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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6月23日

2020-04-15顾湘

小说界 2020年2期

顾湘

2016年6月23日早上4点半,顾存兴起床,给自己和沈海英煮了玉米粥,烧的是柴。他喜欢在碗底先放一勺白砂糖,再盛进去粥慢慢搅开。他吃东西挺慢的,出门的时候,沈海英也起来了,她吃粥不喜欢放糖,喜欢配酱瓜。

早上5点34分,他骑了四公里自行车从村子里到地铁申江路站,坐上了往西开的头班地铁。“嘀,”进站闸机说,“老人卡。”像讲给周围人听:请看这个人老不老。不过周围没人,安检人员也不见踪影。

顾存兴属羊,到年尾满实足73岁,看起来也是实足的老人——不像有的七十岁人染了头发看不出七十岁,他白头发理得很短很精神,是去外面每周三免费为七十岁以上的人理发的发廊理的,瘦瘦的,两颊凹陷出两道深沟,形成一副笑嘻嘻的表情,牙齿缺了,眼睛又大又亮,眼皮很薄,透着红色,像那种美丽的猴子。

顾存兴没有手机,也不看书,就靠看陆陆续续进到车厢里的人,也不觉得无聊。穿着干干净净的衬衫,坐了两个小时,三辆地铁,一直坐到花桥站,从东面到西面,这一路大约有55公里。

花桥地铁站出来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上有两路公共汽车可以坐,等昆山151路的队伍排得长出了护栏,等游7路的人少,因为五分钟前开走一辆,那是去周庄的,顾存兴坐过两次,他觉得昆山151路会来得比较快,就排在长的队伍后面。等车的全是老年人,都穿着运动鞋,背着包,戴着帽子,都是出去玩的,有男有女,女的还要戴墨镜。和男的一起出来的女的比较安静,女的结伴则叽叽喳喳,自在快活得驚人,就像跟男的在一起的时候有一部分被压抑住了似的,现在生命力都放出来了。老人们兴高采烈,无忧无虑,气力充沛,令人惊奇,就像一辈子都没有忧愁萎靡过一样。也许忧愁萎靡、心事重重的人在老以前便会死去,假使有幸活了下来,就会为自己的幸运而开怀,加入兴高采烈的行列。过了一会儿昆山151路来了,顾存兴跟着队伍上了车,上海的老人卡不能用了,但公交卡可以用,用公交卡坐车还可以打六折,先坐一辆三块钱的,变成一块八,再坐一辆一块钱的,变成六角,两块四毛钱就可以到苏州,他以前就是这样坐的。车上已经没位子坐了,他就靠在司机后面凸出来的那一块上,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掏出一个硬皮小本子记了一笔,写完以后看见站在对面的人,也是一个老头,前天也在这辆车上见过。这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了。他觉得好巧,对方也正好看过来,两个人就都笑了,说“又看到你了”,“是的呀巧吗你说”。那个人问:“你去啥地方?”顾存兴说:“我不去啥地方,我么瞎玩的呀,乘到啥地方就去啥地方。”那个人说:“你陆巷古村去过吗?”顾存兴说:“没呀。”那个人说:“那你跟我去玩吧,我带你去。”顾存兴说:“好的呀。”又说:“哪能介巧。”那个人说:“是的呀。”又说:“你一个人啊。”顾存兴说:“我欢喜一个人玩,一个人方便。”那个人说:“是的呀。不过一道玩也蛮好玩的。”顾存兴说:“是的,前两天我还和两个人去了一趟虎丘,看到苏东坡的字,写:‘到苏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那个人说:“和你朋友啊?”顾存兴说:“不是的,不认识的,也是路上碰到的,在甪直碰到的。”那个人说:“从甪直再跑到苏州去啊?那兜远路啦!”顾存兴说:“我瞎玩呀,碰到了讲去苏州,就去呀,反正我甪直也玩过了。”那个人说:“今天我们去东山,蛮远的。”顾存兴说:“好的呀,反正没去过。”那个人说:“那边有个古村。”顾存兴说:“你去过啦?”那个人说:“去过的呀。”顾存兴说:“好玩不啦?”那个人笑起来,说:“古村古镇么,都差不多的,好玩也无啥好玩。”顾存兴也笑了:“是都差不多的。古镇我也去过许多了。周庄、同里、千灯、锦溪。”那个人说:“出去玩么就是去古镇呀。”顾存兴说:“是呀。”两人都开开心心的,并不因古村镇“无啥好玩”而减兴致。

“我喜欢兜着玩。”过了一会儿顾存兴又说。那个人就问他是不是都是一个人去的。顾存兴说不是,也跟别人一起去过,比如村里的人,“有两个人,比我晚好几年参军的,我63年当兵,他们70年,爬一点点山就汗淌淌滴,我仍旧笃笃定定,一点也没啥。后来他们讲我年纪大了不带我去了,七十岁以上不好去了。”那些98块团费还送五斤猕猴桃的一日游,两百块三天两夜去张家港的旅游团,还有免费去海宁皮革城的车子,老年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获得和传递这种信息,有人会发给他们A5大小的粉红招贴纸,上面印着:“崇明岛‘银龄休闲观赏一日行”,底下还有一行:“招募‘银龄志愿人员,年龄45岁-70岁,身体健康,有责任心,发挥余热做贡献,享受志愿者各项补贴”。45岁的人,谁想被跟70岁的人划进一个年龄组里?70岁以上,又算什么龄呢?嘿,你一到了45岁,就会被人当成应该是有钱又好骗的人了。你45-70岁了,怎么会还是个穷鬼呢?他们用那种惊奇、轻蔑、怜悯的眼神看着你,就像他们到了45岁时不会发现自己还是穷鬼似的。可是如果一个人有钱,他会参加这种便宜的旅游团吗?也许会的,因为他生性节俭,不舍得享乐,想跟大家热热闹闹在一起,愿意听人安排,最后也许也会因为单纯的心被打动了而花出积蓄,自己的这份武勇还继续打动着自己,心因而嗡嗡震颤不已。然而顾存兴,还有沈海英,还有他们认识的那些老人,并不觉得这是个圈套,就是旅游团。“不买没什么的,我从来不买,不会对你怎么样,”顾存兴说,“也有人买,四十个人里十六七个买了4980块的东西,说是能治这个病那个病。我身体那么好不需要。”那些推销宣讲他不会听进去,也不在意,去海宁皮革城旅游也是旅游。不过现在那些跟顾存兴没关系了。他们计算过了,总的来说七十岁以上的人无利可图。“我身体很好的,从来没生过毛病,没吃过药,没去过医院。”顾存兴不太服气。

他的身体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好。他总是在自留地和自己家园子里做事,他喜欢做事,耕种,收拾,搭瓜架子,拆瓜架子,修篱笆,锯树枝,这里弄弄,那里弄弄。他在小河边搭的堤坝任谁看了都会啧啧夸赞说是个大工程,他家菜畦间的小径上铺着带植绒花纹地毯,谁也没见过这么考究的田,他把广口瓶套在竹桩子顶上,不让雨落进去可以烂得慢一点,等到了冬天就用泡沫展板把院子里太阳最好的一块地的东北边围起来挡住风,和沈海英一起坐着晒太阳。铺在田里的地毯啊,在小池塘边砌了一圈的长方形大石块啊,铺菜园小径的大理石板啊,家门口巨大的瓷花缸啊,石棉瓦、广告防水布、带铝箔的保温棉、呼啦圈,他用在土地上的东西全都是他捡来的,从这么多年周围陆陆续续拆迁的村庄和工厂企业,有些东西那么大那么沉,你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把它弄回家的。“用自行车,”他说,“人家看见我,都说‘嚯唷!”橱柜、桌椅、床架都是木头,木头多得用也用不完。虽然都是捡来的东西,可是他的小园子是全村最漂亮的园子,一年到头,东西轮番长出来,长得欢欢腾腾,各种花在作物旁开个不停,连院墙外的女贞都修剪成了分三层的宝塔形。不过现在似乎没人欣赏这个了,别人更喜欢在自己的地上盖简陋的房子,然后租给外地人。顾存兴是从社办工厂退休以后才开始种地的,他出生在上海,当了六年兵,是神枪手、特等射手、投弹能手、五好战士,但成分不好——“小土地出租”——家里有七亩地租给别人,提拔不上去,退伍去了社办工厂,开机床,给上海的大工厂做阀门,做了许多年,最后不算工人也不算农民,退休金比镇保的人还要少,只有两千多块。他和沈海英都不想盖房子。他吃菜只吃顶上一点嫩叶,不吃隔夜菜,他和沈海英也不用冰箱。他去逛超市,看见那里的菜“价钱邪大,而且老得全都是要丢掉的”。猫在菜地上玩,踩菜,刨地,沈海英要赶,他说:“让它们玩,有那么多菜,有什么关系。”他还能转呼啦圈呢,直径八十公分、重两斤半的呼啦圈,他能转个不停,那是日日劳动锻炼出来的腰杆,瘦瘦的但很强韧。人们应该叫他“勤劳能干的顾存兴”,他和那些整天坐着什么事也不干的人不一样。上个月21日他还在他的小本子上写了一句:“拉河泥。他们说要开发了,我还在拉。”22日又记了一句:“拉河泥。”

那个人问:“你家在哪里?”“浦东曹路。”他说。“我住在江湾,五角场那边。”那个人自己说。顾存兴说他十九岁时在江湾参加过两个月的拖拉机训练班。那个人又问顾存兴有没有小孩,他自己有个女儿,大学毕业以后就去了日本,在日本画动画,顾存兴觉得听上去很厉害,问他:“那你去日本玩过吗?”那个人说:“没,去起来也蛮麻烦的。”顾存兴就说:“哦。”顾存兴说自己有个儿子,43岁,没结婚。儿子没有跟他和沈海英住在一起,他每隔一两个礼拜会给他送点小菜过去。“我女儿也没结婚。”那个人说,但好像不能很肯定似的。

在小孩身上寄托什么,还不如在体育比赛上能寄托的更多。顾存兴喜欢看体育比赛转播,每周从订的广播电视报上圈出比赛时间,像二十年前的人一样。半夜里的也看。他看乒乓球、羽毛球、排球、游泳,要有中国队的、中国队可能赢的。所以他不看足球,这段时间的欧洲杯并没有影响他的休息。他告诉他的同伴,上个月他在昆山见到了世界羽毛球比赛的冠军,“在卖纪念品,簽名,我看见她了,那个女的世界冠军,纪念品都很贵,我就买了个小东西,一张贴了羽毛球比赛邮票的明信片。”再上个月,常昊在同里跟人下围棋,他也知道的。通过关心体育比赛得到的信息,让他感觉对这些地方更熟悉了一点。

但是他的同伴不怎么看体育比赛,他平时的兴趣是坐四十分钟公共汽车到鲁迅公园里听人吹牛皮。“不一样,鲁迅公园里人多,有那么多人听,水平也要提高。有两个人讲新闻时事,懂得蛮多的,我们那边公园就那几个人,讲来讲去水平也不会进步。前几天还来了两辆那种公园里的小的消防车,就一直停在旁边,顶上的灯呜啊呜啊地转着,后来他们就到鲁迅墓后面的山上去讲,车子上不了山。”他对顾存兴说,有机会该去鲁迅公园看看,里面的老年人比一般公园多五十倍,唱歌的、跳舞的、吹牛的、锻炼的,干什么的都有,像夜总会一样热闹,但是一大早就开门。“有一个老太婆,也一天到晚挤在老头堆里,专门往老头子身上挤,你说滑稽吗?我是好好听人家讲话的,谁要理这种痴头怪脑的老太婆呢,没人理她。”

昆山151路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坐到南港汽车站,这是终点站,车上的人全下来了,刚巧赶上要坐的下一辆车,原来坐同一辆车的人也都一起乘上去。顾存兴他们坐了短短的六站就下车了,跟其他那些从花桥来的人分开了。接着又换了两辆车,每辆坐了半小时左右。“平常这样已经到苏州啦。”顾存兴想。

那个人说:“然后我们要坐一辆长的。你早饭吃饱了吗?”顾存兴说:“吃饱啦,我还带了点心。”

随后他们就坐上62路。上车时没有座位,过了两站就有了。坐下以后,他的同伴说“肚皮饿来”,从包里掏出萨其马和花生牛轧糖,顾存兴就也拿出桃酥饼,还有早上自己家里摘的黄瓜,黄瓜又鲜又嫩,还带着毛刺,两个人分着吃了。吃好以后那个人就打起了瞌铳。顾存兴看了看他的头发,染得漆黑,不大自然。

62路长得出奇,一共坐了五十五站,坐了一个半小时,总比分三比一的一场排球比赛都打完了,沿途也没什么好看。说要带他去东山的人,丢下他独自堕入梦乡,突然得犹如堕下悬崖,顾存兴想:要在哪里下车呀?会不会坐过站呀?他站起来走到前面看了看车厢上方的站牌,最后几站站名里才出现了“东山”两个字,又回去坐好,如果他的同伴一直不醒来就坐到底好了,他想。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心里也安安静静,没有那么多事,没有活动,没有声音,像他一个人坐地铁的时候一样。大队干部过年分给别人四袋米四桶油、只给他两袋米两桶油的时候他也不说什么,心里也没有抱怨的话。别人看见他家菜长得好就一脚一脚踩过去,他也没什么,菜过两天又长起来了。人们应该叫他“心平气和的顾存兴”,他和那些心急火燎的人不一样。他现在不晕车了。前年开年沈海英早上四点起来上厕所,鞋子没踩好,在楼梯上摔跤,从楼梯最上面一阶一直摔到最下面,撑断了手臂,腿也肿了起来,顾存兴骑十四公里自行车带她去川沙的人民医院,接下来的日子他坐车去医院的时候会晕车不舒服,就还是骑自行车,每天骑两个半小时来回。现在车坐多了就不晕了。

那个人在快到站时醒了,顾存兴有点惊奇,那个人说他一直有这个本事,从没坐过站过,快到站的时候就会醒来,陌生的线路也完全没关系。也许这是常年搭乘公共交通的人才有机会掌握的本事。他们没坐到底,在名叫“桥头”的站下了,在原地等627路。那个人对顾存兴说:“还有最后一辆,很快就到了,而且不会再坐这么长了。”就算他不那么说,顾存兴也不会到了这里就折返回去的。

这里像一个“镇”,有个女人挑着扁担到了车站上,把担子放到地上等着,接着又来两了个带着农具的人,像浦东的乡下人一样,像顾存兴他们村里的人在等班车,到镇上去买东西,买种子,买化肥,买一双鞋子,现在他们要坐这个车从镇上回家去。车快来的时候,车站上又来了一群老年人。你看得出来,他们的家离得不远,他们知道要去哪儿,这里是他们赤手空拳都能应付的地方。

车上有很多老年人,随后两站又上来好些老年人,老年人把车厢站得满满的,他们看上去全都兴致勃勃,而且彼此认识,打着招呼,讲着顾存兴不能完全听懂的方言。顾存兴被感染了,也高兴起来,就像小孩看到了别的小孩,“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小孩!”“世界上还有这么多老人!”像活到了七十岁的胜利者聚乐部成员之间的相互庆祝。年轻人和中年人可不会因为仅仅是遇见了同龄人而高兴,“世界上有那么多中年人!”——哦,令人沮丧。他们从“东山人民医院西”站上来,从“东山邮政支局”上来,他们去看病拿药或是领退休金,然后在“建国村”“王家泾”“星光村”和“金塔河”下去。他们看上去身体都不错,没有什么要紧的病,顾存兴替他们感到高兴,他觉得跟他们有话说,虽然实际上没有说,但是像说过一样快乐。这里村子真多,还有太湖,所以有一辆这样的公共汽车。顾存兴家那边村子都没了,都开发了,只剩他们一个小村,一点点人,没人管他们要怎么出去,班车今年也没有了。两年前村子北面的桥拆掉了,河边的路也被截断了,村子南边修了一条大路,沈海英她们还以为大路修好了会通公共汽车,太天真了,没有公共汽车,班车也停了。你可以自己开汽车,或者骑车。沈海英没有汽车,自己也不会骑车,叫顾存兴开电动车带她去买宽紧带,被罚了三十块钱,于是她愈加不喜欢出门,一年到头每天早中晚在村里转三圈了事。

窗外吹进来清凉的风,四下是山和湖、果园和茶园、白鹭和莼菜、六月和雨沫,顾存兴还没坐够这辆车,他的同伴叫他下车,去看紫金庵。紫金庵山门前有人在卖杨梅,说是今年最后一点杨梅,那个人问他买不买,顾存兴说不要,杨梅酸。那个人就叫他自己进去看,说自己看过了,留在外面等他,看样子想买杨梅。顾存兴就自己进去了,看到庵里有名的罗汉彩塑,没看出什么好。“一帮老头子,”他想,“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变成罗汉的?”他又想,佛原来是人,后来成了佛,那罗汉大概本来也是人。看见有个罗汉笑眯眯地看着膝下一只圆头圆脑的小黄猫,凑近一看牌子上写着“伏虎罗汉”,想:“这个虎也太小了”,仍然想:“兴许他一直给猫吃东西,对猫好,心好。”

但紫金庵的古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真厉害啊!”他仰头看那棵千年银杏,这是他见过的第二棵上千年的树,还有一棵在昆山。他看那棵被雷劈过、大难不死的玉兰。他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下:“银杏树,1000年。千年古井。千年黄杨,神树。玉兰,800年,白玉兰嫁接在紫玉兰上。桂花树,600年。”后面还记下了几个从挂在墙上的照片里看到的、到过紫金庵的国家领导人的名字。

顾存兴从紫金庵出来,那个人最后没买杨梅,被雨淋过的杨梅不好。他们又坐上627路,坐了二十几分钟,车靠站的时候顾存兴就在小本子上写一写,写了:“新涧村”“金湾村”“槎湾村”“大滨村”“杨湾”“松下村”。写完陆巷古村就到了,门票六十五块,七十岁以上免票。

古村么就是那样,顾存兴知道的,牌楼,窄石板路,小河,小桥,牌坊,店铺挂样式字体全都一模一样的新招牌,不知道谁会觉得好看,卖的东西也差不多,你一看他们卖一样的东西,就知道他们肯定不会互相买来买去,只有卖给游客。几个古宅院要门票,顾存兴反正免票,一个个都进去转了一遍,抄下几个堂名、人名、年份,以及“一捆银票5000余两,还人”——一个名人拾金不昧的故事和证物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同伴在某个门口又说:“我进去过了,你去看吧。”顾存兴看完出来,左右没看见他,就又变成一个人了。他也不觉得奇怪。

他转完陆巷古村出来回到下车的地方,开始准备回去的时候是下午2点40分。他想了一下来的路上花了大约七个多小时,所以可能回去要11点了。本来还打算回去吃晚饭的。他平时晚上不出门,和沈海英每天天还亮着的时候就吃好晚饭,七点不到就上床睡觉了。白天天亮,人在外面,心里笃笃定定,天暗下来,就会有点儿焦急。太湖边的天阴阴的,有点儿小麻花雨,他打开刚才在陆巷古村里买的一盒白玉方糕,拿起一块,一口一口仔细地吃了起来。糕里面是豆沙的,他很喜欢吃豆沙,吃完一块又吃了一块。一盒一共有五块,他打算等下再吃一块,留两块带回去给沈海英吃。627路过了好一会儿才来。

他上了627路,问司机:“我要去上海,怎么乘车子呀?”司机说:“你要去上海么要乘火车呀!”他说:“我乘公交车来的呀,乘了六部。”司机说:“啊,你还是去坐火车吧!乘公交车太慢啦,回去要来不及的。”教他还是在桥头站下车,换502路,就能坐到火车站。他听了司机的话。还是快点回去比较好。而且有的车到晚上就没有了,如果坐过来的六辆车里有一辆是那样的,就糟糕了,在外面住宿或是地铁没了坐出租车回家是不堪设想的,他从来没花过那种钱——坐出租车什么的,那肯定是一笔大开销,也毫无必要。如果他第二天还想在苏州玩,就回家睡一觉,第二天再去好了。睡一觉精神就全恢复了,一点不碍事。他真的这么干过,连去两天苏州,一点不碍事。502路开过木渎时,他认出了木渎,对回去的路更有把握了,今天去了比木渎远得多的新地方,回来碰见认识的木渎有种想对它夸耀一句的心情:“嘿,我到东山去啦。”

5点50分,他到了苏州火车站,在广场上见到了暮色中的范仲淹铜像,抄了一遍他脚下的话:“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还有他站在那里的年份:2012。买好了6点47分回上海的火车票之后他想给沈海英打个电话,跟她讲一声,免得她在家里担心。他在候车大厅里问人借手机。第一个人面无表情,然后就像没听到一样垂下了头继续看手机。第二个是个女人,她满脸狐疑,摇摇头。第三个人看见顾存兴走过去,没等他开口就连连摆手。顾存兴想,算了。接着有一个男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是第二个女人的丈夫,顾存兴说晚回去了想给家里打电话,那个人就帮他打了电话。他跟沈海英说了话,谢了那个人。这段小插曲没有改变他和沈海英的想法:他们没必要买手机。给谁打呢?接谁打来的电话呢?沈海英想得更具体:要把手机号码去告诉所有认识的人,这就够麻烦的了。如果不告诉他们,有手机又有什么用呢?他想买一碗馄饨吃,可是好像来不及了,他就又吃了一块白玉方糕。

9点45分,顾存兴从地铁站出来骑自行车。村子外三里地,从天主堂到村边,高高架起来的大路上开满双头强光路灯,把路两旁的坡地、坡地上别人种的庄稼、梢头扫着蓝黑色夜空的甜芦粟、野麦子、树林、杨树和什么树、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全都照得清清楚楚,什么也藏不起来。水潭是黑色的,但又显得很清澈,像面镜子,边上镶着一圈金色的茅草,映在水里变成双层的,树林在水里的倒影比树林本身还要分明。这不是挺奇怪的吗?它在白天绝没有那么干净,你看它边上还有垃圾呢,是灯光照成这样的。一百个路灯照着,路上却没有车,空空荡荡,只有顾存兴骑着自行车。这里变得这么亮才没多久。过去这里是村庄和田野,田野上一团漆黑,白鹭隐没,河水也不闪光,蝮蛇飞在草上。顾存兴在改作工厂的教堂里,为上海的工厂生产做电影胶片用的感光乳剂。他的姐姐在从一个村去往另一个村的夜路上被奸杀,这种案子是破不了的。沈海英怕黑,哪里也不去,一辈子就在方圆五百米之内兜圈子。以前的乡下人搬到楼房里去以后,也要骑着电动车回到土地上垦荒。新的河流,笔直笔直,挖掘出来的淤泥在河两岸堆成坡,淤泥下面盖着的是以前乡下人的村庄,楼房里的乡下人去淤泥上种番薯,有人不辞辛劳、想方设法、不计后果地种东西,结果番薯长满了坡地,令人喜悦。坡地上种着东西,一块一块,一排一排,一朵一朵,像土地上的绒绣,是不辞辛劳的人创造出来的美,上面矗立着高压电塔。

骑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起好些年前,他们说有个仙人——就是那种号称通灵的人,也是乡下人——有事到村里来,经过他家门口的这条小路,忽然说“伊的姑娘就在脚跟头走来走去”。村里的女人没有告诉沈海英,因为沈海英胆子小,不听任何关于鬼神和死人的事。她们告诉了男人,男人的嘴巴也没有那么严。他把路旁边的女贞剪成三层的时候都没想到这件事。她现在还在这里吗?她爱漂亮,穿连衣裙,生于1970年,跟男朋友一起住在上海。他们对他和沈海英说她是跳楼的,但沈海英说她是被人害的。这没有被当成一个案子。1994年的时候家里还没有电话,上海遥不可及,他们第二天才知道。如果活到现在,她已经46岁了。沈海英現在晒玉米的时候还会戴她留下来的太阳眼镜,因为太阳照在玉米粒上太亮太刺眼了。

顾存兴朝黑乎乎的小路上望了一眼,觉得今天是有点累了,他咕吱咕吱地拉开院门闩,再咕吱咕吱闩回去,然后很快结束了他这一天。

这天,顾存兴一共坐了53站地铁、194站公共汽车,出门逛了一圈。他不会把一天坐了194站公共汽车当成一个壮举。他是神枪手、特等射手、投弹能手、五好战士,他觉得能被称为英雄的人是董存瑞、黄继光和体育比赛冠军。而且很多别的老年人也这么干。这没什么。睡一觉,第二天他就恢复了精神,快到中午时又从地铁申江路站出发去了安亭老街,登了永安塔,看了菩提禅寺,下雨。在6月26日老人卡不再能免费乘坐公交车之前的三个星期里,他出去玩了13天。然后开始拿每个月150块钱的交通补贴。他这一生没去过什么地方,7岁从父亲在上海虹口区存德坊的家搬到川沙县的母亲家,之后一直生活在乡下。他们口中的上海是另一个地方,不包括乡下在内,交通十分不便,感觉颇为遥远。那里有洋楼、汽车、享用完了的童年、父亲的小老婆和女儿的男朋友。2013年12月,顾存兴满70岁,拿到了老人卡。没过多久沈海英就摔坏了手脚,康复花了一年多时间,他每天在家里照顾她,做所有事情。2015年春夏,他开始用老人卡出门。他用老人卡去了八次苏州,甪直、周庄、千灯、锦溪各去了两次,同里、朱家角去了六七趟,七宝、南翔、泗泾、枫泾什么的更不用说。最后一天他去了东方绿洲,本来又想去同里,可是那天乘车的人人山人海,全都用着老人卡,车太挤了,他没能上去。那天还下雨。六月下了不少雨。后来他说:“我去过许多地方,到处去。”他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