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江无舟犹自渡
2020-04-16高璐
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岷江上游渡改桥撤了老渡口和摆渡船,便已多年无舟,因此鲜少乘船的岷江人,不知何谓险滩。
多年的治理下,岷江河多数时候都是乖巧的,日复一日的静静流淌,河水温柔的拍打着堤坝,尽力不给两岸居民添乱。偶尔在雨季耍耍小性子,顶多也只是浑浊的波涛较大力的撞击,翻不起多大的浪。
今年不同,岷江怒了,百年难遇的愤怒,岂止是主流域怒发冲冠的咆哮,就连它旁支侧系的小河沟都开始陆续变脸变色,裹挟着腐土烂泥一股脑从各地汹涌而来。百年难遇的险情,让岷江河畔的村村寨寨,都弥漫着不安和恐惧。
岳聆生活在岷江边的小县城,八月的这一天,像往常一样她顺着滨河路回家,河水浑黄,奔腾得像个疯子,水位线已经超过了历史最高点。大雨依然我行我素的下着,浪把河风推上岸,风便慌张的四下乱窜,带着撑伞的人走一步退两步,岳聆有些倔强地把伞往前顶了顶,加快了步伐。
迈进家门,岳聆余光瞥见许奔坐在落地窗边,眼睛定定的看着窗外,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纱窗上,再弹到许奔的脸上,他却任由雨水打湿脸颊,不躲也不擦。
小茶几上躺着一烟灰缸的烟头,岳聆没法解读那份眼神里的讯息,他不说一句话,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客厅的电视里,滚动播放着各个乡镇泥石流的灾情,高速路和国道双向中断,小县城再次成了孤岛。乡镇的一位消防员在赶赴救灾的途中遭遇洪峰不幸英勇牺牲,岳聆系围裙前在朋友圈转发了公众消息,并祈祷英雄一路走好,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這时,絮儿跑过来,得意的把开学前最后一篇作文交给妈妈过目,作文记录了全家难得的一次出游经历。
“妈妈胆小,爸爸一直托着妈妈的腰,生怕她下沉,妈妈在水里像一只刚学会游泳的鱼努力划着翅膀,妈妈笑得可开心了……”写的不错,虽然妈妈在她的笔下都长翅膀了,可全家在温泉边嬉笑泼水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絮儿才二年级,能把细节抓的这么到位,让郁闷中的岳聆绽放了一丝欣慰的笑。
手机有微信提示,是老家舅舅发来的视频和语音,岳聆心里咯噔了一下,接着心情随着视频再次跌入谷底。视频中,西坝的药材厂房已经在洪水中摇曳,机房、晒场、仓库只剩个空架任由洪水在残躯里穿梭。厂房里的变压器、机具、还有库存的药材已经被河神吞了去。河床变道,药材晾晒场成了新河床里的中心点,舅舅大声喊道,“聆儿啊,许奔的药厂全被淹了,还有五个工人困在河对岸的孤岛上,装载机过不去,眼看着河水上涨……”还没等舅舅那端的悲腔结束,许奔便抓了件雨衣冲出了家门,“我去看看!”没有更多的话语。
没等岳聆追出去叮嘱两句,已不见了许奔的身影。
岳聆做好饭菜端给絮儿,自己却怎么也咽不下一口,她拿起电话拨通那个最熟悉的号码。
“喂,你在哪里啊?一定注意……”
“我正在爬山路,雨挺大,你别担心,看好絮儿,我会早点回家的,不说了啊。”
许奔匆匆挂了电话,岳聆心里慌乱得像被一根线拴着悬在半空,坐立不安的她尽力让自己冷静。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闪现着这十多年的一帧一幕。她幽幽怨道,这个小县城也许是老天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地震、山洪、泥石流、山体滑坡,所有厄运都一一降临。就连这个小家都经历了太多太多,每遇到一次挫折,她和家人都相互加油打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家在希望就在。
去年,许奔就是在她不断的鼓励下,满怀信心的把一切归零。他忘却了十一年前驾驶货车路遇特大地震翻车的经历,放下了几年前种植二十亩樱桃全部毁于山体滑坡的过往。去年争取到了西坝这块河滩荒地,考察、学习。最终勒紧裤腰带,贷款建设了这个药材晾晒厂。
记忆回到火辣辣的六月,在那片长满芦苇的河滩地上,许奔开始重振旗鼓。因为舍不得花钱租用搅拌机,他自己扛水泥、背砂石,和三合土、打地坪,一片荒地初见药材晾晒坝的雏形,他又带着工人一根根的扛钢架、搭框架、建仓库。就这样,一天,十天,一个月,两个月,肩背上的皮晒掉了一层又一层,手掌磨出了血泡和厚厚的死茧,硬是磨出了两间厂房、一个大晒场,机具、药材陆续进场,许奔用汗水堆积了满满的希望。
厂子建起来后,许奔在村里招聘了五个工人,其中两个还是本村的贫困户,能带着家境不好的村民一起脱贫,许奔比谁都有信心。投入生产后他四处奔走,争取到了一个西部扶贫项目的合作机会,商谈签约,他亲自开车从高原地区收购川附子,然后运回厂里晾晒、烘焙、粗加工,第一批药材半成品顺利销往了沿海地区,一切都在艰难中行进,但总算是顺风顺水,药厂逐渐步入了正轨。岳聆看到许奔渐渐绽放的笑容里,除了疲惫,更多的是憧憬。直到八月汛期来临……
一阵冷风把岳聆吹醒,耳边垂下的白布已经湿透,腰间的麻绳勒得人喘不过气,左边胸腔痛得几乎窒息,想站起身来调整一下呼吸……抬眼,许奔的眼睛在香蜡烟火中缥缈,黑白静帧里的他笑得如此轻盈和安心。岳聆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她分明回家做了一桌可口的饭菜,她分明和许奔谈着如何重建再起……
那个大雨瓢泼的傍晚,许奔冲出家门后直奔五金店,买了绳索和强光手电,和镇政府的两个年轻人从西坝侧面翻山,摸黑到了被困工人的河对岸,他把绳索一头拴在自己身上,让两个同伴拉扯着另一头,自己慢慢拄着钢钎向孤岛上行进,当他用绳索一个个牵引着被困的工人抵达安全地带时,河水突然暴涨,许奔被洪峰掀倒,头部重重地撞到河边的暗石尖上,等大家把他拉上岸时已没了呼吸……
一个月后,岷江的怒火逐渐平息,洪水消褪。岳聆来到空洞洞的厂房前,五个获救的工人早已红着眼眶等候在这里,他们一根根的捡拾厂房外的枯木,一铲铲的清理晒坝里的淤泥。仰望蓝天,阳光太毒辣,岳聆抬起手臂遮住了那一抹刺痛,把草帽往下扯了扯,看看路边正在画着蓝天河流的絮儿,再看看远处的岷江河,岷江上依旧无舟,但一座座希望的桥梁已然架起,任凭多大的风浪,已阻挡不了岷江人渡河的步伐和一次次站起来的坚定,岳聆耳边响起那首最爱的歌曲:
“生活就像茫茫海上,一只小船勇敢乘风破浪,而你就像,不远前方,默默张开双手的港湾。”
高璐,女,羌族,出生于1981年,阿坝州汶川县绵虒人,现从事《羌族文学》编辑工作。“十二五”期间,被四川省教育厅遴选为中小学省级骨干教师。作品先后发表于《四川省信息技术教育》《四川民族教育报》《草地》《羌族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