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代过客:唯见画里朱颜在
2020-04-15牧心
牧心
人物龙凤帛画绢本墨笔31×22.5cm战国 佚名 湖南省博物馆藏
在广阔的中华大地上,关于人的图形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内蒙古阴山岩画中的人面纹,是处于萌芽状态的人物形象;青海大通县出土的陶盆上的舞蹈图,是最早具有情节的人物形象。原始先民们用简练的线条、单纯的色彩和稚拙的造型,在彩陶和岩画上勾勒出“幼年”的自己。这些带有符号化艺术特征的史前人物形象,虽然简单、质朴,却是他们思想与情感最为直接的体现。
从远古人类开始绘画创作,“神话传说和一种神秘的意义,一直隐伏在由其而来的许多艺术品后面”,英国艺术史学家迈克尔·苏立文如是说。
在温暖潮湿的湖南长沙楚墓中,不可思议地保存着两幅距今2000多年的帛画。其中,《人物龙凤帛画》以纯熟的线描、敷彩勾画出一位腰缠丝带、身着盛装的女性形象,其正侧面的表现形式类似于今天的剪影艺术,人物旁边有龙凤围绕,正引导灵魂升入天国。有史学家认为,这幅帛画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物画,也是最早具有工笔画特质的中国人物画。
在楚国墓地出土的那些华丽的丝帛、漆器上,描绘了很多神话人物或墓主形象,他们或是腾云驾雾,或是生活在神灵的国度里。东汉王逸在《楚辞章句·天问序》中曾说,屈原彷徨于南方,在楚国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中见到描绘神话传说、历史人物的壁画,便将自己的诸多疑问写在画旁,是为《天问》。
中国人物画早早地与神话、宗教和文学相交织。在顾恺之时代,画家们根据诗歌辞赋敷衍成绘,早已屡见不鲜,从而发展出自己独特的艺术表达范式。
女史箴图(局部) 纸本墨笔27.9×600.5cm东晋 顾恺之故宫博物院藏
顾恺之以其杰出的人物画成就被东晋名士谢安评价为“苍生以来未之有也”。在看过文学家曹植的《洛神赋》后,顾恺之心有所感,随之创作了《洛神赋图》。尽管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洛神赋图》是宋人摹本,但仍然充满了顾恺之澎湃的艺术想象力。在苍茫的山水间,美丽的洛神向青年诗人告别,乘坐仙舟渐行渐远,而诗人已沉陷于对洛神的恋情之中。
《女史箴图》(唐摹本)是顾恺之根据西晋张華歌颂贤德女官、教育宫廷女性的规劝之文—《女史箴》绘成。通过“高古游丝描”,顾恺之笔下的女史们身形纤弱、举止优雅、脸部狭长,彰显着典型的“六朝画风”。与《洛神赋图》类似,该图也运用了连环画技巧,在情节需要时同一个人物会反复出现,这种设计与佛教艺术的传入直接相关。
佛教教义,这些宣传画性质的“普及读本”,更容易被民众所接受。唐代吴道子在景云寺创作《地狱变相图》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可见佛教绘画的感染力。
印度佛教的传入,对中国人物绘画的影响极为深远。以绘画形式展现佛教教义,这些宣传画性质的“普及读本”,更容易被民众所接受。唐代吴道子在景云寺创作《地狱变相图》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可见佛教绘画的感染力。
与此同时,传自异域的新的绘画技法也开始影响人物画的创作。被誉为“曹衣出水”的北齐画家曹仲达的曹家样式,就是受到印度笈多式佛像中的“湿衣佛像”的影响。而早期敦煌壁画中随处可见的、具有混合艺术特征的人物壁画,则是最好的例证。
唐代人物画的整体风格是在顾恺之“以形写神”传统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在辉煌的唐代,人物画空前繁荣,名家辈出。阎立本的历史人物,吴道子的宗教人物,张萱、周昉的“绮罗人物”,孙位的隐逸人物,李真的肖像人物,都足以垂范千秋。“焕烂而求备”的重彩风格与大唐的时代气息正相吻合,因此工笔重彩最能代表唐代人物画的艺术成就。
步辇图 绢本设色38.5×129cm唐阎立本 故宫博物院藏
张萱、周昉等人的画作为我们直观呈现了唐代的宫廷贵族生活。他们是唐玄宗时期的宫廷画家,以绘制贵族仕女和宫苑鞍马题材著称。热播剧《长安十二时辰》中的人物造型高度还原唐代,剧中大理寺评事元载的那个总爱怼主人的胖丫鬟让人心生喜爱,她的发髻和服饰与张萱《捣练图》中的顽皮女童同款;而太子东宫右卫率姚汝能的着装,几乎就是阎立本《步辇图》中红衣典礼官装束的翻版。
飞天壁画(局部)42.5×58.4cm五代 美国明尼阿波利斯美术馆藏
发现于陕西乾县的永泰公主墓壁画,丰富了我们对武则天时代唐代仕女画的认知。在这位17岁就不幸故去的公主的墓壁上,描绘着十六位宫中仕女形象,她们头梳各式高髻,眉清目秀,身材修长,姿态优雅。这些可能出自阎立本门徒之手的壁画,尽管线条简单,但风格自由。
另一组展现唐代女性形象的《鸟毛立女屏风》,被收藏于日本正仓院。画中仕女蛾眉细目,樱唇点红,体态丰腴,服饰上曾经覆盖的彩色鸟羽均已脱落,仅余线条。这组创作于7至8世纪的纸本仕女人物画,无论发型还是妆容都是盛唐样式。这与表现中晚唐时期宫廷女性生活、采用细劲的铁线描画法的《宫乐图》,又形成鲜明对比。
从华贵绚烂的唐代宫廷,到充满自然主义风格的敦煌,无名的民间画师为我们留下了众生与佛陀的对话。佛教盛行的唐代,善男信女纷纷出资虔心供佛,故而在佛教绘画中留下大量的供养人形象。晚唐时期敦煌莫高窟107窟壁画的《喜和母女供养像》,笔墨活泼生动,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现藏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的《引路菩萨像》中的供养人面貌逼真、神态虔敬,很可能就是以其真实形象为基础绘制的。渺小的信徒与伟岸的菩萨形成巨大反差,体现出普通唐人对宗教神力的谦卑和对往生佛国的渴望。
与庄严的佛陀、菩萨像相比,融合了道教羽人、佛教天人等形象的飞天造型,无疑更具有艺术想象力和感染力。这两身五代时期的飞天曾经是一组大型壁画的组成部分,它们最初来自河南北部的慈胜寺。在基于佛教教义的佛国世界里,伴随在佛陀、菩萨周围的两身飞天,不仅少见地具有男性特征,还罕见地出现了头部圆光。借助五彩流云和飘逸的衣带,他们凌空翱翔且动感十足,让人仿佛又看到了唐代佛教绘画艺术的余晖。
宫乐图 绢本设色48.7×69.5cm唐 佚名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五代南唐时期的绘画连接了唐与宋两个伟大的时代,张萱和周昉的传统在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里得以再现。具有诗人气质的南唐后主李煜对韩熙载怀着一种矛盾心理,既欣赏他的才能,有心启用,又惧怕他胸有大志,难以驾驭。“脑洞大开”的李煜派画家顾闳中深入韩府,刺探虚实。在一次夜宴上,顾闳中将看到的一切绘成3米长卷—《韩熙载夜宴图》。全画分为听乐、观舞、休息、清吹和送客5个段落,彼此联系又相对独立,表现了韩府多彩的夜生活。这幅反映五代时期主流风格的工笔重彩人物画,既是从唐风向宋风转变的艺术杰作,也是一份承载着生死杀机的“调研报告”。
维摩演教图 纸本墨笔34.6×207.5cm北宋 李公麟(传) 故宫博物院藏
◎韓熙载夜宴图绢本设色28.7×335.5cm五代 顾闳中 故宫博物院藏
如果说,唐代人物画是“焕烂而求备”,那么两宋人物画就是“备中求变”。在传统的基础上,宋人确立了“内敛、雅致”的文人绘画观。文人画的践行者、人物画大家李公麟,以淡墨轻毫的白描画法,开一代新风。
如果说,唐代人物画是“焕烂而求备”,那么两宋人物画就是“备中求变”。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宋人确立了“内敛、雅致”的文人绘画观。文人画的践行者、人物画大家李公麟,以淡墨轻毫的白描画法,开一代新风。
进士出身的李公麟与诗人苏轼、史学家欧阳修和政治家王安石等人相交,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首推苏轼。李公麟将文人画思想运用到工笔人物画的创作中,是北宋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画运动的有力推行者。《宣和画谱》记载,李公麟的画作有道释、孝经、故实和鞍马人物等题材,尤其擅长佛教人物画。他擅长白描和线描,那些充满活力的线条是典型的吴道子风格在宋代精致的再创作。
“维摩诘像”首创于顾恺之,大成于唐代敦煌壁画。但在李公麟的《维摩演教图》中,他以文人的视角,重新赋予了维摩诘宁静、内敛的士大夫气质。对比盛唐时期莫高窟103窟的《维摩诘变相图》和李公麟的《维摩天女像》,前者气势飞扬,后者沉静内敛,二者所传达出的格局气象,恰恰体现出两个时代不同的精神状态和审美格调。
除了文人画思想,文人自身亦是文人画的创作主题之一。在宋代,除了李公麟开创的兰亭、西园“雅集”图式,宋人还开始大量创作文人肖像画,其构图和表现方法也成为后世范式。《睢阳五老图》是北宋中前期难得一见的肖像画作。其中,毕世长像虽历经千年,仍栩栩如生,作为致仕的高级文官,老人具有雍容的精神气质,神情肃穆而沉静,相貌清古而威重,充满了写实风格。
泼墨仙人图 纸本水墨48.7×27.7cm南宋 梁楷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宋代宫廷绘画艺术在宋徽宗赵佶时期达到顶峰。绘有《采薇图》的李唐就出自宫廷画院,随着北宋京城汴梁的陷落,年事已高的李唐来到江南的临安。在这里,同为南宋宫廷画院待诏的苏汉臣、李嵩等人,留下了《婴戏图》《货郎图》等大量的风俗人物画作。
与此同时,以顿悟为主旨的南宋禅宗人物画进入兴盛期。许多文人墨客同为禅宗信徒,他们开始尝试禅画创作,文人画家、画院画家与禅宗画家之间的界限,在这时已不再泾渭分明。
睢阳五老图之毕世长像39.9×32.7cm北宋 佚名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南宋宁宗时期的画院待诏梁楷,在拒绝了皇帝的“金带”之赏后,隐退于临安城外的寺院,他也将院画风格带入禅林。在《山中归来图》中,梁楷借助院派技法生动再现了自山中苦修归来的清癯佛陀;而在《六祖斫竹图》中,他则颠覆了六祖惠能的形象,笔法放纵,甚至带着些许漫画情趣。
六祖斫竹图 纸本墨笔73×31.8cm南宋 梁楷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梁楷这位不媚世俗的杰出人物,还开创了泼墨减笔人物画法,开启了写意人物画的新方向,《泼墨仙人图》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画家舍弃、虚化了一切不重要的内容,只寥寥数笔,则人物形神皆备。若是追溯这泼墨减笔技法的源头,似乎可以直达“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禅宗思想。梁楷化繁杂而为简拙,舍形式而取精神,尽最大可能地聚焦观者的注意力,这不正是坐禅冥想的要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