:走向幽微的语言可能性

2020-04-16易杉

草地 2020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生命

易杉

四川诗人曹东是一个专注于语言文本创造,专注于事物幽微发掘,朝向形而上哲思的少数。在众多繁复的生活现场去精心拆解,凝神结构,曹东的诗歌立场,是对时尚的拒绝,对喧嚣的思想清零。他偏重于发现意义的美学动机,偏重于瞬间价值的错位体验,偏重于精神结构的想象力,偏重于时间性的空间描述,甚至,偏重于内心世界和外部客观关联的深度雕刻。万物与一只蚂蚁,繁星、露水与前世今生,一群人与一个人,你们与一列火车,你和你自己,故事中的命运秩序,诗人在二元对立中确立了一个充满焦虑和悖论的人生场景,由此拓展诗歌经验和视野的边界,放射内敛和沉静的光芒。忙忙碌碌的生活现实通过诗人切片似的放大、扭曲、敲打,物性、事性和人性的纠缠以及事理、物理和心理的共同发声,把一切动态的世俗经验记忆转化为系列静态的、悠远的、重量的思想画面,具有情感温度和灵魂质地。

曹东的诗歌是偏重于智性的。他固执于诗歌的短制,所有的想象都建立在诗人对题材的苦心经营,对意象的精雕细琢,构建了一首首如江南庭院似的精致的诗歌。在当代诗歌写作现场,情感的廉价使用,遮蔽了诗性在书写中对精神的塑造。曹东注重情感在语言中的控制,显示了诗人对汉语诗歌传统的有意呼应和创造自觉。曹东的诗歌思维根基主体在于东方“禅宗”智慧,虽然谈不上大彻大悟,但是,诗人那“抱朴守一”的语言自觉,以简单抵达浩瀚的文学理想,使他的许多书写,在现实主义的维度上进行哲思般的去繁避玄。曹东的诗与思的出发点,基本上来自他自己的生活,是对生活的去粗取精,又通过想象和联想的方式,把平凡、日常的感受提升到“悟”的境界,给人以豁然开朗的语言和生命的启示。他把“顿悟”和“渐悟”置于情感逻辑的意义编码中,把扑朔迷离的众生相引入历史记忆的反思和生老病死的永恒追问,整体隐喻和象征,很难看到诗人在表达修辞上的重口味,而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独白和对话。存在的真实,仿佛就是人和事物共同的命运体,诗人在古今中外的多重语境中拿捏生活或重或轻的趣味,深入存在的幽微。洞察力生产智慧,正是区别当代诗歌平庸浮躁的时尚追逐与深度探索创新的关键。曹东的诗歌基本上没有拉杂的日常,也没有繁冗的叙述,更没有情绪化的意识形态焦虑,虚张声势的历史焦虑,媚俗的经济焦虑,低级的情色焦虑,甚至慌慌张张的人际焦虑,一厢情愿的孤独焦虑,而是一种凝神,一种专注于发现的语言专制,一种强烈的致力于完整和完美的书写意志。在诗人曹东那里,灵就是神,既是一种精神的力量,也是语言的勇气,更是一种纯粹人格的属性。

诗歌是诗人的远方,也是诗人精神的受洗。灵魂的磨难和人性的交困,现实与理性主义的悖论,造就了诗人的多思和多情。生命永远有不能承受之轻,也永远有不能承受之重,诗人选择了承担而不是逃避。曹东把语言视为命运的担当,把语言视为生命的提升,把语言视为生命的创造,把语言视为对平庸和沉沦的精神抵御。因此,诗人才会同一只蚂蚁分食星空之下,万籁俱寂的“白云”,并于卑微中看见未来的可能性,听见生命皈依的静寂。生命永远匍匐在谦卑和幽微的语言星空,跨越和拯救,仿佛就在看到和听见的瞬间。诗人把心灵的意义置于美学的发现中,拟物、拟人,才有“风为倒下的石头\念经”(《西行》)的顿悟。动与静,有形和无形,物性与心性,大与小的对比,有限的物象置于无限的思想黑屋,我仿佛看见诗人在青草和露水中慢慢起身,内心的歌唱抵达远方,我们被这无边的寂静和轮回的命运以及造化的神奇折服,呈现出万千世界、茫茫宇宙的神迹。一般的书写往往趋于感喟,止于感喟,而曹东以他成熟的笔力,在少数中给出生命开悟的语言惊叹,表现了一个成熟诗人对语言使用的自我纪律性和對艺术留白、简省原则的捍卫。可以这样说,曹东在语言上的自律,表现出一个有文化抱负和手艺立场的当代汉语诗人的主流风骨,也是新诗百年在继承和创新上艰难探索的有效尝试。曹东的诗歌,深受古典诗歌崇尚意境,讲究气韵,追求内在力量的影响。在《白夜记》中,“三千繁星”,“两千露水”,“一路虫声”和花冠在燃烧的灌木等意象,营造了一个恬静的经验乡村图景,诗人看见的是一组蓬勃的生命图腾。正是执着于自然表象下面的生命意志,诗人才会看见“天空垂下巨大的酒杯”,这是我们世俗肉身的酒杯,是我们精神命运的酒杯,是历史的酒杯,也是此刻作为夜行人的诗人怀揣星空的高远智性的酒杯。荷尔德林般酒神精神,在东方诗人曹东那里,就是前世今生宏观生命关照的敞亮。

曹东诗歌骨子里的高远的精神性基本上成为多年来诗人的写作惯性和个人偏好,但是作为有着高端写作理想的少数,其诗歌的价值超越了个体生命体验和语言的经验。在曹东的诗歌中表现出人生与存在的荒诞感。“一棵树抱起整个旷野\只有好人压低翅膀\回到裂缝中的人世”(《献辞》),呈现少数与多数,局部与整体的视觉悬殊。好人,仿佛黑色的蝙蝠,回到裂缝。裂缝中怎么会有人世?原来人世不过是一道裂缝。诗人以魔幻的语言雕塑了现代人的荒谬和内在的交困。同样“一只乌鸦”也被诗人的幻觉看成了一个僧人。大胆的夸张,破碎的具象,天地人神构建的语言时空,诗人想象的天赋和语言的天赋合流成为一个神圣的“精神道场”。文化的乌鸦和生命的乌鸦,乌鸦指向存在的力量。诗人期待最大限度地在语言中确立人、神和万物的关联性,朝向个人秘密的言说,永远指向生命的可能性。这样,曹东的诗歌意义指向更多的暗示性。乌鸦和僧人的隐喻,道出了诗人内心更大的悲悯。《你们太拥挤了》一诗,“我是那个在暗夜里\独自守候的人\被灯火照耀\结出锋利的果子”,依然是清醒的荒诞性,表现出诗人对黑暗的思考深度和对文明的多元理解。“文学院装满了人却依然空虚”,“此刻,谁内心不安就去逛黑夜”(《里尔克》),诗人沉醉的荒谬感,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和解了内心与世界的不安。“你并不等于你自己\你不过是\自己的奸细”(《是你》),宣谕式的独白和内心的质疑同样构成了诗人表达的语言策略,自嘲中的幽默感,陈述中的怀疑感,表达了诗人对繁复的社会生活的个人洞见。

曹东的诗歌注重精神性与物质性的平衡。在《送葬》一诗中,生和死的平衡被数量悬殊打破,一个人和一群人,生者和死者,同样一条路,时间性和空间性的张力,一个人不可以同时趟过两条河的悖论,存在的方向感,诗人独具慧眼,看见了如生死场域一般的人间法则。万千世界,狭路相逢,既是缘分,也是宿命。世界的对称性也就是世界的合理性,只不过,诗人把人生的终极对抗,高度的戏剧化,针尖对麦芒。虽然是日常生活细节,但是紧张感,窒息感,孤绝感达到了极致。句式的对称性呼应生命的自然性,既自然,又突兀。可以说《送葬》是诗人曹东对生命和命运理解的高峰体验,言简意赅,虚实相间,阴阳对峙,是诗人语言技艺的高峰表达。如同美国诗人加里·斯奈德的诗歌“更加接近事物的本色,以对抗我们在这个时代的失衡、紊乱和愚昧无知”一样,在这组诗歌中诗人非常讲究平衡术,包括修辞与内容的平衡。诗人曹东正是在摇晃的人间百态中,把平衡术置于精神与技艺的关联中。他的诗歌短制,成为诗人独特的个人发声,也成为蓬勃的语言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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