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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河东

2020-04-15林东林

小说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阿姨北京

林东林

1

金星又一次从缅甸的方向升起来了,虽状若图钉,却又大又亮。它就镶嵌在那扇窗户中,准确地说,是镶嵌在那扇窗户的左上角,跟昨天一样,跟前天也一样,跟大前天也一样,出现的位置十分精准。我放下碗筷,从屋里走到露台上,摸索出来一根烟点着,一阵灰白色的烟雾随之散播开来。天已经黑了,其实不是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暗蓝色。在那片暗蓝色中,一条黝黑而模糊的山脊线伸展着,看上去跟白天那条好像不太一样,但可以肯定的是就是那条,几千年来一直都是那条。

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在山脊线与我之间相隔着的,是山坡上那一排高大的芭蕉树,它们宽大的叶子在空中勾勒出一片版画般的剪影,并在一阵风吹过之时呈现出细微的颤动。在那排芭蕉树后面,矗立着一栋当地传统的干栏式木楼,歇山式屋顶,四面两台式屋面,顶上覆以挂瓦,室内结构分明,四周还有篱笆院子。这栋即将改造完成的木楼,其主人曾经是一个叫30三怕(最开始,我还不相信有人会取这样的名字)的当地人,现在变成了我。或者说,至少在未来十年内它的主人是我。

此时此刻,尽管被那排芭蕉树和正在徐徐降临的夜色挡住了视线,但是我仿佛拥有一种穿墙破壁的透视能力,已经提前看到了一种即将在那儿展开的全新的生活:蓝天白云,绿树环绕,一缕缕金色的阳光透過茂密的树冠洒下来,洒落在宽敞明亮、花草齐整的院子里,慵懒的我和同样慵懒的关雨就坐在廊前的竹椅上,我在看书,她在喝茶,一只卧在我们脚边的猫或者狗时不时地伸个懒腰。

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小廖叔叔,这五颗星星,哪一颗的腿最长?这时候我听到岩帕嘟囔了这么一句。当我转过头来,刚才我拥有的那种穿墙破壁的透视能力就消失了,刚才所看到的一切也消失了,我看到的是身后的岩帕,他正一脸得意地望着我。不吃了你?我问,并随手弹掉一截烟灰。不吃了,饱了嘛!他说,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像个大人似的拍了拍并不圆滚的肚皮。

我笑了笑,在他脑袋上摸了几摸。他总是这样,我前脚迈出去,后脚他就跟出来了。只要不上学,他就会跟我待在一起,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跟到哪也就问到哪。他好奇心重,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什么翁洼到北京有多远啊,坐火车去要几个小时啊,北京有没有昆明大啊,有没有昆明热闹啊,北京的小学生是不是也那么多作业啊,诸如此类的。这也难怪,他才刚满八岁,在镇上读二年级,北京,我曾经待了八年的北京,对从来没出过远门的他来说还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地名而已。

一个月前,在我刚来到翁洼时,岩帕还是很怯生害羞的。见了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房间的门也不敢进,像个小女孩似的。问他点儿什么,老远就躲开了,躲在他父亲背后,时不时朝我瞄上一眼。我一看他,他一看到我看他,就又把视线转移到别处去了。但仅仅用了一周他就跟我混熟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岩帕急切地说。我说,回答什么?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这五颗星星,哪一颗的腿最长?他又重复了一遍。哦,应该是金星吧,金星那么大那么亮,它的腿肯定也最长嘛,我用夹在两指间的烟头往空中指了指,发现金星确实很亮,起码比暗红色的烟头要亮多了。才不是呢,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岩帕说,告诉你吧,腿最长的是火星!我说,怎么是火星呢?哈哈哈哈哈,他紧绷着的小脸儿一下子松开了,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火星的腿长,是因为火腿肠(长)啊,这是个脑筋急转弯,我们语文老师今天讲的,他止住了笑说,一说完,又继续笑起来。

我也笑起来,这么烂的笑话,也能把他乐成这样。我把烟头弹出去,溅落的火星划出一道道弧线,迅即又一一熄灭了。这时候,从我们身后的房间里传出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国酒茅台,为您报时”,紧接着就是《新闻联播》的开头曲,然后是康辉的声音,再然后是李梓萌的声音。

我能想象得到,此时此刻,在我们身后的房间里,在那块蓝盈盈的屏幕的左前方,岩帕的父亲正搂着他的水烟筒,吸一口,抬起头,接着又吸一口,又抬起头,如此反复交替,但眼睛始终不离屏幕。我还能想象得到,如果现在我走进去,从我的方向看过去,他就成了一只三条腿的怪虫,因为他那颗圆滚滚的脑袋就像架在那杆水烟筒上似的。这一个月来,晚饭之后他都是这样度过的,而在此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他应该也是这样度过的。我很熟悉这一点,因为我的老爹曾经也是这样的。

你去哪?当我转身往楼梯的方向走去时,岩帕在后面问道。买烟去!我说。我也要去!他说。

买完烟上来,岩帕又跟到我房间里来了,我暂时住在他家。我上网,他就闷头自己玩自己的。过了一会儿,他发现了我摊在桌子上的水写纸和毛笔,就开始涂涂画画起来。蘸水就能在纸上写出黑字来,写出来的黑字过一会儿就会消失,消失了之后还能继续在上面写,这让他觉得非常新鲜。

九点过后,我听见岩帕的母亲在隔壁开始喊了,岩帕,岩帕,回来睡觉了!当然,她的原话不是这么说的,这是我翻译过来的意思,她说的是布朗语,我听不懂。 知道了,知道了,喊什么喊!岩帕嘟囔着回了一句,用的也是布朗语,从他不耐烦的表情上不难猜出来,大概也就是上述意思。因为很早以前,在我还是岩帕这个年龄并像他一样贪玩时,每次母亲催我回去我也是这么回她的。

岩帕的屁股牢牢地粘在凳子上,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要挪开的意思。我说,岩帕,你妈在喊你呢!他脖子一梗说,还早呢,明天又不上课!我说,明天你是不上课,可我还得下山呢,今天得早点睡了。我看见他眼睛里闪了一下,说,小廖叔叔,你要走了?我说,不走啊,明天你阿姨来,我得去机场接她!阿姨?什么阿姨?他问。我想了想说,就是我女朋友,哦,也就是将来的老婆。

岩帕出去后,我给关雨打了个电话,她说都收拾好了,东西都装了箱,已经发了物流过来,明天只需要提个行李箱就行了。挂完电话我很兴奋,要知道,仅仅在一个月之前,我还是那几百万北漂族中的一员,每天起早贪黑地画图、做效果、去现场,为压根儿就不存在的将来忙个不停;但是现在,仅仅在一个月之后,那个城市和我在那个城市的那种生活就已经跟我完全没关系了,就像我们计划的那样,关雨明天就到,我们将要扎根于翁洼,在这里展开一种与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

2

如果到过云南的景迈山,到过景迈山上的翁洼,你就会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偏远的地方。从翁洼到机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山路,山路十八弯,绕来绕去的很不好走,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车程。在这一个半小时里,我想有必要向你们介绍一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现在,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和关雨是一年前认识的,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个季节。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到景迈山上来待过一周,当时我住在翁基——也就是翁洼下面的那个寨子。在此之前,我,一个所谓的资深家装设计师,已经不眠不休地加了三个月班,设计并监工装修了二十七套房子,我很想休个假,去哪儿呆几天好好放空一下。但是我的老板不同意,他觉得在生意如此红火的时候我去休假是拆他的台,于是我就跟他大吵了一架,甚至提到了辞职,最后才终于争取到了一周的假期。

有一天下午,我在寨子里溜达,这逛那逛,随手拍点儿照片之类的。当时,关雨——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叫关雨——和两个女的正在路边一家茶室里喝茶。在那家茶室对面逗留的几分钟里,我感觉到她时不时就会往我这边瞟上一眼。哦,这应该是一种错觉,她一定是在看别的什么,看我这个方向的什么,我这么想。因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有那么大的魅力,而且事实上自从发现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屌丝的本质后,我就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对自己的魅力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了。

但是,在我准备离开时,我看见关雨走出茶室,朝我走了过来。她在我前面一米左右停下,用一种跟熟人打招呼的口吻说,你好!我愣了下说,你也好,你认识我吗?她摇摇头,指着我胸口的相机说,我认识它,富士X100F吧?我说,是啊,怎么?她说,我的也是,是这样哈,我忘带充电卡槽了,本来想让室友寄的,但是从北京寄到这儿最快也要两三天,你的能不能先借给我用用?

就是这样,当时她只是个借充电卡槽的,我也只是个提供充电卡槽的,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任何充电卡槽之外的事情。但是回到北京之后,准确地说,是在吃过两顿饭外加看过一场电影之后,事情就发生了一种质的变化,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不对了,同时我想她应该也发现我看她的眼神不对了。于是,接下来没多久,我们就把对对方的称呼换成了“宝贝”“亲爱的”“小心肝”之类的。

这都是些非常俗套的情节,在同样俗套的电视剧和小说里你们都见识过,可以自行脑补一下。

关雨是北京人,哦,说到北京人,在这里我要负责任地提醒你一下,北京人并不都是你想象的那些住在五环以内的本地人。如果手头正好有一张北京地图,那么你可以研究一下北京主城区以北,先是昌平,再往北,西北,是延庆,在延庆北部,东北方向,六十公里之外,看到没有,那儿有个叫千家店的地方,对了,那儿就是关雨的老家。是的,所以即使手握一册金光闪闪的北京户口簿,关雨也不得不像我一样跟人合租一间小房,蜗居城区一角,每天挤地铁,挤公交,风里来雨里去。

她小我两岁,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销售,身材中等,相貌中等,收入中等,学历也中等。一言蔽之,普通人一个。老实说,跟我那些前任相比,关雨并不比她们中间最不漂亮的更漂亮,也并不比她们中间最没有才华的更有才华,但是这些并不妨碍我对她的喜欢,甚至比我喜欢任何一个前任的那种喜欢还要更喜欢。为什么那么喜欢?好,我来告诉你,对一个谈了N个吹了N个的北漂青年来说,对一个父母催了又催一再催的三十七岁的单身汉来说,这种喜欢是你们根本不能理解的。

在关雨之前,我谈过三个女朋友,正式的那种。尽管我们也都很热爱对方的身体和灵魂,但无一例外,她们都在跟我步入婚姻殿堂之前离开了我。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能在北京为她们也为我自己置办一个小窝。而且,在目测可见的将来,她们和她们的父母也并不觉得我就会具备这样的能力。操,我就不能时来运转发一笔横财吗?就不能买彩票中个大奖吗?话虽这么说,不过不现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跟关雨在一起之后,我也常有这样的担心,担心有一天她也会像她们一样离我而去。我越喜欢关雨,就越有这样的担心;而她越喜欢我,我也就更有这样的担心。

但是,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关雨跟她们不一样。有一天,一番云雨后,窝在我臂膀里的关雨提出了一个让我心里一亮的想法,我们离开北京吧!老实说,此前我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离开北京能去哪儿呢?回老家吗?在那个小县城买一套小房,找个有着红扑扑脸蛋的本地姑娘,生一个肉墩墩的大胖小子,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像当年我那些辍学在家的同学一样?哦,不行,绝对不行,用不了多久我肯定还会像那些夹着尾巴逃离北上广深的年轻人一样,再一次夹着尾巴逃回来。

离开北京?离开北京能去哪儿呢?我问。哪儿不行啊?云南,景迈山啊,去开一家民宿,关雨说。哦?你确定你的脑袋没被门板夹过?我笑着说,还是被朋友圈那些诗和远方的鸡汤洗脑了?

关雨坐起来,把我也一把拉起来,说,那好,不离开北京,我问你,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结婚,哦,我是说如果你打算跟我结婚的话,你挣的那点儿钱,我挣的那点儿钱,我们加起来挣的那点儿钱,够干什么的?买房?得多少年?你算算!我不吭声了,因为我确实算过,那个数字比我父亲的年龄还要大。关雨又说,你再想想,你是搞家装的,我是搞销售的,我们去那儿做民宿会比别人差到哪里去吗?你再看看,你在北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在那儿过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不得不承认,关雨的脑袋確实没被门板夹过,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在理,都是那么立足于现实;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站在我的、我们的而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角度,她跟离我而去的那些前任们不一样,她们只负责提出问题,而从不解决问题。是的,关雨说的并不一定就是个完美的方案,然而它的确是个不错的方案,至少它提供的是一种希望,而不是一种绝望。

后来,去云南做民宿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按照计划,我先辞职过去,等我在那儿准备得差不多了,关雨再过来。计划实施的过程比我们的想象要顺利一些。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我去当地的几个寨子里找了无数遍,终于找到了开头所说的那栋木楼,它的位置不错,基础良好,租金也还算合适,我租了下来并着手进行了一系列改造和装修,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与此同时,关雨也办完了她的离职手续。而现在,她已经朝着景迈山走过来了,朝着她所擘画的美好蓝图走过来了。

3

尽管去年来旅行过一次,但是到了翁洼之后,关雨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兴奋程度,仍然像那些第一次来这儿旅游的人。下了车她就开始了,拿出手机到处拍个不停,这儿也觉得新鲜,那儿也觉得新鲜,看到蓝天白云也拍,看到棕榈树和芭蕉林也拍,看到路上穿着布朗族服装的人也拍,看到那种千篇一律的木楼也要拍。我把她拽回来说,先别急嘛,接下来有你看够的时候!

这时候,我看见岩帕正在寨心里和一群孩子玩。我想他肯定也看见了我,尤其是看见了我牵着的关雨,因为看见我们朝他们走过来,他正准备把脸背过去。我朝他挥挥手,喊了一嗓子,岩帕!

岩帕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慢腾腾地侧着身子挪动过来,一边挪动,一边偷偷地瞄关雨,直到走到我们跟前了,他还侧着半拉身子。我指了指关雨,对他说,岩帕,这就是你阿姨,快叫阿姨!他低着头,一张小黑脸涨红了也没叫出来,最后他才勉强挤出两个字——阿姨!叫完转身就想跑,我说,跑什么跑,给,帮你阿姨把箱子提回家!他很听话地接了去,拖起箱子就往家里跑。

关雨扭过头来笑着对我说,行啊,那么快就有小跟班了?我一脸坏笑地说,哪是小跟班啊,这是我儿子!然后关雨就不干了,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说,得了得了,开玩笑呢,这是房东的儿子,我儿子还在你肚子里呢!接下来,我就把关雨带到了我们那栋还在等待着收尾的木楼里。

关雨楼下楼上仔细转了一圈,下来说,不错不错,不愧是北京来的家装设计师,果然高端!大气!上档次!我说,还有什么要求不?尽管提,保证都让你满意。关雨看了看说,一楼的大厅可以做个茶室,附近家家户户都有茶室,我们这儿没有也不合适。我说,没问题,就这儿,在这儿再置办一个茶桌,原木的,到时候你天天就坐这儿,天天泡茶。我又指着那个并不存在的茶桌后面说,摆出一副老板娘的样子!关雨笑笑,说,什么叫摆出一副老板娘的样子?分明就是老板娘好不好!

哦,对对对,就是老板娘,就是老板娘,你看,我这一下子还没转过弯来呢!我连忙改口。

阳光很好,我搬了两把凳子,和关雨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关雨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了挪,贴着我靠了过来,说,为了你,我这可是舍弃了一座北京城啊,要是你以后对我不好了,你就是对不起两千多万北京人民!我说,那是那是,等把这儿收拾停当了,我一定给你办一场景迈山上最隆重的婚礼,直播,全媒体直播,让北京人民都看看,他们的好女儿在这里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生活!

臭贫吧你就,关雨说。接下来,她俯下身子,就像一只发情的小猫一样,用下巴在我右手心里蹭了蹭,替我完成了那个充满爱意的抚摸。她的这个动作,顿时把我这一个月来的劳累驱赶得烟消云散,我一把把她搂过来,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我稍微一松手,她就会被北京人民又抢走了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关雨很喜欢游泳。于是我把她松开,指着院子里阳光最好的那一块地方说,那儿,就那儿,最中间的那个位置,我再给你挖一个游泳池,怎么样?四周都种上花草,再铺上一层小鹅卵石,不,铺上一层洁白的细沙,这样你足不出户就能游泳了,想什么時候游就什么时候游,想怎么游就怎么游,还可以裸泳!关雨笑了笑,然后一脸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我看见关雨的眼角边渗出了一滴眼泪。我俯下去,舔了舔那滴眼泪。哦,谁说眼泪是咸的?不对,现在我要告诉你,那是甜的,起码关雨的眼泪是甜的,起码她的那一滴眼泪是甜的。

此时此刻,注视着刚才我所指的将来挖游泳池的那块地方,我仿佛已经看见了那些花草、鹅卵石和洁白的细沙,它们包围着那一汪碧蓝碧蓝的池水,以及池水中穿着连体泳衣的关雨。关雨不知疲倦地游了一圈又一圈,她的周围摇晃着一条条散碎的金色阳光,晃得我的眼睛有些恍恍惚惚的。

知道吗,这是我三十五年来做的最正确的选择,关雨睁开眼睛说。我笑笑说,别说那么早,现在你是有情饮水饱,当然觉得是最正确的了,可是别三分钟热度,等新鲜劲儿一过,就拍拍屁股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当土著!关雨说,嘿,这话说的,我想走,难道你就会舍得把你的压寨夫人放走吗?我说,不舍得,不是怕你不习惯嘛,好端端一个北京大妞儿,硬是到这儿当一个村姑。

不习惯是正常的,初来乍到的那些天,我也很不适应。你想想看,天天都是蓝天白云,到处都是绿树红花,我怎么适应?天天不用加班了,八九点就上床睡觉,我怎么适应?天天早晚都不用挤地铁挤公交了,我怎么适应?天天不在老板和客户的夹缝中挣扎了,我怎么适应?是的,肯定不适应。所以那时候,每天晚饭后站在岩帕家凉风习习的露台上望着那条山脊线时,我不禁又怀念起在北京城里的那种日子,有那么几个瞬间,我甚至还想撂挑子不干了,我真想回去继续过我的北漂生活。但是,理智又告诉我,我这么想是不对的,我只不过是暂时陷入了一种反作用力的作用之中。

跟我不一样,在关雨身上就不存在这种反作用力的作用,她非常适应这里的一切,好像一直就是这个地方的人,从来就没有出去过似的。最初,在岩帕家住的那些天,她跟着岩帕的妈妈一起生火做饭、刷锅洗碗,跟着她一起上山采茶、下山送菜,完全就是一个本地妇女的做派,甚至仅仅在一个礼拜之后,她就已经能做出几样相当地道的布朗族美食了。她又是个自来熟,跟寨子里的很多人都搞熟了,每一次出门在路上都有人主动跟她打招呼,就连岩帕现在也已经成了她的小跟班。

木楼改装得差不多了之后,我们就从岩帕家搬了过去。为了能尽快把民宿开起来,同时也为了尽快把自己变成一个合格的老板娘,关雨又开始布置这布置那的。她带着岩帕去山上刨了很多绿植回来,房间里外,院子里,露台上,栽得到处都是。又买了一张长条的原木茶桌,几把椅子,进了很多老茶饼和茶器,真的就在我曾经指给她做茶台的那个位置做起了一个茶台。被她这么几圈整下来,还真的就像一家民宿那么回事儿了,让我这么一个资深家装设计师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4

关雨喜欢喝茶,我们几乎每天下午都在喝茶。关雨,我,玉退,有时候岩帕也会跑过来凑凑热闹。玉退家就在我们民宿的斜对面,她是个九零后,湖南农大茶学专业毕业的,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个老茶人了,采茶制茶,理论实践,全都门儿清。关雨不明白的很多茶叶知识,都是向她请教的。

有一天下午喝茶时,关雨问玉退,听说好的单株能让人进入高维空间,你知道不?玉退摇摇头说,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说,什么是高维空间?关雨说,长,宽,高,知道吧,长宽高组成的是三维空间,再加上时间,就构成了四维空间,我们平常知道的只是这四维,其实还有很多维,五维六维七维八维一直到十一维!我笑着说,新鲜,你这都是跟谁学的迷信理论?你去过哪一维?

关雨说,怎么迷信了,你不懂的就是迷信啊?去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跟我一起的那个女生你还记得不?我说,这都过了多久了,我哪还记得,那时候我连你都没注意到,又怎么会注意到她!

关雨说,我听她说过,前年她喝过一饼单株,喝到第三泡时,她就觉得茶味将她裹住了,仿佛看见了那棵茶树生长的地方,森林、泉水、青苔,还有大象、鹿、獐子、野兔,阳光穿过无边的树木落下来,万丈光芒,天空蓝得发狂,她出现了幻觉,茶室消失了,一起喝茶的人也消失了,她蹲在一个山头上,就像一只千年前的白猿,四周都是茫茫云雾,云是透明的,山也是透明的。

我跟玉退说,玉退,你把家里最好的单株拿出来给我们尝尝呗,我也想到高维空间去看看。

玉退半信半疑,但还是回家拿了一块二十年的老砖茶。确实是好茶,第一泡喝完,关雨就赞不绝口了,等喝第二泡第一口时,她顿时就愣住了。只见她徐徐咽下那口茶汤,站起来,朝着外面大声喊了一嗓子——妈!接下来,她从茶台后面走了出去,走到路边,跟一个正拖着拉杆箱的中年妇女说,妈,你怎么来了?那个妇女怔了一下,脸色一沉说,我怎么来了?我还想问你怎么来了呢?

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关雨并不是在高维空间里看见了她妈,那个妇女真是她妈!于是我赶紧跑出去,站到关雨旁边,向她妈问候了一声“阿姨好”,并及时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關雨她妈说,你,你就是小廖吧?对对对,我就是廖君!我连忙堆上来早就准备好的笑容。

关雨说,妈,你怎么直接就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关雨她妈白了她一眼说,那你呢,你怎么直接就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关雨不吭声了。我赶紧打圆场说,阿姨,一路辛苦了,先喝杯茶!关雨她妈说,茶就不喝了,我又不是来喝茶的,先找个酒店住下来吧!我说,怎么能让您住酒店呢,家里住家里住,房间刚布置好,一个客人都还没住过呢!关雨她妈笑了笑说,能住到你们家里,那我这位客人可真是太幸运了!在说到“你们”和“客人”这两个词语时,她故意加大了一下音量。

为了接待关雨她妈,当天晚上,关雨下厨,我打下手,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但是关雨没怎么吃,她妈也没怎么吃。一吃完饭,关雨她妈就把关雨从我房间提溜到她房间里去了,再也没出来。

是的,这太奇怪了,关雨的妈妈怎么突然就跑过来了?她到底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话里有话?又为什么关雨进去之后半天不出来?为了解开我的(也包括你们的)这些疑问,接下来,就像你们在很多影视剧里所看到的那样,在把锅碗瓢盆洗刷到一半时,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个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溜到关雨她妈住的那个房间的窗户下面猫了起来,并轻轻地把耳朵贴了上去。

说吧,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关雨她妈的声音。什么怎么想的,没怎么想!这是关雨的声音。

跟我装糊涂是吧,你为什么要辞职,为什么要离开北京,为什么要跟他来这里?关雨她妈说,我感觉到她从沙发(或床沿儿)上腾地站了起来,正一步步走向坐在床沿儿(或沙发)上的关雨。

跟你说多少回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你少管!关雨说。什么叫你的事?什么又叫我少管?我不管你谁管你?你爹吗?还是廖君?关雨她妈说。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然后我似乎已经看见关雨她妈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因为她降低了音量,说,哎,你也不想想将来,辞了职,以后你怎么办?医保呢?社保呢?关雨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你说得轻巧,等老了,等老了你就知道了!关雨不说话了,或者是在想怎么说。嗯?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还是关雨她妈。

好,不说这个,那我问你,为什么跟廖君在一起?何承辉(音)哪点儿不好了?哪点儿不比廖君强?他一个搞装修的,一个河南乡下人,你图他什么?还是关雨她妈。听到这儿我真想冲进去跟她理论理论,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至少现在不能,因为我想到了那句著名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是吗?那你图我爸什么?他还不是一个搞机械的?还不是河北乡下人?轮到我怎么就不行了?关雨说。你给我闭嘴!当年要不是被你爸骗了,我怎么会跟他结婚,又怎么会跟他离婚?关雨她妈停下来,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哎,我这都是为你好!关雨她妈叹了口气。什么都说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我才不要你什么都为了我好!关雨说。真不识好歹!气死我了!关雨她妈说。

又是一段沉默。接下来,我就听见里面传出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因为隔着一层窗户,窗户里面又隔着一层窗帘,所以我看不出来她们母女俩到底是谁在哭,但我估计是关雨。过了一会儿,啜泣声逐渐低了下去,直至最后完全听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来来回回的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

回到房间之后,我努力了很久也没有睡着,于是坐起来,给一墙之隔的关雨发微信。睡了吗?没有。洗澡了吗?没有。你妈睡了吗?也没有!今天晚上不跟我睡了?不了!你妈来干吗呢?不干吗!不干吗是干吗啊?不干吗就是不干吗!得了吧,刚才我在外面都听见了,你妈劝你回去呢,还给你介绍了个男朋友。知道还问?!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不怎么办!不怎么办是怎么办?不怎么办就是不怎么办!你不会回去吧?为什么要回去,不回去!哦,那我就放心了,快睡吧你!

5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接下来,我又听见关雨她妈在外面小声说,小廖,小廖,你醒了没?当时我刚睡醒,于是赶紧给精光的自己胡乱套上一条短裤,说,哦,刘阿姨啊,起来了起来了!我匆忙洗了把脸,又对着镜子在头上挠了几挠,然后就人模狗样地打开了门。

我说,有事情啊,刘阿姨?关雨她妈指了指她们的房间说,关雨还没起来,我们到下面说!

在院子里坐下来之后,关雨她妈就摆出了一副质问的架势。她说,小廖,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怎么回事?她说,什么什么怎么回事,你别装了!我说,您有什么就直说吧!她说,你们来云南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她的?我说,这个啊,这是我们俩的主意。她说,在北京不好好的么,非要来这儿开什么民宿?我说,北京待腻了,换换环境!她说,你们年轻人,就是要搞一些个有的没的的浪漫。我说,阿姨,我们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怎么会把生活想得那么浪漫?!

关雨她妈叹了口气说,你们还年轻,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知道世道艰难。我说,那当然,您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您走过的路比我们走过的桥还多,还要靠您多指点!她笑起来,把椅子往我这边挪了挪,说,真想听指点?我说,您说吧,我把身子直起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关雨她妈说,小廖,还是你比关雨懂事,你帮阿姨劝劝她,让她回北京吧,你们一起回去!

我说,不是我不帮您,您自个儿的女儿您都劝不了,我怎么能劝得了呢?她说,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帮阿姨这个忙了?我说,不是不帮,而是真没法帮,在北京压力太大了,房子也买不起,只有出来试试,您就让我们试试嘛,真不行了我们再回去。关雨她妈脸色一沉说,试试?说得轻巧,关雨一个女孩子家的,一步错步步错!我说,现在很多人不都逃离北上广了嘛,其实您也可以,要不您也来这儿吧,这里山好水好空气好食材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生活质量多高啊,对不对?

关雨她妈腾一下站了起来,说,小廖,真行啊你,我要你帮我劝关雨呢,你倒是劝起我来了,告诉你,关雨会上你的当,我可不会!接下来,她就气呼呼地上楼了,而我则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吃早饭的时候,关雨带着一双肿眼泡下来了,于是我就明白了,昨晚上哭的是她而非她妈。

一坐下来,还没开始吃,关雨她妈就宣布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决定——今天要去一趟橄榄坝。她说,我去,关雨也去,小廖,你去不去?她用叉子指了指我。我说,怎么要去橄榄坝?去橄榄坝干吗?关雨他妈说,我以前在那儿待过,几十年没回去了,这次来就是想回去看看!我说,那行,吃完饭我就去联系车。我心想,只要你不把关雨带走,别说橄榄坝了,就是去天边儿老子都陪你去。

去橄榄坝的路上,就像要把我和关雨分开似的,关雨她妈坐在了我们中间。关雨靠窗,她妈靠着她,我靠着她妈,都不说话,看上去就像三个偶然凑在一起的乘客。从窗户玻璃上,我能看到关雨的表情,也能看到关雨她妈的表情,我看见她们俩都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都在闭着眼睛装睡。

到橄榄坝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下车后,我们在一个小摊上吃东西。吃着吃着,就听见远处的广场上敲起了锣鼓,人声一浪高过一浪,接着扩音器里传来一阵女声:我们相聚于此,圆一个对水的约定;然后是一阵男声:我们相聚于此,憧憬一份清澈的欢乐;又是那个女声:朋友们,拿起你们手中的水盆,尽情地泼洒吧!又是那个男声:朋友们,拿起你们手中的水盆,欢快地追逐吧!哦,原来是在搞泼水节。关雨她妈说,以前可不是这么泼的呢,现在那么商业化了,都成表演了。

吃完,我们就找了一个酒店办入住。当然,肯定还是关雨和她妈住,我自己住,要不然呢?办完入住之后,关雨想上去休息休息。她妈说,回来再休息吧,先出去逛逛!于是,就先出去逛逛。

关雨她妈走在最前面,关雨走在中间,我走在最后面。就像约定好了似的,我们三个人之间,基本上始终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快则同快,慢则同慢。走过那个正在搞泼水节的广场,沿着一条两边种满了高大棕榈树的大路,我们走到了傣族园区,然后穿过摊贩市场,又拐上一条小路,小路两边是大片大片的芭蕉树,芭蕉还没有成熟,成串成串地挂在树腰上,都被白色的塑料袋子罩着。

我小声问关雨,这是要去哪?关雨小声说,我哪知道。她又问她妈,这是要去哪?她妈说,快到了,快到了,前面没多远就是了!她不说,我们也就不再问,只是继续跟着她在芭蕉园中穿行。

从芭蕉园穿出来后,我们又拐上了一条更窄的小路,接着就走进了一片橡胶林。一棵棵布满切口、挂着小胶桶的橡胶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远看起来就像一片放大版的茶园,下午的阳光透过薄薄的林冠洒下来,照在带有白斑的橡胶树干和低矮的草丛上,似乎还挺美。在一棵橡胶树前,关雨她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冲我们说,到了!我和关雨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关雨她妈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关雨说,不是橡胶林嘛!她妈说,这不是橡胶树,这是你妈当知青插队的地方!她妈四处看了看,又说,哦,这儿原来可不是橡胶林,是我们宿舍外面的广场还是什么的,我都记不清了。当年,你妈我在这儿割了五年的胶,每天半夜出去天亮回来,苦啊,你们说说,这是什么样的苦,这是什么样的罪?那些年,我盼星星啊盼月亮,每天都盼望回城,为了回城,我们搭台演讲、进京请愿、下跪绝食甚至割腕上吊,什么手段都使上了,总算是回了城,现在你可倒好——她指了指关雨,两腿一蹬,说离开北京就离开北京,说到云南就到云南!

哦,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关雨她妈在这儿猫着我们呢,这是给我们进行现场教育呢!

关雨说,这哪跟哪啊,都什么年代了,还用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黄历来教训我,我不听!说完,她一扭头就走了。关雨她妈在后面喊道,关雨!但是关雨根本不理她,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

回到酒店,关雨她妈把门敲开,把我也叫到了她们房间。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和关雨说,就今儿个了,今儿个我非把你们的事弄清楚了不可!她指着关雨说,长能耐了啊你现在,早知道是今天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回城,就不该跟关建军结婚,就不该把你生下来!关雨说,我也没求着你啊,我巴不得你不把我生下来呢!关雨她妈气得一哆嗦,伸过手去就要打关雨,被她一下子躲开了。

怎么说吧,是不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真就不回去了是吧?啊?停了一会儿,关雨她妈又开始了。关雨没吭声,我也沒吭声。我能说什么呢?是的,我说什么都不合适,沉默是金,沉默是金。

这时候,关雨她妈做出了一个让我们都没料到的举动。她坐起来,从提包里翻出一把早就准备好的水果刀,比划着要往自己的手腕上划,一边准备划一边说,跟不跟我回去?跟不跟我回去?关雨慌了,说实话我也慌了,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我连忙说,阿姨,您可千万别冲动,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她看了我一眼,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我跟她说,她用刀尖指了指关雨,又迅速抽回来,继续把刀子架在手腕上,说,跟不跟我回去?啊?你跟不跟我回去?

关雨还呆站着,我捅了她一下,她这才回过神来说,好好好,那就按你说的。小蹄子,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空口无凭,你写个字据,关雨她妈冷笑了一声说。我连忙起身,把床头柜上的便签纸和铅笔递给关雨。她接过去,哆哆嗦嗦写下了一句“我自愿跟我妈回北京”,又签了名字写了日期。

我把字据递过去后,关雨她妈看了一眼就把刀子放了下来,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对关雨说,这就对了嘛,早应该这样了,非要逼着我动手,这是何苦呢,对你,对我,还有对他——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我,都不好是不是?我连忙点了点头说,是是是。关雨她妈说,好了,就这样吧,我已经订好了关雨和我的机票,明天早上七点半的飞机,小廖,还要麻烦你叫一辆车,五点钟送我们去机场。

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起来后等司机,等司机到了之后,我又把关雨和她妈送下楼,送上车。车子离开时,我看了看关雨,关雨也看了看我,她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问。我又看了看关雨她妈,她妈朝我摆了摆手说,小廖,再见啊!我也只好举起手朝她摇了摇说,再见!然后,我就目送着车子一点点开走了,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现在,天还没亮,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但是我看到,泛白的天空中升起了一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我想起来这是启明星,也就是我之前看到的金星。我又想起来岩帕说的那个脑筋急转弯,现在我很想告诉他,确实是金星的腿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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