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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股流的晚餐

2020-04-16格致

草地 2020年1期
关键词:小胡子狍子野猪

我的同学小馊因为个子矮小,再加上不讲卫生,在我们这波孩子里地位低于农社的闵喜喜。闽喜喜有力气,还能给班长当马,小馊除了身上散发馊味,似乎一无所长。可马粪蛋子也有发烧的时候,一向低调的小馊忽然神气了起来。他表达快意的方式是吹口哨。以前借他个胆儿也不敢在我们面前吹,那和挑衅有啥区别。但是现在,他天天在我们面前吹,我们只得忍了,因为小馊干了一件天大的事。

口哨一般都是高音,小馊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拽着口哨的高音冲了出来。像烟囱里冒出的滚滚白烟,直上云霄。他吹的是京剧《林海雪原》,不过就吹一句,准确说是半句:穿——林——海——。要说全本《林海雪原》,就这句最提气。他反复吹这句穿林海。我听着难受,给他接出了下句——跨雪原。希望他能吹出完整的一句,把升起来的高音安全着陆。可他不理会,好像没听见,还是只吹穿林海一句。他就不吹下句,他為啥不吹下句呢?可能是嫌下句的音是往下走的,一直走到雪埋着的小草根部。这走势跟他昂扬的情绪不搭。他沉浸在昂扬的山顶上,盘亘流连不愿意下来。我多次替他吹出下坡,他都不肯下来。关键我听着难受,光上去下不来,悬在半空中,这不故意折磨人吗?吹完了他还问我,班长,气冲霄汉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吃元宵?说完还狡黠地一笑,那样子不需要我回答。

就前几天,有天夜里下了大雪,早起一看,雪没到了腰。小馊在雪里走,就露一绺头发,还一跳一跳的。第三天,几只野鸡从山上飞下来。它们饿急眼了,想到村子里找点儿吃的。它们四处飞一气,啥吃的没找到,反而累得飞不动了。野鸡们打算找个地方落下,歇一歇再碰碰运气。小孩子们看见这么艳丽的长尾巴在空中飘舞,就喊:凤凰——哦——抓凤凰呀!野鸡受了惊吓,没了章法,飞起来更是混乱。野鸡这样惊慌地飞,一会儿就累得不行了。它们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顾头不顾尾。遇到危险,就找了个雪堆,一头扎进去,留着艳丽的尾巴在雪堆上抖动,像萝卜缨子。野鸡以为把头藏起来,它看不见人了,人也看不见它了。多么想当然的逃生办法。千百年来这招不灵,野鸡怎么就不总结经验教训呢?怎么就找不到行之有效的逃生办法呢?结果,我们这些小孩子像拔大萝卜一样把野鸡从雪堆里拽出来,然后紧紧抱着往家跑。

小馊没逮野鸡,他的视野更宽广。他被野鸡的做法逗乐了。他盯住了更大的猎物——一头狍子。他看见老郎家园子里,一只狍子慌不择路,东闯西撞,迷失了方向,他就在后边撵起来。小馊觉得这比抓野鸡难度要大一些,意思也就大一些。

狍子飞身跃出园子,跑向嘎牙河,想越过冰河到对面山上去,它可能是从那里来的。狍子的这个逃跑思路是对的,比野鸡的逃生思路正确得多。狍子进村和野鸡进村目的相同,就是山上被雪覆盖没有吃的,想到村子里找吃的。它们不知道,村子里布满了以它们为食物的人类。

我的同学小馊摆动短腿,飞奔着撵过去。狍子的腿又长又细,以跑得快著称,且比小馊还多两条腿。这种实力悬殊的比赛,小馊没有一点追上狍子的可能。可是一直倒霉的小馊忽然走运了——狍子跑到大河中央,出了点意外。狍子的跑不是寻常的跑,它们是跳跃式,准确的描述应该是跳而不是跑。初冬,河的中间有一带水深,还没给冻结实。这件事儿所有的大人都知道,小孩子也知道,但是傻狍子不知道。它也是倒霉,偏偏就踩到了那块危险地段。它要是会碎步小跑,估计也没事,它偏偏是跃起,两个蹄子同时落在冰上,这就像刨冰一样,冰就塌了,前腿掉进河里,接着后退也掉进去了。对于一只狍子,这其实不算啥,只要一跳,就能从河里跳出来,一上山,小馊就没戏了。可是狍子陷在了河里,跳不出来了。在这里出了第二个意外,水里不知是谁丢了一卷铁线,缠在石头上,正好套在这只倒霉的狍子的腿上了。这两个意外加一起,就形成了小馊的运气。这狍子下山,也不算一下,明摆着不宜出行。小馊呼哧呼哧赶过来,拍着狍子的头,笑嘻嘻地说,跑啥,能跑出我的手心吗?我天天在河上玩,嘎牙河是我亲哥,它能不帮着我吗?这时,在嘎牙河上玩的孩子还有路过的大人都往狍子落水的地方围过来。小馊怕狍子落在别人手里,急中生智摘下自己的老头帽,扣在狍子的头上。小馊后来用爬犁,把狍子拉回家。狍子坐在爬犁上,戴着小馊的帽子,老老实实地跟小馊回家了。

邻居都吃到了狍子肉,小馊也端着一碗冒热气的狍子肉炖土豆,给我家送来了一碗。几天后小馊竟然沿着大河,一个人去了采伐区。他划着冰划子,背着个褡裢,里面的饭盒装着狍子肉,向他爸表功去了。从采伐区回来后,小馊就整天在我们面前肆无忌惮地吹《林海雪原》了。

捋着大河就能到二股流,不过,你们会吓得尿裤子。小馊晃着短身子,背着小手,然后把小手在嘴巴子前边拢成筒状,说,郑道平,这个,你不怕吗?

郑道平不瞅他,有点生气了。

唐瑟友说,你说的不就是狗熊吗?你碰到啦?

只有唐瑟友,沿着大河去过二股流,他比我们大两个年级。关键他家是猎户,有一大群狗,罡罡叫。唐瑟友身边,经常围一圈人,他戴着一顶貂皮帽子,说,知道猎狗怎么区分吗?它们分围狗、牙狗。围狗就是母狗,牙狗就是公狗。围狗把黑瞎子圈住了,牙狗上去一挑,肚子就开了。知道我的眼睛为什么这么黑、这么亮吗?他展眼看了一圈,我吃过熊胆。熊胆蔫了,有点像冻柿子,咬破一个小口,一嘬,哈,整个腮帮子麻酥酥的。一股热流从小肚子上来,眼睛发胀,闭一会儿再睁开,豁豁亮!

唐瑟友尽管有些夸张,但他随着父兄打猎回来的场面,我们是见过的。就在嘎牙河上,一条爬犁上躺着一头黑瞎子,这个是记得牢实的。一群猎狗在河冰上跑动。唐瑟友在后边玩着一根柳条,貂皮帽子反射着阳光。可是小馊,一个小屁孩,怎么敢顺着这条大河,走上三十里呢!

咱也去二股流吧,你看小馊都嘚瑟成啥样了?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要上天了。郑道平愤愤不平。

我说,二股流是大人的地界,听说深山老林,轻易去不得。你没看见陶二虎啊。

郑道平说,就是因为有熊才要去,这里就野鸡、狍子,没意思。

我说去也可以,不过小馊有狍子肉送去,咱总不能空着爪子。咱也得送点东西,不然大人不让去,到了地方也尴尬。

我家门前,还有一条小河,过了小河不远,才是嘎牙河。嘎牙河是大河。小河可能是泉水,冬天也冻不实,有脚懒的,就在小河里挑水吃。我们那趟房的孙丽萍,就总是在小河挑水。用一只蓝色的塑料水瓢,一瓢一瓢往桶里舀,满了,微曲腰身,担起来,歪着头,粗辫子耷扁担上,扭搭扭搭走。往家走要上一段坡,坡道被孩子们打出溜滑,磨得锃亮。孙丽萍那天不小心,一下滑倒,屁股结实地蹾在地上,桶里的水溅了一脸。等她从家回来,准备担第二挑水时,发现坡道撒了锅底灰,小馊扒着障子缝笑。

孙丽萍腼腆地说,你撒的灰。

小馊点点头。

孙丽萍想奖赏一下小馊,就告诉他,小河里有蛤蟆,抓回家和你姥爷吃。

小馊说,河里要是有蛤蟆,俺能闻到腥气。

那你下来闻闻。

小馊撅着屁股趴在冰上耸动鼻孔。他的鼻子紧贴在孙丽萍的裤腿边。他喜欢孙丽萍,他想闻到的是她身体散发的气息。这时一双棉靰鞡伸在他眼前。

趴那里闻啥呢,小馊,郑道平把刚才的话都听到了。

小馊那天心神有点恍惚,他没有专注在蛤蟆的气息上,满脑子都是挑水的邻居姐姐。他在梦里,梦见过孙丽萍,长着一对大奶子,奶子细长,像羊,流着甜汁。

郑道平那晚提着一盏嘎斯灯过河找我。他说,蛤蟆,就是哈什蚂子,你爸愿意吃不?

我说,谁不愿意。

郑道平说,我现在知道它们的窝子。

我就拎着一只水桶,郑道平把嘎斯灯蹾在河冰上,双手抡起斧子,在孙丽萍挑水那个地方,砍了起来。一块一块的冰漂浮起来,我伸手把它们搬到岸上,水竟有点烫手,汽灯下,五指像胡萝卜。一长条的水面露出来,罩着一层水汽。

你说孙丽萍的手,像不像蛤蟆的肚子?郑道平突然奇怪地问。

我说,是呀,瞅着又细又滑,一点不皲。

哎呀,我握着她的手了。郑道平叫道。一只手从冰水拉出来,棉袄袖子湿到腋下,这底下都是哈什蚂子,一层啊!

河底过冬的哈什蚂子,都在冬眠,几乎不会动了,我们像摘果子一样,不费劲地就摘了干乎乎的半水桶,鞋底粘着碎冰,拎到我家。因为多,我们还挑挑拣拣,专挑大肚子的母抱子。

咱再去一趟,郑道平撂下水桶说。

干啥还去?这些也吃不完。我问。

郑道平说,鱼,我看好了,夜里在冰窟窿里,一层!

踩着冰上的雪,嘎吱嘎吱,月亮不吭声,偷偷照着。到了,一眼圆形的冰窟,挤着鱼。纱网下去,一个劲兜,沉沉拎上来,你挤我撞地好像做梦。黄泥鳅,柳根子,扁担勾子……

这个比狍子肉怎么样?他指着半水桶鱼。用盐卤上,油煎了,就玉米饼子最香,郑道平说。

就着二股流的小枕头馒头吃,保管噎嗓子,我说。

下面是初步圈定的上山人员名单,我、郑道平、王模特、闵喜喜。徐书东也想去,他爸在老家早就去世了,剩下个哥,现在成了这里的书记,不住山上。姐原来是场部烧炕的,非要调学校,哥被她磨叽烦了,只好允了。用徐娜丽的话说,俺原先是烧火的,现在成了烤火的了。徐书东得在家陪着他声线怪异的娘。

人好像少了点,要不叫上小馊吧?我说。

郑道平说,不能带小馊,那样他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再说,《林海雪原》你还没听够哇。

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我们整天无所事事,可算找到了一项在我们看来伟大的事业。我和王模特脚上套着冰板,在大河的冰面上迅跑。我见王模特肩上背着褡裢,并不问他里面是什么,能是什么呢?反正是家里平时舍不得的好东西。我俩来回跑了两趟,徐书东抄着手过来了。和俺娘说了,俺娘咕嘎了半天,后来一个劲叹息,说崽乖哩,疼人哩。不知道徐书东在叨咕什么,递上一个包裹,塞我手里,打开看看,是松软的咸萝卜干,浸着香油。

郑道平出现在冰河上,冲我和王模特招手,我俩划过去,见他领着两个人。刘革叉着腰,用冰板前端的钉子帽,挠着冰。还有一个不认识,郑道平说叫李松玉,一年一班的,朝鲜族。

我把郑道平拉一边,问怎么回事。找不到合适的人了,带女生怕走得太慢。

郑道平说,她俩非要去,就把她们带来了。她们说一定跟得上。

刘革的肩上背着一个挎包,李松玉斜背一个褡裢。李松玉看起来很干练,戴着一副红色的毛线手套,手掌一伸一握的,好像准备和谁打仗,正在热身。

刚要出发,小馊带着小翠也来了。小馊求我带上他,又说他去过,认识路,可带路。

郑道平看着我,意思是不带小馊。可这话我说不出口。就说,去可以,不要吹口哨,那会暴露目标。小馊赶紧点头。

刘革对小翠说,你爸都不上山了,你去干啥?小翠说,她想看看她爸砍树的地方啥样的?还有那头熊,她要为她爸陶二虎报仇。说着从衣兜里拿出一把小刀来。刘革斜了那刀一眼,说,且,这刀能杀熊?郎星从远处箭一样划过来,手里没有猎枪,却握着个弹弓子。總共九个人,看着浩浩荡荡。我们选出了队长,副队长。还有向导。我是队长,郑道平是副队长,向导是小馊。我们担心女生跟不上,就让她们先划两步。刘革大长腿,用脚尖跑,像小人书里的喜儿。跑完站住,冰板也差不多停下了,没什么惯性。再看那个李松玉,猫着腰,快速用脚尖倒腾几下,就好像后边有一双手在推她,不住地往前蹿。小翠还可以,没什么力气,但划子有惯性。我瞅瞅郑道平,郑道平咧咧嘴。

已经腊月了,大河早已冻得结实。这时的冰,没有裂纹,而是稍稍有些内凹,好像在说,它们还有余地冻得平坦,冻成一块古代的瓷。那以后不能再使劲了,不然就冻裂了。

现在的嘎牙河真美!延凌水在夜里出来漫延,像初次出外学艺的小瓦匠,在月光下偷偷把那些凹坑补平。清晨,河岸的红柳条,一根一根冻在冰里,真美!

小馊和郎星在前边,是先遣队,刘革和李松玉还有小翠、闽喜喜等在中间,我和郑道平断后。

河两边的树木飞快地向后倒去,风从耳边掠过,呼呼的。秋天就变成红色的色木,站立在河岸上,在红松林的缝隙里,突然就会闪出一棵满身红叶的色木,看着像通了电,专为树林照亮的。在松林的某处,也会突然出现几棵白桦树,在黑松林里,雪白雪白的,煞是刺目。天晴朗,太阳照着冰面闪着光。我们沿着这条金光闪闪的大道疾速前行。

柳树有柳笛和毛毛狗,柳树柳树现在你靠边站。

杨树有一嘟噜一嘟噜的绿子弹和傻乎乎的蜡嘴鸟,杨树杨树现在你靠边站。

水冬瓜啊愣头青,水冬瓜你靠边站。

桦树银狐袄,大个刘革你靠边站。

……

这是我随意胡编的歌谣。

我们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步调还差不多是一致的。划了有七八里地吧,河边遇到大片的白桦林。刘革突然仰头大喊:我哥!我哥!哎!你们快看呀!

我们看到天空拉着一道粗粗的白线,一架飞机,在白桦林的上空盘旋。我好像看见刘配贤(刘革她哥,去年验上了空军。),在飞机驾驶室的玻璃后面,向下瞅着,面带微笑。

李松玉说,刘革,你哥的眼睛真尖。

刘革的脸涨得通红,她说,那当然了。

飞机看不见了,一块乌云升上来。见小翠和李松玉都坐在了冰上,我说咱休息一下吧,有点累了。

河边有一棵风倒木,我们一溜坐在那棵粗大的风倒木上。河道在这里变窄了,中间裸露着几块大石头,像几只野猪趴在那里。两只乌鸦蓦地飞起,啊啊地呼叫着。头顶落下几颗又轻又干的松塔,松塔落到冰上滴溜溜旋转。仰头一看,见一只松鼠慌乱地搓着小手,它可能是看见了我们,一紧张,手里的松塔掉了下来。松鼠不敢下来拣,赶紧遛了。

天忽然就暗下来,飘起了雪花。穿——林——海——,小馊忽然吹起了尖锐的口哨。头顶几只不知名的鸟嗖嗖飞走了。

郑道平踹了他一脚,吓我一跳。闭嘴!

小馊一缩脖。

野猪!李松玉喊,红手套里的手指指着前方。

距离我们三十米远的地方,一群野猪正通过河道。它们在河中央停了下来,朝我们这边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们都趴在了那根风倒木的后面。刘革的腿因为抽筋伸得笔直。足足有三分钟,野猪放弃观望,又开始了它们的行进。我们藏在树干的后面,等着野猪们一个个走过河道。时间忽然就慢了下来,小翠打了个喷嚏,我们吓得抱头缩肩,恨不能变成一块石头。

不知过了多久,郎星说,都起来吧。一百零三头。真是个兴旺发达的家族啊!

小翠说,用你的弹弓打野猪啊?

郎星说,你想找死啊。你知不知道一猪二熊三虎。公野猪谁敢惹?有枪也不敢打。它身上都是松油子,子弹都打不透。刀枪不入就是说野猪皮。

王模特说,刘革,你哥的飞机上有炸弹吗?

刘革说,不知道。这时她的眼泪流下来。

刘革接着说,班长,我动不了了,腿抽筋了,我要回家。

腿抽筋你也回不了家了,趕紧揉揉。李松玉和小翠就给她使劲揉腿。

雪愈发地张狂起来。大雪片子横着飞,半天不落地上。好像落到地上,雪花就死了。雪花在空中飞,就是活的,落地就死了。所以雪花不着急落地。

野猪群就在附近,我们不敢继续前进,也不敢后撤。得等野猪走远。可谁知道它们走不走远,也许这一片就是它们的领地。我们是闯入者,处境危险。

正在我们陷入困境的时候,身后的小火车道传来嘎斯轮碰击铁轨的声音。

阿布吉(朝语,爸爸。)!阿布吉!李松玉向身后跑起来,她把红色的毛线手套摘下来,举过头顶,拼命地摇着。

嘎斯轮停下了,一个黒瘦的小胡子男人跳下车。

二股流(森林采伐木材的地方)搞会战礼拜天不休息,你们扯什么王八犊子呀!小胡子男人说。

不是我们扯王八犊子是野猪扯王八犊子呀,阿布吉!李松玉说。

我们都被拽上了嘎斯轮。嘎斯轮只有一节车厢,平时用来检修火车道的。有时领导去山里检查工作也坐嘎斯轮。里面还有座椅。我们一个挨一个坐着,大气不敢出。小胡子男人很凶。他说我们这是扯王八犊子。野猪不吃了我们,前面还有熊呢,再往里走,还有老虎。总之他说我们不是给爸爸送吃的,而是给野兽送吃的。这些天雪大,野兽都饿好几天了。小孩的骨头细,嘎嘣嘎嘣就被吃了,连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嘎斯轮上有窗户,我们往外看,嘎牙河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闪着白光。火车道是顺着山谷里的嘎牙河的流向修建的。我们坐在车上就和在冰上划差不多。我们的脚不用动,胳膊也不用划了,山就往身后倒过去。嘎斯轮像个巨大的冰划子,在山谷里向着深山里的二股流划去。

有一节课的时间,我们到了二股流。雪也停了,我们跳下嘎斯轮。仰仰脖,天重新蓝了,好像我们刚刚经历了一个黑夜,或者睡着了做了一个有野猪出没的梦。头顶的钢丝绳上悬着绞盘机的绞盘。小馊他爸就是开绞盘机的。

小馊说,吊着一捆木头,跟在拖拉机后边,来来回回,像揩腚。我们都笑起来,小馊是在埋汰他爸的工作呢。

松玉哟,先刘革的姐姐找吧。小胡子用有点生硬的汉语说。

正四下打量。看见爬山虎拖拉机,40型,50型,倒不像虎,蹲那里,像蚂蚱。看见楞垛,大红松,新锯口,木香竟有点呛眼睛。十几栋工房,摆在山谷里,都是木刻楞,进出的房门在房山。屋顶积着雪,一尺半厚,屋檐一排粗大的冰溜子。一棵黄菠萝树,树下孤零零一座房子,树杈夹着一只广播喇叭。

小胡子拉开门,头探进去,里边女人问,播啥?

小胡子说,你出来先。

女人走出来:短发,大脸,活脱脱放大的刘革。她叫刘布。

革子咋来啦?家里有啥事啦?

刘革眼睛一红说,没事,来看看伐树,不想见野猪嘞。

刘布说,白长大长腿了。

刘革就笑,打了刘布一下。又说,咱哥刚刚会见了我,野猪咋也得给空军点面子吧?

刘布愣了一下,说,那当然了。

刘布说,都进屋吧。屋里窗下一桌一椅。靠北墙一溜木头凳子。木头的白茬往外冒着香气。桌上一个话筒,上面包着红布。红布里好像在变魔术。旁边一个大茶缸子。上面一圈红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们挨挨挤挤坐在靠墙的小木凳子上。刘布伸手拍那个话筒,好像话筒睡着了,要拍拍它的头,轻轻把它叫醒。刘布嘴对着话筒吹气,然后又啊啊两声,然后坐椅子上,正要说话,郑道平肩上的网兜里呱呱叫了两声。

刘布转身,把话筒冲着我们,谁想先说?

郑道平脸一红,把肩上的网兜抱怀里,打了一下,这么冷还没冻死?

刘布笑了,牙大,白。

就把我们的爸广播来了。

带我们进了他们住的木刻楞房,进门中间一道火墙,屋子多长,火墙就多长。火墙上是一溜棉靰鞡。鞋帮上画花一样弯弯曲曲的白线。这些鞋都曾经湿透过,现在干了,水蒸发了,但白色的盐留在鞋帮上出不去。它们一定沉,飞不出去。南北两溜火炕。上面的被子一个挨一个。褥子铺着,被子卷着,靠墙。两边墙上各贴一张画,一张是红脸剑眉的李铁梅,手里握着她的大辫子;一张是愁苦作揖的宋江。

我爸捏着饭盒进来了,刚想接过来,他举在肩头晃晃,勺子在里面叮当响。饭口过了,等晚上那顿吧,让你们瞎跑。说完严厉地看了我一眼。我爸看我那眼,似乎是在检查我全身上下缺少什么没有。要是不遇上嘎斯轮,真没准让什么野兽咬掉点啥。

见没吃的,出去找到郑道平,他也没吃上啥。王模特的爸在食堂工作,我俩直奔食堂。食堂里巨大的水缸,巨大的铁锅还有巨大的笼屉。都比家里的大好几倍。上百人在这里吃饭,不大不行啊。王模特他爸系着个白围裙,上面一块一块黑,锅台黑烟蹭的。他也是高个,不然够不到锅台。他看着我们歉意地笑,说吃得底朝天,还头一回。一个馒头都没剩。我们就把蛤蟆和鱼给他。

他接到手里,连声说,这个好,这个好。还活着呢。

郑道平说,王模特嘴严,要是知道叔在食堂,再弄些稀罕物。

王模特的爸说,下回弄条龙来,叔给你们红烧上。

我们都笑了,感到更饿了。

刘布拎着一个花布口袋进来,从口袋里抓出爆米花来,每人一大把,先垫吧垫吧。把孩子饿坏了。

爆米花还是热的,那个香啊。那是此生我吃过的最香的爆米花了。后来,我一吃到爆米花,眼前就闪出刘布手里拎着花布口袋的样子。

吃完爆米花,胳膊腿不软绵绵的了,又喝了两口大肚子水缸里的水,我们三个就跑出去玩。先小步走,接着跑起来。50型拖拉机在运材道上开进,积雪被链轨翻起来,露出黑土,马上有几十上百的鸟落下来,蹦蹦跳跳地在黑土上翻找啄食。这里的鸟都跟着拖拉机。拖拉机翻出黑土,它们就能找到吃的,草籽、虫子……拖拉机不动了,鸟们就落到附近的树上叽叽喳喳唠闲嗑,可眼睛密切注意着拖拉机的动静。我爸站在松树下,用胯部顶着油锯,一点一点推进,锯到四分之三的地方,抽出油锯,在另一侧靠下一点的地方,继续锯。

一会儿就听见松树“嘎嘎嘎”叫起來,树头晃了晃,我爸冲我们喊,离远点,不要命啦!

我们往后退,见树身歪下来,轰隆砸在雪地上。郑道平的爸是打枝工,拎着大斧子,把这棵树的枝枝丫丫砍净,留下光溜溜的主干。郎星爸是系材工,他指挥拖拉机把处理完的主干、树头朝山下拽成一堆,用油丝绳捆住,背在拖拉机后背的甲板上,拖下山。

这些山上的松树,都成了死刑犯:被抓住、捆绑、枪毙、装上车,尸体运到山下去了。松树都犯了什么罪呢?竟要被集体屠杀。

我爸喊我们,不要往山梁上跑,当心豹子叼去。赶紧停下脚步,这山里埋伏着多少吃小孩的野兽啊!

哪里都去不成了,就坐枝丫堆上歇息,摘下帽子,头发冒着热气。一只不知名字的灰羽山雀,秃噜落在王模特的肩上!我摇手,意思是由着它,千万别动。它在王模特肩上观望打量,看起来想去啄他的耳朵眼,啄了一下,王模特没忍住痒,笑起来,一晃头,飞了。

坐了一会,哪里坐得住。不让往山梁去,我们就往山下走。进了树林,树冠蔽日,看不见天。雪齐着胯,一迈步又齐着腰,急了,往前趟两步,齐到脖子。吓得退回来,在拖拉机道上走。看到刘革和李松玉站在绞盘机下面,刘革叉着腰,李松玉抱着肩膀,仰望。绞盘从拖拉机背上,把木头吊起,放置在巨大的楞垛上。

臭小馊,哪里像揩腚,像织布的梭子哩。

四点,天模糊了。郑道平告诉刘革、李松玉,一会儿叫上你们家长,一起去食堂,王模特请客。

五点,开饭了。我爸和郑道平的爸先到。几分钟后,李松玉牵着小胡子到了,我爸和郑道平的爸欠了一下身子。李松玉的爸打开一只饭盒,里面是辣白菜。又扭开一只军用水壶,给我爸和郑道平的爸倒了半碗酒。

这时刘布、刘革来了,刘布把一瓶白酒和一盒铁皮罐头墩桌子上,说,我弟十月一从部队寄回来的,刘革今天空着爪来,害得我翻了箱底。

郑道平的爸说,刘播音这个金贵。

小胡子给刘布倒酒,刘布扶着碗,酒液一直泻着,快满了,才松开手。

小胡子说,松玉只给我背来辣白菜,看我回家不揍他妈!

我爸说,朝鲜族的辣白菜稀罕,汉族娘们不会腌哩。

刘布拉开罐头,一股肉香泄出。我、郑道平、王模特、小馊、郎星、闵喜喜的喉结像枪栓,往下一拉。这时王模特的爸拎着一只韦德罗,端着一只大盘子,走过来。把盘子放桌上,盘子上顺着一扎长的黄泥鳅,盘子一角有个锡纸包。腾出手托着韦德罗的底,给桌子上的碗,倒了一圈,是蛤蟆汤,汤上游着野苏子叶。

刘布叹道,小崽子们要上天吗?

几个大人哈哈笑,就先啁了一口,筷子离盘子一寸半,不知夹哪个菜。又撂下,虚溜一口汤,说鲜。

王模特的爸喝了一口酒,并不动菜,拿出烟荷包,掏出一锅子烟,压了压。用大拇指抹了几遍打火机的轮子,火石可能磨短了,汽油却是足的,呼啦蹿起一股火苗,火苗打着弯,吸了一口,在胸口憋着,半天,烟雾从鼻孔钻出。

刘布头一口酒就下了三分之一,她说,崽们,先文后野,吃罐头呀。

小馊说,刘姐说得好,野味一会儿盖住舌头,再文明的味也尝不出了。

刘革说,别瞎拽,就堵不住你的嘴。

这时我看见王模特的爸展开锡纸,里面是一个兔头。他说,知道我是爹哩,给我捎来这个。

王模特低下头。几个孩子一人两筷子,罐头就见了底。大人们又喝了第二口酒。

小胡子说吃黄泥鳅呀,这个补,几个男人就笑。

刘布说我出去一下,郑道平说刘姐等等我,还有包东西没拿来。一会儿两人回来,刘布抱在胸前一个报纸包着的物件,郑道平拿来的是徐书东妈送的香油蒸咸萝卜干。

刘布说,来,王叔,李叔,郑叔,肖叔,第三口,干了,然后喝我那瓶酒。

我爸和郑道平的爸,脸红上来。

刘布说,白叔,让你儿捎件东西,中不?

我爸说,孩子倒是心细,你信得过就行。

刘布大方地说,毛衣,让他给班上的徐书东,告诉徐书东转交他哥徐书成。

我爸接过来,给我,说,信物哩,办好。

刘布就扭开她带来的那瓶酒,要平均倒。

我爸说,不行了,点点。郑道平他爸说,上脸了,点点。给王模特的爸多倒了一些,说你儿懂事,知道你是一家之主,你也是咱山上这帮人的支柱呀,没你撑着,腿肚转筋。给小胡子也是点了点,说马上还开车回去,孩子们的安全要紧。

王模特的爸用笸箩端来几个馒头——面皮开裂的小枕头,说,崽们有福,赶上礼拜天。

郑道平指着那瓶咸菜说,就这个吃,徐书东妈送的。

刘布说,咸菜今天别吃了,把蛤蟆汤和鱼打扫干净。

王模特的爸提着韦德罗,端着鱼盘去热了一下,回来大人们只是喝汤,我们中午就饿着肚子,哪里顾及许多,把汤汁沾得一星不剩。

郑道平只是干咽,小声对我说,噎嗓子,要的就是这个劲。

刘布吩咐我们大小手解决利索。我出去,王模特也跟出来。急急对我说,别怪我隐瞒我爸在食堂,他从来没给我们带好吃的回家。

我一边撒尿一边拍他肩膀,说,我妈也在食堂,她也没带过——不过,你爸今天挺高兴,索拉那个兔头,不舍得吃哩。

送我们上嘎斯轮,刘布提溜着那瓶咸菜,宝似的。我们的父亲们回木磕楞里睡觉了,明天天亮他们还要进山伐树。只有李松玉的爸爸小胡子陪我们回来。他是嘎斯轮的司机。

天黑透了,月亮没有出来,只有一天空的星星毫无章法地掛在那里。全加一起,光亮也不如月亮。地上的雪照亮了一切。一切都是白的黑的,没有颜色,如同做梦,森林像是谁的铅笔画,我们坐在嘎斯轮上,开始还兴奋嬉闹,随着嘎斯轮有节奏的咣当咣当,不一会我们就都睡着了。嘎牙河静卧在车窗外,有野猪、狗熊悄然走过,可惜我们睡着了。我不知道外面的野猪、狍子、狗熊走进了谁的梦境,但是我的梦境里就是一个空旷的原野,原野上一只巨大钟表,咔哒咔哒地移动圆盘上的指针。我继续向睡眠的深渊里沉沦下去,连钟表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哐当一声,嘎斯轮停下来。就听小胡子喊:都下车回家去吧,小犊子们。

第二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发觉我的脚在被子的外面,是被子变小了,还是我一夜之间长高了?我躺在炕上,心里充满幸福的感觉。穿——云——海——我冲着玻璃窗外的阳光吹起了口哨。

我妈正在切白菜,我冲着她的后背说,妈,今天我去大河挑水吧!

我妈继续切白菜,说,你还没有扁担高啊!

昨天晚上我已经长高了,比扁担高了。不信你量一下。

责任编校:邬彦姝

格致,满族。生于东北吉林乌拉。先后做过教师、公务员。2000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国家级、省级文学杂志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出版有散文集《从容起舞》等三部,长篇小说《婚姻流水》、选集《女人没有故乡》四部。曾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等奖项。吉林省作协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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