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重点野生保护动物之殇
2020-04-14汪璟璟
汪璟璟
陕西咸阳“狗撵兔”民俗活动,谁的狗最先咬住兔子,野兔就归谁。很少有野兔能逃脱被咬的命运。(@视觉中国 图)
“20斤,20斤我们送不了。”大巴车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坐在副驾上的司机和电话另一端的人讨价还价。两人嘴里的20斤是指野兔的重量。坐在旁边的奇遇亭偷偷录下两人通电话的过程。这辆客运大巴车除了载人,还倒运野兔。
不一会儿,大巴车就在空旷的路边停下来,和四辆黑白色的皮卡车碰头了。车上的两位司机下了车,他们先警惕地四处打量一番,和皮卡车车主交涉了一会儿后,打开大巴车下方行李舱门。两伙人一起搬运塑料筐,筐上的孔比水果筐要大,里面装满野兔。筐被塞进行李舱后,皮卡车主和大巴车司机现场结账,整个过程非常快。
时隔3年多,奇遇亭仍记得自己“卧底”大巴车的经历。2016年至2017年,她几次前往西北,希望能探寻西北野兔被贩卖至东部城市的整个利益网络,她希望通过大家的努力还给西北野兔一个安全的生存环境。
奇遇亭在北京读大学期间就加入候鸟飞公益基金实习,毕业后一直从事环保工作。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多年关注野生动物保护的她对这次疫情的暴发感触很深。在她看来,从非典、埃博拉到新冠肺炎,只要有野生动物交易就会有疫情隐患。然而,想切断西北野兔贩卖的链条,并非几个人、几个组织就能完成的事。
被塞进行李舱的野兔
2016年底,一位大巴车司机给奇遇亭提供了线索——几乎每天都有大巴车从榆林、大柳塔、神木、府谷、鄂尔多斯等地将野兔运输至东部城市,“活的用作猎狗赌博,死的被送到餐厅或做皮草。”
奇遇亭和六七位志愿者陆续来到陕北和内蒙古,做了为期20多天的调查,他们发现这些地方确实存在贩卖野生动物的聚集点,并预感这是一直被大家忽略的一条利益链。她和其他几位志愿者一起规划了5条路线,分工跟车,试图追踪整个野兔运输过程。
很快,他们就开始行动了。2016年12月17日,奇遇亭背着双肩包坐上一辆西北某城开往山东临沂的大巴车,顺带着还拿了一本书,既打发时间也能隐藏身份,俨然一副大学生的模样。
野兔的运输还算是公开,他们只要去客运中心买张票便可以尝试着跟踪观察,而其他国家保护类的野生动物会有专门的货车运输,只有内部人士才知道详细运输信息。
奇遇亭并不知道她这趟长途“旅行”能否碰到野兔贩子。长途客车内是上下铺,被子脏旧,这辆银白色的大巴车上大概可乘坐三四十位乘客,除了她,其他基本都是中年男性。大巴上有两个司机,奇遇亭告诉司机自己是来旅游的学生,以晕车为由选择车辆前侧位置。
大巴车驶出服务区,行驶了一段路途后停了下来。因为停靠地点并非正常停车点,奇遇亭觉得奇怪,但直觉告诉她,路边的那几辆盖着黑布的皮卡车里装的应该是野兔。奇遇亭猜对了。很快,她看着一筐筐野兔被塞进行李舱,为了避免野兔饿死,还放了几根胡萝卜。
交接地多选在空旷的地方,有时是有半个足球场大的空地,有时会停在废弃厂房前,交接地还会随时调整。“原定的交货地,如果碰到有警察、交警,就临时改到出高速后再找地方。大巴车和野兔贩卖者在长期不断沟通中,形成一个运输网络。”周海翔告诉本刊记者。周海翔是中国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委员,退休前他在沈阳理工大学环境学院做了多年生物多样性的研究,同时身为志愿者的他,也在后方参与大巴车“卧底”计划,主要负责后方的记录和统筹。
那一趟车,共停靠11次,奇遇亭就拿着手机偷偷拍摄记录,并及时将素材发往志愿者微信群中。
运兔子比运人赚钱
天渐渐转黑,大巴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后期的几次停靠变成了卸货,野兔的买主们早早地在约定地点等候,他们同样开着皮卡车,同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为了追踪野兔的最终下落,奇遇亭还带上了追踪器。
“呀,橘子掉了。”借由晕车下来透气的她拎着一袋橘子站在一群野兔商贩旁边,在捡橘子的间隙她想把追踪器装到其中一辆皮卡车上。因为过于紧张,她把追踪器掉到地上,好在旁边人都在忙着装野兔没有注意,但事后她回想,那次真挺危险。
几乎每一次停靠,奇遇亭都会试图下车,但有时司机们会阻止她下车,“因为要换鞋套,会觉得很麻烦,也担心我上厕所会耽误时间。”只要能成功下车,她就会找机会偷拍,“我会装作打电话,但其实手机是在录视频。”
每到一个停靠点,奇遇亭都会及时将地理位置和拍到的车辆信息发到志愿者群里,后方的周海翔会再将她发布的信息做汇总,“我这边就是统计,时间、几台车,车牌号,他们有时在车上不方便,怕被发现,我这边就马上记,马上汇总。”
奇遇亭也会见缝插针地找司机聊天,“为了不引起怀疑,我会说怕他打瞌睡所以和他说说话。”据司机透露,他们一般每天发一次车,每辆大巴车会装500到1000只兔子,每只兔子运输费约50元,最后的售价约200-500元,“供给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比如说天很冷,或者下雨供货少,一只兔子卖价能够达到五百。”
可观的利润让大巴车司机们宁愿少载人也要多运载野兔,有时甚至会要求乘客行李不要太多,为的就是多放野兔。
12月17日后,她又陆陆续续跟了四五次车,有的大巴车司机警惕性很高,“有一次我和司机聊天时,另外一个司机很凶地打断了我。”
最终,奇遇亭和其他志愿者在9次跟车“卧底”中发现,这些大巴车运输的活体野生动物中除了野兔,还有老鹰。而死体野生动物有黄羊、狍子、豹猫等,后者一般不易被发现,基本都是用货车运输。他们详细记录了运输野生动物车辆的车牌、停靠位置等信息,希望让大众直观地看到这些信息,早日切断陕甘宁蒙的野生动物(不仅是野兔)的盗猎和运输链条。
“细狗追兔”
在周海翔看来,《野生动物保护法》规定,非国家重点保护物种只在盗猎环节违法,“这就导致流通环节、运输环节、市场买卖环节等几乎完全失控。”
野兔正属于非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之列。奇遇亭告诉本刊记者,野兔是兔属的統称,其中雪兔、海南兔、格尔木兔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西北大巴车上的野兔多为草原兔,属于国家三有保护动物(即有重要的生态、科学和社会价值的陆生野生动物)。
周海翔强调,狩猎人被抓到的概率也很小,“即便是被抓到,也很难判。”对此,他向记者举了个例子,投毒的人将野生动物毒死后,很难证明是他投毒,即便是投毒时被发现,在没有猎物的前提下,也很难证明他们正在实施投毒行为。因此,在可观的利润及甚微的惩罚面前,大巴车司机们自然都愿意铤而走险。
在奇遇亭的几次跟车途中,他们都没有遇到过检查,“从头到尾,包括在一些高速的交警检查点,没有任何人去检查他的大巴车体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
而这些野兔到底被送往何方呢?
奇遇亭了解到,很多野兔被狗追、网捕(必须要健康的活物)等形式猎捕后,通过大巴车、货车,直接从榆林、包头等西北地区当日运到河南、河北、山东等地,供这些地方大大小小的地下赌场赌博,主要是细狗追兔(一种民间竞技活动)。
为此,偷运野兔还有很多讲究,“大巴车一般是上午十点到十二点,最晚下午两点左右发车,因为抓兔子的人一般都是前一天夜里抓,野兔要参加猎狗赌博,需要保持一定的饥饿感,还不能让它饥饿过度,这样它才会跑得非常快。”奇遇亭说,这也是地下赌场不用饲养的兔子,而用高价购买的西北野兔的原因。
曾有河南的志愿者告诉奇遇亭,“河南有的地方光一个县就有三四个地下赌场,每周甚至每天都有赌局。有的赌局2000元起,一晚上赌资随便就上万。”有的野兔则被当成野味销售,通过货车等方式运输到其他地区贩卖。
非重点保护野生动物,谁来管?
为了切断这些地区的野生动物盗猎和运输链条,志愿者们通过各种渠道反映问题。举报之路异常坎坷,运载野生动物的车辆一直在移动,有一次志愿者们将情况汇报给陕西榆林森林公安后,对方告知他们需要联系交警,但到最后,车辆已经进入别的省市辖区。
在奇遇亭的印象中,鲜少的一次成功截获经历发生在2017年6月。他们跟踪了一辆运载野生动物的车,在车子刚出发时就开始举报,同时志愿者自己的车辆也一直尾随,“这样我们可以实时告诉森林公安或者交警具体位置,森林公安费了很大劲,追了好几百公里,从陕西追到山西,最终截获一部分。”
然而,运载野生动物的车辆出示了一个“野味收购加工证”,发证单位是陕西靖边野生动物保护管理站,并且强调他们的货物来源是人工养殖,但志愿者们现场查看后发现养殖场没有任何养殖类的动物。
在周海翔看来,很多狩猎场都会去养殖场“洗白”,“野生动物收购过来,然后到这儿就变成合法的,流向市场。”
周海翔也通过一些渠道反映过这个问题,但结果不理想。“因为是跨省案件,又是国家非重点保护物种,即使案件得到印证,也没有有力的法律支撑。现在这条运输线的数十台车辆信息还在。”
奇遇亭觉得目前的《野生动物保护法》对于“三有”保护动物的力度太薄弱,“已有的野生动物保护名单非常落后,更新严重滞后且混乱,像内蒙兔甚至都不在三有野生动物名单中,也就是说它不受法律保护,执法部门缺乏法律依据。”
疫情发生后,周海翔一直在朋友圈刷屏呼吁大家关注野生动物的保护,在他看来,人类通过长期实践、摸索、筛选,成功将一部分野生动物驯养繁殖,诸如鸡鸭鹅猪牛羊,现在又乱吃野生动物,重新把这些病毒弄出来,这是不对的。
“我绝不是说我们现在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动物后,这种疫情不会发生了,它还会发生,但是这个机率肯定会大大缩小。”周海翔在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