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肺炎逝者的“葬礼”
2020-04-13汪璟璟
汪璟璟
娟子紧紧攥着三个橘子,那是临走前母亲塞到她手里的。1月19日,武汉火车站人头攒动,娟子被人群簇拥着挤到检票口,又急匆匆赶往站台,搭上开往安陆的列车。车轮缓缓转动,这座城市繁华的灯火很快在窗外消逝。
按计划,三天后,娟子又会回来探望母亲。每年除夕前一天,她们三姐妹都会从湖北安陆赶到武汉,和父母以及哥哥一大家子团聚。
这些日子,娟子的母亲身体乏力,食欲也不好。她在父母家住了两晚,母亲夜里睡觉总有些干咳。娟子提出带母亲去看病,但老人怕麻烦,直言拒绝。离开前,娟子又置办了一些年货,给母亲添了一件新衣服。
回安陆后,娟子没想到武汉传言的肺炎病例突增上百例。母亲的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娟子起初以为只是普通感冒,从来没想到把母亲的症状和肺炎联系起来。
重症监护室,医护人员在救治一名新冠肺炎重症患者。(新华社 图)
1月23日,武汉封城,全家人才紧张起来,娟子想去武汉也去不了了。除夕那天,母亲在电话那头说,“等我好一点,在家给你们做饭吃。”一家人的年节草草而过。然而大年初一,娟子却得到噩耗,母亲病情加重突然去世,医生宣告的去世原因是:冠状病毒引发高血压致脑血管破裂猝死。
不到一周,娟子和母亲阴阳两隔,她至今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母亲的最后一程,没有亲人陪伴,殡仪馆人员为她换上了娟子买的那件新衣。
急速恶化的肺炎
母亲是什么时候被感染的?娟子想不明白。
娟子三姐妹一直住在湖北安陆市,父母和哥哥一起住在武汉。1月10日,娟子来武汉探望哥哥,他刚接受动脉置换手术,在医院住了20多天。家中姐妹轮流照顾他,嫂子则在家照看父母。
父母家靠近汉口火车站,附近有一个菜场,母亲经常去那儿买菜。娟子心想,她可能在那儿被感染,只是一家人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哥哥身上,无暇顾及母亲。那段时间,母亲总是念叨全身无力,娟子心想母亲平时就有高血压、糖尿病,最近又为哥哥操心,一直没睡好觉,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哥哥出院后,母亲精神状态好了些,但开始腹泻,越来越不想吃东西。娟子陪她住了两晚,母亲平时夜里睡觉打鼾,“晚上却没怎么打鼾,我还觉得奇怪。”娟子有些诧异。
1月23日,武汉封城,母亲病情突然加重,娟子的嫂子和侄子送她去武汉红十字会医院检查。那一天,医院发热门诊人山人海,咳嗽声此起彼伏。嫂子在电话那头说,“从早上9点排队,等到下午5点只拍了一个胸片,片子已经显示双肺感染,医生说打针可能得等到凌晨5点。” 医生诊断,娟子的母亲病情严重需要留院观察,但没有床位,只能回家隔离治疗。
母亲回家服用了消炎的阿奇霉素和奥司他韦,身体发烧后又降温了。到大年初一,母亲不想起床,也不进食,嫂子打电话过来。娟子心急火燎拨打120,她还发动所有在武汉的亲戚打120,可电话要么占线,要么就是没有救护车。
到傍晚,母亲有些神志不清,他们不停拨打120,但就是没有救护车来,嫂子最后自己开车去较近的武汉市第一医院租了一台轮椅,她和儿子一起将母亲抱上轮椅,然后开车赶往医 院。
母亲在路上就已昏迷,嘴角流淌着血沫。可他们到了医院也没床位,排队就诊的队伍如长龙一般。嫂子赶紧挂急诊,将母亲送进抢救室。二十分钟后,医生出来告诉他们,人送来的时候已经过世。
医生诊断称,母亲是因冠状病毒引发高血压导致脑血管破裂猝死。
带着病毒的遗体
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武汉下着雨。她一直躺在急救室的台子上,身体渐渐僵硬、变冷。嫂子一直在走廊上哭泣。
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安陆,得知消息的娟子跪在地上,撕心裂肺。
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娟子想留下母亲的遗体,接她回家。但医生告诉她们,病人已经死了,遗体还带着病毒。尽管没有核酸试剂可供检测确诊,但根据拍的胸片判断,应该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
娟子尝试去沟通,哪怕在殡仪馆见上母亲最后一面。但这一要求直接被医院拒绝,按照武汉市卫健委的统一要求,不管是疑似新冠肺炎患者还是确诊患者,死亡之后遗体直接火化。家属只好在协议书上签了字。
以往病人去世,医生通常只要把仪器从病人身上撤下来,然后由殡仪馆提供“一条龙”服务,两个小时之内就运走了。但现在,这种新冠肺炎病人死去后,医院要在遗体上喷洒消毒液,然后用裹尸布裹好,抬进密封尸袋,由殡仪馆人员运走。
武汉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最近接受央视采访时称,作为一个传染病医院,他们有一套处理这种遗体的方法,怎样保证这些病人的遗体既能够得到清洁,不会污染到环境,又能够保证逝者的尊严,这是他们医护人员平时就有的训练。“只是很遗憾的是,这些病人的家属不能见到他的亲人,遗体直接由我们的工作人员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做一些对接,家属可能只用做一些签字之类的工 作。”
“他们对待死者是这样的方式去处理,我们可以理解。”娟子说,在这一场疫病面前,许多家庭都在承受巨大的痛苦。“如果妈妈真的被感染了,把她遗体留着,万一造成更多的人被感染也不好。”
但娟子还是希望母亲走时,能有人好好帮她整理一下遗容。她问在医院的嫂子,“有没有给妈妈穿上新买的衣服?”嫂子告诉她,医院不让他们靠近,“他们会帮忙处 理。”
一整夜,嫂子一直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等待殡仪馆的柩车来。
凌晨天快亮的时候,殡仪馆的车来了。殡仪馆人员穿着防护服,他们给母亲换上了娟子买的那件新衣服,嫂子最后看了一眼,母亲脸色灰白,嘴巴一直张着,感觉很想吸入一口空气。
没有葬礼的后事
母亲走后,娟子感觉整个家都塌下来了。
嫂子一直照顾母亲,现在也出现了发热症状,还有些咳嗽。姐姐和妹妹都在安陆隔离治疗,在武汉的父亲年老体弱,嫂子将他送去酒店自行隔离观察。侄子没有发烧,也没有咳,就一个人把自己隔离在房间里。
每天早上起来,娟子就给父亲打电话,问他吃什么。母亲去世的消息对他刺激很大,娟子希望将他送到一家医院的心血管专科病房住下,检测胸部有无感染,一旦发现症状可以及时就诊。但现在,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
“每天在焦虑与煎熬中度过,一有空就看看妈妈的照片。”娟子说。
“当时要是把妈妈接到身边,妈妈能够住院该多好。”娟子这些天一直被痛苦、自责和内疚折磨着,“因为我的妈妈不是说到了没有救的地步,她只是被耽误了。”
娟子说,母亲今年才62岁,她到今天还是不能接受,“我觉得妈妈还在。”
大年初二(1月26日),母亲遗体在武昌殡仪馆火化后,骨灰一直寄存在那儿,娟子被告知15天后再去领取。“但现在武汉就是这样的状态,你无法出门,也无法接她回来。”
娟子说,殡仪馆迄今一直没有通知他们。她猜想,有可能要等疫情结束,再通知家属前去领取。
对于仓促去世的母亲,娟子认为最能表达孝心的就是为她举行隆重的丧礼,为死者超度亡灵,为生者抚慰心灵。但目前来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病人去世后,都沒法举办葬礼,娟子的母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