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驼羔的长征
2020-04-13裴海霞
裴海霞
黑河进入内蒙古额济纳旗后被称为额济纳河,这是条季节性河流,现在冰封的冬天已经过去,它即将迎来春季放水的季节。在冬春的转换中,纤尘不染的天空,散发着阳光的香味,暖融的气息从冻结的旷野里醒动,狼心山周边的枯草即将被春风吹绿,饿了一冬的驼羔小白也将迎来一个水草丰美的牧季。一年之计在于春,这也是额济纳牧人们一年里最为忙碌的季节,过年、宰羊、接羔、挤奶、贴膘。在这个万象更新的季节,牧人们鼓足心气,用勤劳的双手,播种希望,孕育着丰收,共享美好的春天,开创幸福生活。
额济纳河穿境而过的宝日乌拉一带,是额济纳旗水草最为丰美的地方。巴彦宝格德山一带的牧人都会在每年六月从四面八方赶来,带着鲜奶和羊肉,祭祀圣山,期盼草原上风调雨顺、万物吉祥。
驼羔小白和妈妈大白的家就在宝日乌拉附近三个巴格(蒙语乡)中的第一巴格。
一间黄泥矮房,两顶结实的蒙古包,吸鼻烟的阿爸,高颧骨的阿妈,还有房前屋后永远飘着的羊群腥膻的味道,这就是家,风来了,雨去了,四季罔替,只有家还是老样子,避风、遮雨,歪歪的烟囱里飘摇出水墨一样的炊烟。
1958年的春天,万物依然在无休止的生长,宝日乌拉地区的解放军一下子多了起来,他们在这片旷野里,勘测线路、架设电线杆。牧人们听说,这里要来很多人居住。有时从天上也飞来东西,落地时卷起大大的尘土,没人知道那是什么,还是听上面来的干部说那是飞机,这样,祖祖辈辈生活在胡杨林的牧人们算是第一次见到了飞机。
额济纳土尔扈特蒙古族,这个马背上的部落三百年前便在这里放牧迁徒,繁衍生息,发展壮大。1949年9月27日额济纳土尔扈特郡王发表和平起义通电,和平解放后,共产党给每个贫穷牧户无偿分到了几十只小畜,还派出医疗队给牧人们看病送药,并在五十岁以下的人群中,声势浩大地开展扫盲运动。土尔扈特人从心里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解放后,蜿蜓而来的黑河水给了土尔扈特人灌溉和放牧之利,到了五十年代,家家户户的蒙古包里都挂起了毛主席,朱总司令的黑白画像。这份太平盛世特有美好生活带来的安逸,恰好是世世代代的土尔扈特人心里想要的那种沧桑以后的妥帖与安定。
1958年的四、五月份时,从旗(与内地县相同)里下来了工作组走访牧户进行搬迁的宣传动员。他们讲为了支持国家大局和地方建设需要把额济纳11万多平方公里土地中的6万平方公里划为导弹实验靶场。因此,额济纳一半以上的牧民群众得从宝日乌拉地区搬走,搬到其他地方去。听到要整体搬迁的消息后,年轻人都很兴奋,老年人似乎心有所慮,表情有些沉重。但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身体里都蕴蓄着建设新中国的丰沛饱满的热情,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与挫折,大家都选择默默地去克服,人们都觉得这是为党工作和分忧,为国家做贡献,自己受点苦、受点累、损失点,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那年初夏,北飞鸿雁的叫声格外清越、响亮,部队派出了车辆帮忙把大的物件搬到了额济纳河下游的苏泊淖尔的安置点上。搬离的那天早上,漫天的云片如不计其数的灰鳞,铺满了整个天空。初夏的大地,额济纳河畔站立的胡杨一棵,一棵,顺着额济纳河岸铺排而去,一直化成浓暗的绿云,遮住了远走的小白。一望再望,终于,离别的人跪拜了巴彦宝格德山。牧人们带着坚定而勇敢的意味,牵上一列驮铜茶壶、水鳖子、砖茶、盐巴、白面和其他家什的骆驼,井然有序地赶着羊群慢慢地向着西北戈壁腹地迁徙,沿途扬起的烟尘像帷幔般挑在半空中,追赶着迁徙的队伍,骑驮驮着的老人、小孩子的红头巾,绿纱巾,好似彩旗一样在湛蓝的苍穹下飘荡。搬迁的队伍中,还有姜其布那木德灵庙里的僧侣,他们面容恬静,走得从容,手中的佛珠,在衣衫间微微摆动。
离开绿洲,荒凉如梗。道路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裸露在戈壁滩上的碎石闪着细小而凌乱的光芒,像被一层轻薄透明的水滋润着,漫天铺展伸向天地交合的远方,然而这一年雨水少,在漠野深处游牧,可见食的牧草非常少,蒿草来不及长高结籽就枯萎了,只有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骆驼刺顶着些许葱绿,蓬勃着绿色的希望,令人心生着希望和感动。迁徙中,浩瀚的戈壁蒸腾出汩汩岚气,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矮山、戈壁、甚至天上的流云都是干涸的。洁白的羊群散落在干涸里,恍若是天上的云朵开在了大地上,只有清脆的驼铃声,回荡在寂静如初的旷野里最是动人心魄,像是一眼流动的清泉奔涌着一股生机勃物的力量。
过完秋天天很快就转冷了。风从新疆和内蒙古接壤的西戈壁上吹来,疾风扬着黄沙,羊群慌慌张张跑过原野,羊群和草都一样,枯瘦枯瘦的,一点水分也没有。临时过冬的草场上,除了荆棘丛,没有任何遮搭。腊月是冬天最冷的季节,也是牲畜最难熬的时节,缺草少料。牲畜一天天死去,母畜一只只地在流产,因此年也过得冷冷清清的。
越过冬天,春天的脚步近了,望不到边际的戈壁草原毫无例外地被西风笼罩着。然而,驼羔小白的灾难却从一次和妈妈外出找水开始了。在临时过冬的冬盘上,虽然有解放军部队打的水井,但每天羊群还没有饮完,驼群又到了。一个小小的饮水槽上,一下子就挤满了几百只羊或者上百峰骆驼。然而,井里的水是有限的,挤在后面的牲畜往往喝不上水。一连几天,小白都没有喝上水,那天,妈妈大白就带着它外出找水了。意外突然发生了,一滩还未消融的冰把大白撂倒了。大白的胫骨摔断了,牧人铲下熬茶煮饭锅的锅底灰灌它,总也不见起色。
大白像只被桎梏在井底的蛙,刚开始还在拼命地挣扎着站起来,几天的尝试后,大白放弃了。它的两个峰袋早就熬干了,像两个掏空的面袋子一左一右地搭落在身上,虚虚的,看上去有点多余。安静了下来的大白,嘴里反刍着最后一团颜色发黯的黏液,它在储蓄力量,等待翻身时机的到来。这一等,就是十来天,正午戈壁滩上的阳光照在妈妈大白的脸上,大白感到温暖和灼热,大白知道这是生命的最后感受,它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凄凉无助的眼神伸向远方。生命最后一刻的大白身体一阵紧着一阵颤栗,它的身体在贪婪几穗玉米或者一把高梁,一个避风的驼圈,能让它在离去的途中,不再惶惶难归。生命最后一刻的大白对着天空呼哧着粗气,一团一团的白雾就弥散开了。大白瞥见天上的云也薄薄地浮在半天上,那仿佛也是大地呼出的一ロ气,一丝一缕的像是在静止,又像是在飘荡。春天把大白搁浅在了戈壁,大白也把自己的灵魂放飞进风里。大白努力地嗅着空气,像是想从记忆里找出一把青草的香,暖一暖空荡荡瘪塌塌的驼峰。没有找嗅到青草香气的大白流着眼泪,它流的不是眼泪,是它身体的水分,一咕噜一咕噜落了下来,它在瘦,没有水分的在瘦,气力也一咕噜一咕噜掉下去的在瘦,最后瘦成了一张纸。一阵风呼啦就把大白吹倒了。大白就这样把自己高大的身躯丢在戈壁滩上,在广袤戈壁的陪衬下,格外的触目惊心。
倒地的大白变成了一个白点压缩进一只待产母羊透亮的瞳孔里,最终消逝成若有若無的一丝流云。棉花团般的小母羊侧卧在一堆干草上,咩咩地叫个不停,一个老牧人帮助第一次做母亲的它在生产,小母羊使劲挣扎、踢腾着后肢,不一会儿,一个包着黄亮胞衣的羊宝宝落地了。羊妈妈本能地迅速舔干了婴儿胎衣,一只耳朵上带着黑斑的羊宝宝颤颤巍巍地站立了起来,欢快地摇着小尾巴吸吮着羊妈妈温热的乳房。在大白生命陨落的一刻,恰逢一个小生灵诞生,不觉间这仿佛就是大白与羊宝宝之间完成的一次草原上的生死交接。
大白倒地的时候小白焦躁不安地刨着地皮,如同一只对大风暴有感应的鸟儿一般。那天的小白没有落泪,滞留在体内的泪水慢慢凝聚成养料,供养着小白体内的勇敢,它要勇敢地活着。春夏交际,草木发青的季节,搬迁的牧户又休整了一个多月,待牲畜长了些膘又前行出发了。路上的小白真是疲乏,心神恍惚地往前走,它的疲乏能让它站着睡过去。小白的蹄子承受不了坚硬戈壁碎石的磨损,无法走路,卧倒在一丛抽枝拔穗的红柳阴凉下。主人沿用古老的办法,把剥下来的大白的皮子裁成小块绑在小白磨损的蹄子上,牵着它继续走了。
额济纳的旷野并没有辜负土尔扈特牧人和驼羔小白的期望,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小白远远地嗅到湖水的气息。终于,干燥的空气里弥漫出丝丝温情的潮湿,镜面般平平坦坦的大戈壁滩上出现了一方浅浅的水域。野草茁出的绿芽,已经在湖边的滩地上洇出,传递着生命的讯息。
趁着喜悦的泪水还在犹豫,小白奢侈地喝了一口,水从它的脖子到胃里吊出了一条线,它听到了自己的肺腑响起的叮咚声。湖水如月光般发出温文尔雅的光,像大白的眼神温热地在小白的心头爬过。野鸭从湖泊的草丛中飞起,拍打着翅膀,飞向别处。牧人在欢呼,捡了柴火烧水熬茶,又从褡裢里取了白面和了一个碗大的面团,转眼间在水鳖子上拍成个面饼,埋进了熬茶烧红的沙子里。明晃晃的大阳见证了这幕之后,躲在云里扯出了一片清凉。
随后的每一天,从宝日乌拉游牧来的畜群越来越多,额济纳河下游草场上已经见不到青草了,西风,长驱直入,卷起了白色的碱土,像雾缭绕着,久久不散。贫瘠的大地静默着,仿佛在疗伤,也仿佛在思考出路。为了寻找合适的草场,主人一家又牵着小白开始漫长的寻找安定家园的游牧生活。在漫长的途中,花开成景,花落成诗,土尔扈特人的坚毅,终没有付之东流,他们所承受的所有的变故与艰辛,就像绿叶产生的光合作用,葱茏丰盈这个部族阅历。经年的风吹日晒下的驼羔小白长成了一峰强壮的“瀚海之舟”,毛色像妈妈大白,但它比大白更强壮,脚板也更厚实,也更能抵御荒野中的苦寒。十二年中,风餐露宿的迁徙队伍从额济纳河上游游牧到额济纳河下游,又游牧到巴丹吉林沙漠西麓的温图高勒地区,后来又迁徙到与甘肃省交界的马鬃山地区,最后又返回到宝日乌拉军事禁区的外围区域。游牧的途中,有孩子出生,有老人离去,额济纳的大漠戈壁远比想象的寂寞荒凉、冷峻贫瘠,牧人们赶着牛羊骆驼拖家带口,在漫长的游牧生活中,多少鲜活的生命来了又还?多少艰辛的往事曾在记忆里留了又走?土尔扈特牧人用十二年的时间寻觅新的家园,这对额济纳人的历史来说这又是一次挑战。他们就像当年伏尔加河土尔扈特万里东归那样,心念祖国,坚定前行,在他们所有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无可撼动的为国家无私奉献的信念支撑着土尔扈特人克服困难不断前行,终于再次制作完成了属于自己的鸿篇巨制。
当额济纳人搬出宝日乌拉地区两年半后,一座倾注中华儿女伟大梦想的导弹试验靶场东风航天城,在内蒙古西部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戈壁荒原上,拔地而起。
——选自《西部散文选刊》微信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