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
2020-04-13冯骥才
冯骥才
大冯笔下,尽是天津卫一带的“乡土异士”和“市井奇人”。做糖堆儿的、踩高跷的、告县官的、造炮仗的、说小说的、画画的等应有尽有,全是绝活,全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这些未曾被遗忘的民间故事,未曾失传的技艺,全赖有人倔强地书写和坚守。
奇人辈出
——书前短语
小说《俗世奇人》已经写了两本,缘何又写?因为这两本书为吾乡之奇人搭了一个台。再有奇人冒出,自然一个个蹦上来。都想在台上演一演自己得意的故事。这些人物个个标新立异,又执意太强,叫我不好谢绝。只好上来一个写一个,不觉间又是十八篇,于是有了这本《俗世奇人之三》。
天津这地方自有特别之处,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者,往往就是乡土异士和市井奇人。他们不崇尚精英,偏爱活在身边的那些非凡的凡人。这些人物的身上也就融入此地百姓集体的好恶,地域性格因之深藏其中。地域性格乃最深刻的地域文化,我对将它挖掘和呈现出来十分着迷。这是我续写本书的另一个缘故。
一准儿会有人问我还会再写下去吗?写作人都是性情中人,最靠不住的是写作人的计划。写作人最好的状态是信马由缰。马,自己的性情与不期而至的灵感;缰,笔也。
篇首歌
一本又一本,
一群复一群;
民间奇人涌,
我笔何以禁?
张王李赵刘,
众生非蚁民,
定睛从中看,
人人一尊神。
大关丁
天津是北方头号的水陆码头,什么好吃的都打这儿过,什么好玩的都扎到这儿来。这就把当地的阔少爷们惯坏了。这些少爷个个能吃能玩,会吃会玩,讲吃讲玩,还各有一绝,比方北大关丁家的大少爷丁伯钰。
丁家原本是浙江绍兴的一个望族,燕王扫北来到天津,祖上在北城外南运河邊弄到一个肥差——钞关的主事。这差事就是守在河边一坐,南来北往的船只全要向他交钱纳税。不用干活,坐地收钱,眼瞅着金山银山往上长,铜子儿扔着花也花不完。
丁家掌管这钞关在城北,人称北大关;丁家这差事世袭,上辈传下辈,只传家人,不传外人,故人叫他家为“大关丁”。
大关丁虽然有钱有势,可是他家的大少爷丁伯钰却非比常人,绝不是酒囊饭袋。他玩有玩的绝门,吃有吃的格色。
先说玩,他不玩牌不玩鸟不玩狗不玩酒令不玩小脚女人,他瞧不上这些玩烂了的东西。他脑瓜后边还耷拉一根辫子时,就骑着洋人的自行车,城里城外跑,叫全城的人全都傻了眼。
据说李鸿章早就听说,海外洋人全都骑这种东西,在大街上往来如梭。后来李鸿章访美,亲眼瞧见了,大呼神奇,还把自行车称作洋人的“木牛流马”。美国人送他一辆,他不敢一试。他不试,谁还敢试?拿回来一直扔在库房里。丁伯钰听到了,心里好奇,就找租界的朋友,花大价钱由西洋进口一辆,拿回来就骑,开始时不免摔得人仰车翻,但不出半个月,居然在估衣街上晃晃悠悠地亮了相。这一亮相,满城皆知。半年后,天津卫城里城外,河东水西,大街小道,全见过这位高大壮实的丁大少爷,骑一辆前后两个轱辘的洋车,宛转自如,轻如小燕,飞驰街头。他是头一位骑自行车的天津人,一时成了津门一景。
这种玩法,除去丁大少,谁还能做到——想到,想到——做到?
再说吃。他不爱吃登瀛楼的锅塌里脊不爱吃全聚楼的高丽银鱼不爱吃天丰园的银沙紫蟹不爱吃德升楼的炒鲤鱼须子,不爱吃广东馆宁波馆京饭庄和紫竹林洋菜馆所有的名菜。在天津这码头上,天下各种口味一概全有,好吃的东西五花八门。酸的、甜的、咸的、咸甜的、酸甜的、辣的、麻的、怪味的、又臭又香的;黏的、酥的、脆的、软的、松的、滑的、面的、焦的、外焦里嫩的、有咬劲的、愈嚼愈带劲的……这些东西,不光吃不过来,看都看不过来。可是丁大少爷口味个别,他顶爱吃一样,这东西吃不腻吃不够,却并不金贵,也不稀罕,街头巷尾到处见,就是——糖堆儿。
一串蘸糖的山里红,有嘛吃头?穷人解馋吃的,哄孩子吃的,丫头片子吃的,城中顶尖的阔少爷干吗偏吃这个?
人笑他“富人穷嘴”,他不在乎。坐着胶皮车穿过估衣街时,只要看到街口有小贩卖糖堆儿,立时叫停了车,打发车夫去买一根,坐在车上,大口“咔哧咔哧”嚼起来。这模样城北的人全都见过,别笑人家丁大少阔没阔相,他说过,糖堆儿就是一两金子一串,他照吃。由此叫人知道,有钱人就是想干吗就干吗。丁大少拥着金山银山,偏拿着这街头小吃当命了。谁能?
一次,一位打京城来的阔少爷来拜访他。京津两地虽近在咫尺,脾气秉性,吃法活法,连说话说什么都不同;天津人好说八大家,京城的人张口就是老佛爷。天津这里有钱的王八大二辈,京城那里官大一级压死人。今儿一提糖堆儿,京城阔少问丁大少:“这糖堆儿在我们京城叫作糖葫芦。老佛爷也爱吃糖葫芦,你可知道?”
丁大少摇头。京城阔少神气起来,笑道:“老佛爷吃的糖葫芦是仙品,与你们这儿街头货色可是一天一地了。”随后他顺口又说了一句,“现在京城鼓楼前九龙斋饭庄掌勺的王老五,在御膳房里干过,据说就给老佛爷蘸过糖葫芦。”
京城阔少见自己把津门阔少压住了,心里高兴,不再说糖堆儿的事,换了话题。其实他也就知道这么一点。
可是等京城阔少一走,丁大少马上派两个能人,带许多银子,跑到京城,在鼓楼跟前找到九龙斋,接着找到王老五,跟着把这退了役却正缺钱的御膳房的厨师请到了天津。向来京城里必须托大官来办的事,在天津卫用银子全能办成办好。
这王老五人矮,微胖,小手、小脚、小鼻子、小耳朵,其貌不扬,也不好说话,可是身上透着一点威严。若不是出身名门,抑或身怀绝技,身上决没有这般神气。待他到丁家院子当中,先支起火炉,架上铁锅,铺好石板和案板,随后把从京城带来的两个大包袱打开,将各种见所未见的干活的家伙,还有花花绿绿、奇香异味的食材,一样一样、有章有法地铺开摆开。这阵势,叫四周围观的男仆女婢全都看傻了眼。丁大少咧开笑嘴,他家当院成了御膳房!
他眼瞅着王老五,一步一步把一串串糖堆儿做好。他头次见糖堆儿还能做得这么晶亮悦眼、五彩斑斓、玲珑剔透,好似一串串小花灯。他叫人把蘸好的糖堆送到家中各房,自己挑了新奇俏皮的一串,张口一咬,立时觉得自己已经是老佛爷了。原来做皇上这么有口福。可是皇上能吃到的,他使银子不也照样吃到了吗?从此,他只要想吃老佛爷的糖葫芦,就用车把王老五从京城拉来。有一次他还在家摆上一桌糖堆儿宴,把城中一些吃过见过的大人物全请来。一席过后,便将明里暗里笑话他吃糖堆儿的臭嘴们全堵了。要说天津卫会吃加上会玩的,大关丁的丁大少顶了天。
渐渐地,人们把他家这个有钱有势的称号“大关丁”给了他,称他“大关丁”了。
天底下无论坏事好事不会总在一个人身上,这叫物极必反。庚子年间,天降大祸,朝廷内乱,拳民举事,中外恶斗,跟着是聚在紫竹林里的八国联军血洗了天津老城。大关丁家富得惹眼,便被联军抄得精光,此后他家的摇钱树——钞关也不叫干了。一下子,他从天上掉在了地上。这世上的事很奇怪,活在天上的人掉下来好像绝了路,一直在地上的小老百姓反倒没这感觉,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干活就干活。
联军屠城后不久,天就凉下来。大关丁只剩几间没烧毁的破屋子,他一家好几口,饥肠饿肚,睡觉没被,没东西可卖。人劝他借贷他不肯,他不肯背债,他明白背上债就像扛上墓碑,一直到见了阎王爷,才卸下身来。
一天,他在估衣街上看见一个卖山里红的老乡。他吃了半辈子糖堆儿,见了山里红哪能不动心。但这次不是心里一动,而是脑筋一动。他口袋里只有几个铜子儿,便买了三五十个山里红,又去杂货店买了一小包糖,回家后切果、剔核、熬糖稀,然后从堆在墙角的苇帘中抽出几根苇秆,剥去干皮,露出白秆,截断削尖,穿果蘸糖,拿到街上一卖,都说好吃,顷刻卖光。他攥着钱又去买山里红、买糖、做糖堆儿,这么来来去去、跑来跑去,快断绝了的一口气就这么一点点缓过来了。
两个月后,大关丁居然有模有样站在估衣街江西会馆对面一条胡同口卖糖堆了。看样子他有几个钱了。天气凉,他居然穿上了一件二大棉袄,头戴无檐毡帽,脚下蹬兔皮里子的一双毡靴。一根裹着厚厚一圈稻草的木杆上,插满红通通的糖堆儿。估衣街上平日总有几个卖糖堆儿的,可人嘴挑好的,很快都认大关丁的了。大关丁的糖堆儿果大,足实透亮,糖裹得又厚又匀,松脆不粘牙,吃他一串,赛别人两串。
快到年底,丁大少手头阔绰些,开始在糖堆儿上玩起花活,夹豆馅的,裹黑白芝麻的,镶上各种干鲜杂果的,愈做愈好愈奇愈精,天津人吃了多少年的糖堆儿,还没吃过大关丁这些花样翻新的糖堆儿。这就奇了,他不过一个玩玩闹闹的少爷,哪来的这种能耐?
连大关丁家里的人也不知道大少爷的能耐哪儿来的。谁也没想到,不过是当年御厨王老五在他家当院做糖堆儿时,他在一边拿眼看到的。怎么选果、除核、做馅、熬糖、夹花、配料、削签、穿果、蘸糖等等,他全看在眼里。他那时候并无心偷艺,王老五对这好吃的阔少爷也全无戒心。大少爷好奇便问,王老五有問必答。能人对自己的能耐向来守口如瓶,所以王老五在京城没有知音。到了天津卫大少爷这儿,百无禁忌,便开了河。王老五愈说愈得意,可就把一生的诀窍全说给了大少爷。大少爷拿糖堆儿当命,这些话听了自然全都记住。谁想到王老五当年每句话,今天在大关丁手里全成了真刀真枪。
大关丁过去是吃糖堆,今天是做糖堆儿。吃糖堆儿用嘴,做糖堆儿用心。一旦用心,能耐加倍。他还将山里红改用北边蓟县的,黄枣改用漳洲的,苇秆改用白洋淀的。天津是码头,要什么有什么。大关丁亲口吃过老佛爷的糖葫芦,只有知道那个味儿才能做出那个味儿来。天津又有租界、有洋货,他能知道洋人哪样东西好。他把白糖改为荷兰的冰花糖,不单又甜又香,还分外透亮,看上去每个红果外边都像罩个玻璃泡儿。这些法子,一般小贩哪里知道?过年的时候,大关丁做一种特大糖堆儿,顶上边的一个果儿特别大;他别出心裁,拿橘子瓣、瓜子仁儿、青红丝做成一个虎头,一对葡萄当眼珠子,凶猛又喜人。他给这糖堆儿取名“花里虎”。虎性阳刚,过年辟邪,过年买东西不怕贵,这一下他的糖堆儿名扬津门。开始时花里虎限购三支,后来一支也买不上。
这一来,大关丁又站了起来。
他在钞关长大,懂得做事要讲规矩。他每天必走一条路线,起自针市街,东穿估衣街和锅店街,西至大胡同止。天天下午,按时准到。只是刮风、下雨、三伏天不出来。北门里的富人多,想叫他到那儿去卖,被他婉拒。他说他每天做的东西有限,只够估衣街那边的老主顾。他的糖堆儿是在估衣街上卖出名来的,心里总装着这里的老主顾们。
于是,估衣街上天天能见到他。他富裕起来后,衣装也更像样。小瓜皮帽是用俄国的材料定做的,褂子裤子干干净净。他面有红晕,眸子发光。自己不再担糖堆儿挑子,专门雇一个人替他担。他大腹便便走在前边,右手不离一根长柄的花鸡毛的掸子。每到一个小胡同口,必朝胡同里边喊一声:“堆儿——”
天津人卖糖堆儿,从来不吆喝“糖堆儿”两个字,只一个“堆儿——”
他人高腹圆,嗓门粗,中气足。一声可以直贯胡同深处。如果是死胡同,这个“堆儿”的声音撞到墙还会返回来。
他身上总还有点当年大关丁的派头。
天津再没人贬他,反而佩服这人。人要阔得起,也得穷得起。阔不糟钱,穷就挣钱。能阔也能穷,世间自称雄。
告县官
城南葛沽菜市东住着一个半废的人,人称何老三,模样丑怪到头了。大脑袋,邦子头,猩猩一般塌鼻子,老鼠似的小眼珠,下边一张蛤蟆嘴。根本瞧不出年纪,是四十还是五十?脑袋下边却长一个小孩身子。小手小脚,短身短腿,站在桌子后边,谁也看不到他。这小身子支不住那个大脑袋,走起来便一摇三晃。说话的声音没法听,老娘儿们腔。瞧瞧,老天爷怎么叫他长成这副模样。
人说武大郎长得就这样。可是人家武大郎有个花容月貌的潘金莲,他四十大几还讨不到老婆。人家武大郎能靠做炊饼养家,何老三却只能到街上找点零碎活干,糊糊口。镇上的人把零活给他,并非他能干,而是瞧他可怜。他早没了爹娘,一个人活着,至于他为嘛叫“老三”,老三上边还应该有老大老二,可是谁也没见过。反正爹妈活着时候,爹妈养他;爹妈走了,没人管他。
不过,何老三人性不错,菜市东那一带的人也善待他,他挺知情。他住在一间破屋里。没活干的时候,常会拿扫帚扫扫街,照看一下街头玩耍的孩子,或帮助邻家把跑出门来的鸡轰回家去。何老三虽丑,日子一久,人们看惯了,再加上他人好,这一带人便会把一些剩下来的吃的,旧了的穿的,拿给他。每在这时候,人们都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不敢看他感激的笑。那咧嘴一笑,好似装鬼吓人。
一天,几个邻人晚饭过后,在街头老柳树下边说闲话。何老三站在一边听。
人们说来说去,就说到一件叫人挠头的事:
葛沽镇的人多,住家的房子全挤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人们各有性情,日久总有摩擦。这些摩擦,既非仇,也非恨,却疙疙瘩瘩、别别扭扭。怎么办?
有人说,这种事非偷非抢,也不是谁专横跋扈,欺凌乡里,不好告官。有人说,要是真有一种官,专门调解百姓这种事就好了。可是当官的自己的麻烦都摆不平,谁管他们的事?有人半开玩笑半出主意说,就在每年春天的娘娘会上设一道会,立一假官,谁家有别扭事,谁家对谁家憋着气,就找这假官告状,由这个假官出面,把事解了。可是这假官怎么来了事呢?大伙七口八舌,妙计不绝。开始说的是笑话,笑话愈说愈真。依这些法子,还真能把平日老百姓之间种种怨结,全都顺顺当当解开。但只有一件事没办法——谁当这个假县官?
说到谁当官,大伙就推来推去,没人肯干了。有的说自己不会当官,有的怕人笑话,有的不敢当官,有的怕招人骂。这么一来,反倒愈说愈没办法。大好的事情卡了壳。这当儿,站在一边听闲话的何老三忽然开口说:“我来当。”
大伙循声望去,一瞧一怔,随后一阵大笑:这丑东西也想当官?
可是这时前街的万老爷子一席话,叫大家服了。他说:“本来咱这法子就是正事歪办,歪打正着,愈不正经,愈不当真,反倒愈能成事。我看何老三当这官最合适!”
这话不单在理,还点破了其中的奥妙。大伙就当作一件正事合计起来。一边把刚才七嘴八舌的话顺了下来,各种妙计也定了下来;一边凑衣料,请这一带针线活最棒的洪裁缝,给何老三量体裁衣,制作官服。何老三身材五短,节省材料,他一身衣服,还用不到别人半身的材料。这官服并不是真官服,是一种戏装,怎么好玩怎么做。亮缎黑袍,当胸是五彩补子,补子上挖镶一个彩色的王八;粉底靴子乌纱帽,帽子两边用螺旋铜丝挑起的帽翅上边,各画一个老钱,一动一颤悠。何老三往身上一穿,笑翻了天,有人笑得在地上打滚,有人还尿了裤子。
打这天开始,菜市东这帮人就以何老三为主角,开始编排演练这道会来。天天后晌,只要人凑齐了,就把何老三叫来,折腾得兴致勃勃。自打大明永乐年间,葛沽许多地方都有一道拿手的花会,唯独菜市东没有,故而都说菜市东没能人,这回菜市东要露一手,赚回面子,光照葛沽。
转年三月二十三,何老三上了娘娘会。这道会的会名叫作:“告县官”。上街出会时,给安排在清平竹马会和长乐高跷会的中间。各道会全要边走边演,从头演到尾;唯独何老三的“告县官”只露一面。当各会又跳又唱一路下来,到了中街的街口,前边的清平竹马会接着往前走,长乐高跷会停下来,中间空出一块空地。跟着锣鼓一响,一个瘦巴巴、秃脑袋、身穿蓝袍的会头走上来,先叫一声“菜市东老会‘告县官”,跟着扯着脖子喊道:“有冤的叫冤,有屈的叫屈,县老爷来了!”
人们一听,奇了。历年从来没有这么一道会,怎么叫老会,又叫“告县官”,哪来的县官,谁?
在拥满街口人群的目光里,照见一个奇头怪脸、只有半人高的家伙,摇头晃脑走了出来!这矬,这怪,这丑,这荒唐;是官又不是官,官装是戏装,是谁?跟着有人眼尖,认出是何老三!于是大叫一声“何老三”,立即哄堂大笑。其实认出何老三并不难,他除去身上的戏装,只在眉心抹一块戏里丑角脸上白色的豆腐块,完全用不着再化妆,原模原样就足够了!他扮的这是哪出戏哪个官?
更叫人们惊奇的是何老三这个怪家伙,居然还会演戏,是谁传艺给他,还是戏神附体?瞧他一步三晃,头摇,腰摆,胯扭,左一蹦右一跳。两手端着腰圈,上下舞动,脑袋上的老钱帽翅一颠一颠,仿佛随着锣声鼓点。瞧他一举手一投足,一招一式,全都有姿有态。这就把站了满街的人全看傻眼了。
下边便是何老三用他那老娘儿们腔,一字一句,好似戏里的道白,说道:
“今儿,本官来到葛沽,专为百姓消解夙怨,摆平不平之事。谁心里不痛快,叫谁惹得不痛快,快快前来告诉本官,本官立马就办。”
这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跑上来,给何老三跪下,说他邻居屠夫马大刀的儿子霸道,那天强亲了他闺女一口。他去找马大刀告状,马大刀非但不揍他儿子,反说:“我兒子才十二岁,你闺女九岁,亲一口算嘛?”他不敢惹马大刀,但这事像一口气,憋在他心里一年多,一直咽不下去。
何老三立即传令叫人把马大刀带上来,讯明属实,便说:“孩子虽小,不管就是纵容,大了不就去欺侮民女?”然后提高嗓门说,“养不教,父之过。押下去,关起来,罚他半天不准出屋!”
马大刀还想争辩,何老三扭过头不理他。马大刀身子有劲,四个上来押他的汉子更有劲,一起动手把他押走。
人居然就这么押走了,据说还真的关进镇里一间小屋,关了足足半天,谁也没见马大刀露面,马大刀还不闹翻了天。何老三真的这么厉害?难道何老三这县官,不是假的是真的?
可是谁知道,人家马大刀关在屋里,比在外边还舒服、还好玩、还快活。屋里有鱼有虾有肉有酒,那几个带他来的人,都是这道“告县官”会里的人,进了屋就给马大刀点烟斟茶,好话哄他,陪他打牌,让他赢钱。只是想尽法子不叫他出去,他也不会出去,有吃有喝有玩多美多乐。完事马大刀到处说:“要关老子半个月,老子准长十斤肉。”
马大刀高兴这种假被关,那个告状人却高兴告赢了状。从此怨结全消,相安无事。人们看出这道会的厉害,开着玩笑,热热闹闹,真真假假,就把结在人间的疙瘩解开,官府也没这种本事。从此,菜市东叫人高看一眼,“告县官”名扬葛沽。年年三月二十三娘娘会,“告县官”都必有彩。
更出彩的是何老三。虽然告县官每年只露一面,告状的人不同,告状的事不同,他全能化解了结,说话不偏不倚,合情合理。在葛沽人眼里何老三不单是一位好官,为民做主,疏解小百姓的种种不和;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丑角,叫人生爱。他丑,却丑中见美。
可是后来,事情意外生了变化。一位外来到任天津的县官,久闻葛沽娘娘盛会来观看,当看到“告县官”这道会,脸色沉下来说道:“我是县官,告县官是告我吗?”
镇里的官员忙说:“不是告您,是向您告状,求大人为民做主。”
这一解释等于说这新来的县官无知。县大人更不高兴,歪个词儿说:
“一县之长能这么丑怪吗?补子上还画个王八!”
说完抬起屁股,出门上轿,起驾回城。
就这么几句话,从此葛沽的娘娘会上,再见不到这道“告县官”。连何老三的影儿也瞧不见了。
粒儿
粒儿是刘磕巴的闺女。
刘磕巴叫刘八。刘八磕巴。人们当面叫他刘八,背地称他刘磕巴。
刘磕巴老婆没了,和闺女粒儿相依为命。他在三岔河口开个小吃铺,只卖一种吃的——嘎巴菜。人们背地又称他的嘎巴菜为磕巴菜。
刘八磕巴得厉害,铺子里待人接客的事就全归到粒儿身上了。
粒儿打小眼睛刚看见桌面时,就帮她爹端碗扫地,搬凳挪桌,张罗客人,一直忙到了十九,还在忙。现在忙还为了一件事,为了自己的嫁妆。邻家一位教私塾的郭先生,看粒儿这姑娘好,能干、乖巧又实在,要给儿子娶过来当媳妇。郭先生知道刘八的家境差,不叫刘八花钱,可嫁闺女哪能没有陪嫁?这就得拼力气干活,多赚点钱。
刘八的小铺子在河边两条小街的交叉口,人来人往,是开店的好地方。他只一间屋住人,屋外支一个棚子,支锅架案,再摆上几套桌子凳子,就是小铺了。夏天里,是个食摊;冬天外边一围席子,把冷风挡在外边,就是小吃店。
嘎巴菜不过是把煎饼切碎煮了,上边放些作料,可天津人做小吃很用脑子,东西不贵却好吃解馋。刘八这小吃店虽然连个名号也没有,但整天人来人去很少闲着。河边都是船工脚夫,饿了就来要一碗,热热乎乎,连嚼带喝,有滋有味,吃饱便走。
一天,来了两个穿长衫的人,这种小摊小铺很少来这种打扮的客人,衣衫讲究,细皮嫩肉,举手投足都斯文,斯文是学不来的,尤其那略高略瘦的一位,眉清目朗,脸上带笑,还向四边看个不停,看什么都新鲜好奇。说是做买卖的?不像,做买卖的人都装阔,牛气十足。说是念书人,倒沾边儿,尤其瘦高这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时而打开,时而合上,檀木扇骨,丝线穗子,一面题诗,一面有画,挺讲究。
两人进了店铺择了靠外的一张桌,粒儿立刻像只小鸟飞至桌前。问他们吃什么吃多少。执扇这人抬眼一看粒儿,眼睛一亮。粒儿是人见人喜欢的姑娘,别看不是大家闺秀,不是金枝玉叶,不擦胭脂抹粉,没有千娇百媚和花容月貌,却清纯得如小花小树、小兔小鸟。天天干活,不瘦不弱;风吹日晒,脸蛋通红。长在老爹身边,总是乖女;迎客待客,周到和气。看这姑娘的长相,应是地道天津的闺女,唯有弯弯眼角,鼻儿微翘,下巴略尖,透出一点江南模样。人说粒儿她娘是扬州人。
粒儿粗衣布带,褪了色一条红布带子扎在腰上,黑黑发辫盘在头顶,别头发的“簪子”是一段带花的桃枝,可这股子真纯和天然的劲儿,能把这世上金的银的全压在下边。
两位客人刚点了吃的,粒儿即刻把嘎巴菜送来。执扇那人问她:
“姑娘,我看你这儿人来人去,每人要的东西不同,你都记得一清二楚,不会乱吗?”
“我爹说,用心就乱不了。”粒儿说。
执扇人点头说:“这话说得好。”顺口一吃,便说,“你家这嘎巴菜味道特殊,比我上次在城里吃的好得多。”
“是我爹做得细心。米浆要熬得稀稠合度,煎饼要烤得只焦不煳,葱花、菜叶、辣椒,都是我爹精选的,你们要吃着哪点不对口,我去跟我爹说。”粒儿说。
“难怪你爹,这点小吃还这么用心用力。”
“我爹说,东西不贵,口味就更不能差。差了就等于骗人家钱。”
粒儿说完,一笑便去,却叫这执扇人十分感叹。真正的好人原来都在民间。
一会儿两人吃完,执扇人叫同来的人掏出二十个铜子儿码在桌上。粒儿来收碗敛钱,一看这么多钱,是两碗嘎巴菜的十倍,慌忙摇着两只又厚又红的小手,连说不能要。执扇人执意要给,转身就要走了。粒儿只好把爹叫来。
谁料刘八来了也是摇手不要。他是磕巴,愈急愈想说,就愈说不出话来。执扇人忽问刘八:“我听你叫这闺女粒儿,她大名叫什么?”
刘八听了,只摇头。
逢到刘八说不出话来时,都是粒儿代说。粒儿说:
“我没大名,就叫粒儿。”
“粒儿这名字特别,为什么叫粒儿呢?”
粒儿眉头皱起来,似有难言之隐,但对方诚心问,她还是说了出来。原来她娘生她时是难产,肚子没食,身子没劲,眼看要憋死在她娘肚子里。多亏她爹从锅底抠下一些饭粒,塞在她娘嘴里,才把她生出来。完事她娘力尽气绝。她爹感谢那些救她一命的饭粒,便给她取名粒儿。
粒儿说到这儿,已哽咽无声,流下眼泪。
执扇人动了性情,便对刘八说:“我喜欢这孩子,收她做干闺女了。我知道今儿这些钱你们决不会要,我收起来就是了。以后你们碰到什么難处,自管来找我。我住在京城。”
粒儿说:“京城那么大,到哪儿去找?”
执扇人想了想,笑道:“你们就去找台阶最高的房子,找到台阶最高的房子就找到我。门口的要是不让你进去,你拿这把扇子给他们看——”他把手中那把金贵的扇子递给了粒儿说,“他们自然会叫你见我。”
说完话,两人告辞而去。
这事听了像笑话,手中的扇子却非虚妄。细看扇骨,精雕细镂,还镶牙填玉,非同寻常。这两人是谁呢,看样子富贵得很,可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到这小吃摊上吃嘎巴菜,又怎么肯认粒儿这个穷丫头当干闺女?这事没处去问。爷儿俩不识字,扇面上的字全不认得。他们也不敢把这没头没脑的事告诉旁人,连对那位“亲家”——教私塾的郭先生也不敢提起,只把这扇子好好地藏起来,有事再说。
一年后,粒儿没嫁,还没凑上嫁妆。爷儿俩再三合计后便去了京城,寻找粒儿那位不知姓名的干爹。心里的目标清清楚楚,就是去找台阶最高的房子。可是爷儿俩到了京城,转了三天,转得头晕眼花,京城到处高台阶怎么找?粒儿聪明,她说:“爹啊,咱得数台阶呀,不数怎么知道哪个房子台阶最高?”于是两人就在京城数台阶,数到第七天,终于数到一座台阶最高的深宅大院。门口站着不少执枪挎刀的兵弁。刘八望着这房子,倒吸一口气说:
“妈呀,这别是皇上住的地方吧。”
粒儿不怕,找干爹有嘛可怕?她走过去对兵弁说,她要见她干爹。她说的事听起来,好似有鼻子有眼儿,又似没头没脑。人家听不明白,可她拿出来的折扇却是实实在在。守门的官兵收了折扇,问清她在京城的住处,叫她回去听信。
爷儿俩在小客栈等到第三天晌午,还是没信儿,出门吃饭回来,客栈老板却迎上来问他们在京城惹了嘛事。再一说,原来刚刚来了四个官差寻他们,嘛事没说,可样子挺凶。
爷儿俩从没惹过官,一听不好,浑身发凉。本来去年那个认干闺女的事就来得蹊跷,别出什么祸事。爷儿俩一合计,赶紧退房回津。
京城离天津二百多里,爷儿俩不敢搭车,不走大道走小路,走了三天多才回到家。到家听邻居说,头一天县衙门也来人找他们,还说不论谁见到他们,都要赶紧告官。刘八觉得好像官府在通缉他们。邻居问他们犯了嘛事,他们说不明白,不单刘磕巴吓得说不出话来,粒儿也说不明白。反正沾了官,祸无边。眼下情形吓人,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刘八说,一个人好躲,两个人难藏。粒儿姑姑家有个表姐出家在西城外一个小尼姑庵里,四边是水,很是清静,便把粒儿送到那里躲一躲,自己藏身到芦台镇一个远亲家中。
事情并没这样就消停下来。据说一天忽然来了一帮官家的人,打鼓敲锣,来到西城外小尼姑庵,在门前竖起梯子给小庙挂匾,木匾青底金字:皇姑庵。字写得端庄稳重。嘛叫皇姑,皇上的姐妹吧。这帮人还抬来一顶轿子,一位官差嚷着说当今皇上要接粒儿进京。
谁也不知这是嘛事。
庙门“吱呀”一开,打里边走出一个剃度过的姑子,四十多岁,穿一件素色袈裟,并非粒儿。她说小庙里只她一人。那个叫粒儿的姑娘在这里借宿几天,便被她爹接走。去了哪里,只有天知地知。
从此这小尼姑庵倒有了“皇姑庵”一名,皇上挂了匾,谁也不能摘。但为嘛叫皇姑,渐渐更没人能说清楚。
崔家炮
要说烟花火炮,上栗、萍乡、浏阳、醴陵造的都好。天津卫是南来北往的码头,这些地方的花炮全都见过,但是天津人不玩外地的花炮,只玩自己造的。天津造的烟花,叫你看花眼;天津人造的炮仗,赛过洋人的炸弹。造炮是凶烈的事,不能在人多聚众的老城内,只能在荒郊野外的村子里。其中造炮最好的村子,人人都知道是静海县沿庄镇的崔家庄。
崔家庄全姓崔,是个老村子,可是人很少,一半人造炮时炸死了。活下来的人全是虎性豹胆,拿死当玩,个个草莽英雄。这因为炮仗厉害,造炮的人就得比炮仗还厉害,才压得住。
崔家庄造炮,头一号是崔黑头。他家老祖宗,就知道把荒地里地皮上结成的白花花的火硝抠下来,加些硫黄木炭就是火药。他家造的炮仗能开山炸石。人称崔家炮。
崔黑头有三个儿子,老二十六岁那年,躺在当院一堆麻雷子上睡晌午觉,突然这堆麻雷子无缘无故地炸了,把老二炸散了,没留下整尸首。
崔黑头剩下这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老大三十,一直光棍,没人肯嫁到他家来,怕炸死。他家连地上的黄土里都混着火药面子,空气里飘着硝,谁能不怕?他这黑头黑脸,就是给火药炸出来的。他家老三小,只有十三岁,身上有残。小时候,崔黑子修屋顶,一不小心斧头掉了下来,砸到地上石头,迸出火花,引爆了墙根的半袋硫黄,炸去了半间屋子,还炸掉老三右边的耳朵,伤了一条腿;给老三留下两样残,一是一边耳聋,一是一走一瘸一拐。
造炮的人只两件事:一是造炮,一是卖炮。卖炮更要紧。这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炮好在哪儿,自己卖才能卖好。崔黑子年岁大了,造炮的事他盯着,卖炮的事全归了两个儿子。每到腊月,小儿子崔老三到村口的集市上去卖,大儿子崔老大到天津娘娘宫的福神街去卖。
要知道崔家炮多厉害、人多厉害,还得看他们哥儿俩怎么卖炮。论模样,这哥儿俩不像一个娘生的。老大像条虎,老三像只猫,可是卖起炮来就难说谁更厉害。
静海这边一进腊月,三天一集。赶集这天,崔家庄的人都把造好的鞭炮从家里搬出来,装满一车,上面盖一床辟邪的大红棉被。把车赶到庄子外边的青龙河边,停在高高的岸上,一排老柳树的下边。青龙河通着子牙河,一到秋后水就干了,冻得硬邦邦的河床便是炮市。各家的人拿着自家的鞭炮,从河堤跑下来,到河床上大放特放,相互比试,彼此较劲;买炮的人站在河堤上,去看去选去买。各地的鞭炮贩子也挤在人群里,好像看大戏。
静海造炮名气最大的是沿庄镇,造炮的村子至少二三十个,每年一到这时候,全赶着大车到青龙河这边来比炮卖炮。真要比起炮来,谁服谁?那些小子們,把单个的大炮别在腰带上,手执一根杆子,上头拴一挂长长的大红雷子鞭,一丈长短,点着药信子,从河堤奔下来;一边叫喊,一边挥杆,把拴在杆子上的长鞭挥舞得像火轮,雷子炸,硝烟冒,纸屑飞;跑到河床中央时,仍不停地挥杆舞鞭,吼叫震天,一个比一个英武。他们这么挥杆舞炮,不单是耍威,更是要显示自家编鞭用的麻精子多结实。鞭炮编得牢,才能不断火。
每在这时候,只要崔家老三一出场,人全静下来。等着他亮绝活,还都把耳朵眼里的棉花塞紧一点,崔家炮震得耳朵疼。来青龙河炮市的人,连拉车的牲口,耳朵眼里全得塞着大团的棉花。
崔家老三不像英雄好汉,不足五尺,又瘦又小,身上套一条长棉袍,松松软软,像只猫,而且是病猫;灰灰小脸,眼小无神,头上扣顶毡帽,两耳戴着耳套。耳套皮里,呲出长毛。他出场与别人不同,不喊不叫,只是慢慢腾腾走到河床中央,放一挂鞭或几个炮,完事就走,跟着他家运来的几车鞭炮,顷刻被争抢一空。而只要老三把炮放完,别人家的鞭炮就像老牛放屁了。
去年,老三从河堤上走下来时,手提一挂鞭,奇小无比,看上去像一串豆芽菜。这么小的鞭能有多大的劲儿?可一点着,如同洋枪的炸子儿,声音刚劲脆烈,往耳朵里钻。这才是真正的“钢鞭”!
可就在这时,一个结结实实的胖小子,穿一件藏青短袄,光着脑袋,站在他对面,手握一根又长又粗的榆木杆子,挑着一串雷子鞭。没人见过那么大的雷子鞭,像一串黄瓜。胖小子二话没说,点着药引子,这一挂鞭响完,浓烟散去,老三不见了。有人说老三回村了,有人说老三给炸飞了。
事后,这胖小子的事就传说得愈来愈多、愈来愈神。人说这小子是河北大城那边的人,姓蔡,人称蔡胖儿。世家造炮,运销关外,连老毛子过年都放他家的炮,其实人家老毛子过年根本不放炮。还有人说,他家军队里有人,火药都是做炮弹用的,他家的炮装上铁皮就是炮弹。愈说愈神,快把崔家炮说没了。
今年青龙河的炮市,没见崔家老三。蔡家胖小子却神气十足地来了,当场放一挂鞭,更大更响,正威风时,只见崔老三从河堤上慢慢腾腾走下来,神气悠闲,好似散步遛弯儿。他左边耳朵聋,不怕响,所以左手提一挂鞭。这鞭特别,一挂只有二尺多,总共才十一头,头儿不算大,好似胡萝卜。嘿嘿,一串胡萝卜!人家崔老三有备而来,这串胡萝卜肯定非比寻常。
崔老三刚刚下了河堤,一上河床,就把手里的这挂鞭点着,第一声好比炸弹,声如巨雷,惊动了河堤上拉车的牲口,有的牲口拉着车冲下河堤。崔老三人小,手中的鞭离地面近,随着剧烈的爆炸激起一阵黄土。这鞭响得慢,他每走一步,炸一头鞭,发一声巨响,扬一阵黄土。他像从地雷阵里一步步走来,走了十一步,一直走到蔡家胖小子身前,最后一响炸在蔡胖子跟前,把蔡家胖小子吓得一蹦。大家定神再看,老三身后十一个坑,每个坑里都能蹲一个人。人们都看傻看呆了。
忽然蔡胖子两手捂着耳朵大叫起来,他耳朵听不见了。
以后青龙河这边再没见过蔡胖子。崔老三这挂鞭出了名,叫“十一响”。天津水师营乃至大沽炮台过年时,都买这挂鞭。
天津老城这边的炮市在城外宫前大街。
每到过年,城里人家用的香烛、绒花、衣帽、摆饰、神像、供品、年糕、瓜果、盆花、水仙、糕点、零食、美酒、年画、灯笼、对联、耍货、大小福字等等,摆满了这条街所有店铺的店里店外。唯有鞭炮,单放在宫北杨家大院旁边一条横街——福神街上。这缘故,一是天津卫买卖人多,买卖人特别在乎辟邪求吉用的鞭炮,用量极大,必须专辟市场;二是炮市怕火,易生意外,单放在一处为宜。
福神街太窄,炮市就极特別,只能一边靠墙摆炮摊,一边走人。说是炮摊,其实就是炮堆。下边是整捆的大炮、两响、烟花盒子等等,码起来,像一座座小山;炮山上边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花花绿绿的烟花炮仗。江西和湖南的鞭炮贩子也来抢生意,看上去这炮市就像花炮业的一个擂台。炮仗多用大红,一条街全是大红色。可是街口一块最惹眼、最抢先、最宽绰的地界,打乾隆年间就叫崔黑子家占了。依照宫前大街的规矩,一入腊月,老崔家就在这街口的墙上贴一块红纸,写上“年年在此”四个字,还落了“沿儿庄崔”的款儿,谁也不敢再占这块地界。
崔家只卖两样,一鞭一炮,炮是两响,鞭是雷子鞭。他家炮摊两边各立一根胳膊粗的竹竿,竹竿上端拴一挂大雷子鞭,两丈多长,把竹竿压成弓,下边一半垂在地上,中间挂一个大红木条,墨笔写着“足数万头”。天津人都知道鞭炮是静海崔家的最好。筒儿圆,火药足,引子挺,声音浑厚清亮,从没有一个“哑巴”和臭子儿。
当年崔黑子在这儿摆摊卖炮时,炮市不准放炮。哪怕一个火星子落进炮市,就是山崩地裂,起火死人。道光那年一位阔老爷在炮市里来了兴致,非要当场放一个“黄烟带炮”,老爷有钱,财大气粗,结果引着了炮摊,十多个水会死命来救,还是烧毁了半条街。官司打下来,叫这阔老爷赔得倾家荡产,成了穷光蛋。从那时起,没人再敢在福神街上放炮。可是炮不放怎么知道炮好坏?
直到崔黑子岁数大了,崔老大接过他爹的事,他在福神街口上一站,偏要放炮不可。他敢,他也能。他当众给人演了一手放两响的绝活——
两响一个纸筒,上下两截,一截一响。药引子在下边一截。一般人放两响,先捏着上半截,点着药引子后,下半截先炸,这是一响。上半截借力飞上去,在很高的空中炸开,又一响。放两响必得用手拿着放,要点胆儿。可是,没人敢在福神街上放,下半截飞出手后,万一飞偏,落进了炮摊,不全毁了?
崔老大的绝招是把两响全攥在手里放。
他先用左手握住上半截,点着药引子,叫下半截在左手上炸掉;再把炸开了花的下半截倒给右手,紧紧握住,露出上半截。两响里边上下两截有药引子连着。倒手之间,药引子正好烧到上半截,这上半截就在右手上炸开。这样一来,左右两手,一手一响,全都响在手上,决不会飞到任何地方。
谁见过这样放两响?崔老大凭这一招,叫城里人看到了货真价实的崔家炮,也服了崔家炮。
可是人有能耐,就有人忌恨;有人叫好,就有人使壞。崔老大向来把用来演示给人看的两响,放在身后的小桌上,没想到叫人悄悄用针锥扎透了膛,上下两截变成一截,两响变成一响。崔老大哪会知道,待他随手从身后小桌上拿起一个两响,手里握紧上半截,用香头一点药引子,上下立时一块儿炸了。崔家炮凶,两响一块儿炸更凶,这一下手掌炸烂,大拇指飞上屋顶。
不久,福神街却传出一句话:
“这沿儿庄的两响不能买,两响里边火药连着,弄不好要人命!”
脊梁要是这么给压断,就不叫脊梁。
转年冬天,福神街街口的墙上,竟然又贴出沿儿庄老崔家“年年在此”的帖子。腊月十五那天,崔老大依然笑呵呵摆上了炮摊,两边支起那两根挑着“足数万头”雷子鞭的大竹竿。崔老大嘴巴鼓鼓,印堂发亮,红光满面,倒像是胖了。只是左手少了拇指,演放两响的事怎么干?他居然换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招式!
只见他原先左右两手干的事,现在换成一只手。左手没了大拇指,用它点火。右手还是先握住两响的下半截,点着炸了之后,松手向上一颠,炮儿翻了个过儿,手一抓,正好握住炸开的这头,再叫另一头在同一只手上炸开。
他变了一招。变得更险、更奇、更绝,却同样稳稳当当,万无一失,这就叫人更服了崔家炮。
可是他怎样的熊心豹胆,冒多大险,才换上了这一招?
白四爷说小说
上海人好看言情小说,天津人好看武侠小说,所以写武林雄奇的高手大多扎在天津。挂头牌的是三位:还珠楼主、郑证因和宫白羽。还有一人,活着的时候名气更大;但此人隔路,别人都是写小说,他说小说。
他大名白云飞,家里贩盐,赚过银钱,现在还没花光。他在家排行老四,人称白四爷。白四爷长得怪,属于异类。大身子,四肢短,肚子圆,屁股低,脑袋大如斗;但脑子比脑袋还怪,不单过目不忘,而且出奇的好使,思路快得离谱。他书看得不多,写得反比看得多。最初也是用笔写,可是笔杆跟不上脑子,就放下笔,改用嘴说。
那时天津卫时兴办刊办报,五花八门的报刊往外冒。报刊为了吸引人,就请名家在报刊上连载武侠小说,刊物每期一段,报纸每天一段。小说名家成了热饽饽,天天被报刊编辑逼着趴在桌上从早写到晚,第二天再接着干。唯有白云飞活得舒服,不写只说,只用嘴巴不费力,要说他活得舒服,还不止如此呢——
白四爷好泡澡。他说,一天不泡,浑身是土;两天不泡,浑身长毛。他在劝业场隔壁的大澡堂子华清池有个单间——甲排四号。他要的这个四号是为了跟自己“四爷”正对上数,图个吉利,也好记。他一年四季,除了大年三十和八月十五,天天在此,每天整一下午。
他先在热水池子里泡透泡足,然后光着身子,腰上裹一条大白毛巾,一掀甲排四号的门帘,进去往小床上一躺。澡堂子里的单间都是左右两张小床,中间一个小方柜子。他躺在一张床上,另一张床给来找他的人当椅子坐。他躺下来后,小伙计便过来,先搓泥,后修脚,一通忙。待收拾完了,人像脱了一层废皮,好似金蝉脱壳,轻快光鲜;从头到脚全都滑溜溜,屁股像个大白搪瓷盆。
跟着,伙计端上来几个小碟,各摆一样小吃——酱油瓜子、话梅、琥珀花生、大丰巷赵家皮糖和切成片儿水灵灵的青萝卜,还有一壶又酽又烫的茉莉花茶。这些吃喝,有热有凉有甜有咸有脆有黏有硬有软;这种活法,就是市井里的神仙。
这时候,门帘一撩进来一人,穿长袍、戴眼镜、手里提个小兜,一看就知道是报馆的编辑。他往白四爷对面的小床上一坐,一边拿笔拿纸,一边对他说:“白四爷,明儿咱可没稿子登了,您今儿得给我们说上一段,两段更好。”说完对着白四爷眯眯笑。
“你是哪个报?”
“《庸报》啊。我天天来,您怎么不记得?”
“天天七八个报馆杂志找我,没前没后叫我说哪段我就说哪段,哪能都记得?我没把你们的故事說混了,就算不错。”
“四爷,您是嘛脑子,同时说七八部小说。不仅天津没第二人,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人!”
白四爷听了高兴,来了神儿,便说:
“我在贵报连载是哪一部?哎,你把前边一段念给我听听,我就接上了。”
这戴眼镜的编辑笑道:“四爷,您在我们报上连载的是《武当争雄记》。我给您带来今天的报了,刚印出来,这就给您念,您听着,这段是——”他从袋子里掏出一张报纸,捧在手中念道,“谢虎悄悄叫廖含英从怀里掏出帕子,浸了水,绕头缠住鼻孔。吹灭了桌上的灯,和衣躺下装睡,刀就搁在身边。不一会儿,给大月亮照得雪亮的窗纸上就出现了一条人影。跟着窗上的人影忽然变大,原来这人摸到窗前,伸出舌头一舔窗纸,悄无声息地把窗纸舔了个洞,一根细竹管子便伸了进来。这人用嘴一吹竹管外边那头,里边这头就冒出一缕青烟,徐徐上升,在月光里发着蓝光,清晰异常,这就是要人命的迷魂药——‘鸡鸣五更返魂香!”戴眼镜的编辑念到这里停住,说道,“您上一段就停在这里。”
“好,咱说来就来了!我说,你记——”白四爷像抽一口大烟,来了精神,原先半躺着,现在坐了起来,光着膀子,一身白肉,两眼闪闪发亮。他一张嘴就把前边的故事接上,“窗外那人把迷魂香吹进屋内,半天没见动静。他凑上耳朵听,屋里只有酣声,这便抽出腰刀轻轻撬开窗户,飞身落入屋中。”四爷说到这儿,眼睛四处溜溜地看了两眼,似乎在找下边的词儿。他一望到现在房内的两张床,再往上一看,马上把故事接下来说,“这人手下极是利索,身子一翻,左右两刀,分别砍在左右两张床上,发出‘啪啪清脆的两声,他忽觉声音不对,定睛一看,床上没人。人呢?他心想不好,未及再看,两条人影忽然由天而降——原来谢虎和廖含英早就伏身在房梁之上。不容这贼人反应过来,他俩已飞落下来,同时四只手如鹰缚兔,把这贼人死死擒住,三下两下用绳子捆了,点灯一瞧,不禁大吃一惊,同声惊呼:‘怎么是你?”
四爷停住了。这戴眼镜编辑说:“我还没听够呢,四爷,您接着往下说呀!”
“行了,够五百字了。扣子也留下来了,不是说好每天五百字吗?”白四爷笑着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你看,人家《369画报》的老秦已经站在这儿等半天了。”
《庸报》戴眼镜的编辑这才发现《369画报》的编辑老秦已经站在门口。他们都常来,不时打头碰面,彼此认得,互不干扰,赶忙撤走。老秦进来坐在床上,白四爷喝了几口浓茶,未等老秦开口,便笑道:“我在你们那里连载的是《花面侠》吧。我记得上次好像说到,花面侠正在山间野店要了一大盘子红烧豹肉,对吗?”
老秦说:“四爷好记性!您兵分八路,竟然一路不乱,您是奇人!您上次最后一句是‘她用筷子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大块的豹肉,刚要放嘴里,忽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亮点,银星一般,带着一股寒风,朝她的面门疾驰飞来。想躲是躲不过了……”
此时白四爷一边听一边已在寻思,他右手食指和拇指正捏着一片碧绿的萝卜往自己嘴里送。他眼盯着这两根手指中的萝卜片,嘴里已将今天一段的开头说了出来:“忽然她手一抖,咔嚓一声,只见两根筷子中间不是那块豹肉,而是一柄六七寸长,银光耀眼、两面开口的飞刀!”
“好!”老秦大叫,“今儿这开头太漂亮了!神来之笔!四爷说来就来,满脑袋奇思妙想啊!”
老秦是报业老江湖,懂得怎么给写东西的人煽风点火,撩动兴致。他这一捧,白四爷上了劲,立时神采飞扬,大江决堤般说了下来,不知不觉之间,老秦身边并排又坐了一高一矮两位,也都是来要稿的编辑。这些编辑全都是长衫大褂,只是有的不戴眼镜,有的戴眼镜,有的戴茶镜;有的用铅笔,有的时髦使钢笔,有的老派用毛笔墨盒,毛笔头套着铜笔帽。虽然这些编辑都是写手,可是要想笔录白四爷口授的小说,谈何容易?最难的是,白四爷说小说,声情并茂,出口成章,往往叫听者入了迷,停下了笔。
真叫人不明白,他这些小说打哪儿来的?没见过他像旁人那样苦思冥想,咬着笔杆,愁眉苦脸,也从不把自己关在书斋硬憋自己。泡澡、搓背、喝茶、嗑着瓜子,指天画地一通乱侃,不动笔杆,就把活儿全干出来。而且是几个不同故事的长篇同时干。他口才好,记下来便是文章,完全用不着编辑加工润色。编辑们你来我往或我来你往,你前我后或我前你后,你要哪段他说哪段。他脑袋里这些故事就像天津的电车,红黄蓝绿白花紫七个牌七条线,各走各的,绝不撞车,也没人上错车。
他如瓢的大脑袋里,这些人物、故事、出彩的地方,都是临时冒出来的吗?鬼才知道!一个给他修脚的师傅说,他那本《天成镖局》里尤老爷的大老婆和四个姨太太就是他的左脚的五个脚趾头。一天他给白四爷修脚,白四爷忽然指着小脚趾感慨地说:“你看我这小姨太太多可怜,又瘦又小,天天给挤到犄角旮旯,不敢出声。”又说,“我得给她点功夫!”这话说了没几天,他这几个脚趾头就变成《天成镖局》中尤家的几个女人。这个小脚趾变成的五太太武功奇绝,后来独霸镖局。
还有一个事儿。澡堂子一进门有个大屏风,正面画一条吐水的赤龙。屏风用来挡风。屏风背面是一块大水银镜子,专门给客人出门时整装用的。白四爷每天洗过澡,说完小说,穿好衣服出来时,都要面对着这大镜子整一整衣领。这镜框一边有个钉子,系一根长绳,挂一个油腻腻的梳子,白四爷每天出门照镜子时,都会抓起这梳子理两下头发。可是这梳子不知怎么变成他《鹰潭三杰》中湖上飞手中一件奇绝的利刃——铜梳。人们说他书里一切都从澡堂子里泡出来的。可是那次他湖北老家几位远亲来天津,向他家借钱,闹得不快,第二天也进了小说。真事入了小说,自然不是原样,有的成龙化凤,有的变狗变猪。全在他脑袋里化腐朽为神奇。一句笑话会引出一桩命案,男盗女娼反成了小说中绝配的侠侣。谁也不明白白四爷的脑袋里藏着什么天机。
行内的事行内明白,不过作家圈里谁也不肯认头这是白四爷天生的本事,只骂他“述而不作”,自己不会写,借人家的笔杆子弄钱出名。说这话的人还是位名家。于是有人为他愤愤不平骂那名家,你躺在澡堂子里说几段看看?人家白四爷不单脑袋瓜阔,还出口成章,记下来就是文章,不用编辑改一个字儿。你拿嘴说的话到了纸上,还不乱了套?
白四爷名噪一时,红了三十年。所有连载的书都由有正书局印行,发行量津门第一,北边卖到黑龙江,南边远到香港。直到1947年华清池热水池屋顶给常年蒸气熏糟了,掉一块砸在白四爷脖子上,砸坏颈椎,天天犯晕,便停了各报刊上的连载,一年之后便去了湖北老家养伤养老。
于是,原先又一种说法重新冒了出来:他一离开澡堂子小说就没了,白四爷的小说全是光屁股说出来的。可是不管闲话怎么说,只要打开他的小说一看,还得服人家。
腻歪
锅店街上靠近瑞蚨祥不远的地方住着一个男的,光头,光棍,四十多岁,名叫腻歪。腻歪当然不是大名,是外号。这外号“腻歪”两字真绝,不仅把这人的性情叫了出来,连模样也叫出来了。一个人,无缘无故整天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无论嘛事也招不起他的兴致。多好吃、多好看、多好玩、多稀罕的事,他都不多看一眼。反过来多凶、多坏、多惨的事,他也不瞅一下。好似他心里只有自己那个解不开、撂不下、摆不平的事,是嘛事?没人知道。
沒人知道的事,人人想知道。瞧瞧他——
整天眉心总像个馄饨那样揪着,脸盘总像块瓦片那样板着,眼珠子像死鱼眼,哪儿也不看,这眼神儿可是学都学不来的。
他到底为嘛腻歪真费猜。就像一根绳子上的死结,谁都想解,没人能解开。
有人说是因为他死了爹妈,光棍一个,闷得慌。有人说是娶不上媳妇,愁得慌。其实都不是。他爹是打江西来的大瓷器商,专卖上品青花瓷,把景德镇成色最好的青花瓷,用车用船弄到天津,再往紫竹林租界里送,还在锅店街上开了一个挺阔气的瓷器店。他家靠瓷器发家发财,一家子人只穿绫罗绸缎,从不穿布衣裳。虽然爹妈一去,家里没主心骨了,瓷器买卖没人做了,店铺也关了门,但现在他还住着一套带前后院的瓦房呢,只要他招亲,谁家有闺女不笑着脸往他家送?他为嘛腻歪?有人说他打小就腻腻歪歪,没高兴过,腻歪这外号打小就有。如果天生腻歪,这就没治了。
天津卫人个顶个厉害,没有没治的事。
要是没碰上陈六,说不定他这一辈子就这么腻腻歪歪,一直腻歪到死。可是他碰上了陈六,陈六就给他改了。陈六这人够明白,也够狠够绝。
陈六原本不是锅店街人,他在西头卖糖炒栗子,栗子炒得又甜又香又鼓又亮,又好剥皮又好吃,可是西头的人穷,口袋里只有铜子;锅店街这边的人阔,口袋里全是银子。人跟着钱跑,他就跑到这边摆摊赚钱。谁想到锅店街寸土寸金,划地称王的混混儿多,能在这边插腿立足的全不是一般人。比方陈六,打他在锅店街上露面那天,就没人跟他找过茬,他看上去并不横,为嘛没人敢招惹他?这里边的缘故都在后边的故事里。
一天有几个土棍儿跟他说闲话,说到了腻歪。人们说腻歪,总绕不出这个题目:他腻歪个嘛?
谁料陈六说了一句:“哪天把他那个狗窝烧了,他就不腻歪了。”
那几个土棍儿笑道:“那不就更腻歪了,说不定一头扎进南运河。”
笑话说完就过去,可是一个月后,锅店街忽然着火,冒黑烟,大火苗子蹿上天。紧跟着远近水会敲着大锣,呼啦啦全赶来了。人们瞪眼一瞧,竟是腻歪家。只见腻歪光着膀子,穿一条睡裤,从家跑出来,浑身黑烟子,像从烟筒眼儿里钻出来的野猫,连蹦带跳,连喊带叫。腻歪很少说话,他是嘛嗓音,谁也没听过。这回听到了,有人说像谦祥益扯布的声音,有人说像夜猫子叫。
这场火是“绝后火”,把他家烧得精光,只剩下一个空壳。屋子里的东西全成了灰儿,只有后院堆着一些瓷缸瓷罐,混在一堆烧焦的废墟里。瓷器不怕火烧,拿火烧成的东西都不怕再烧。
据说大火刚起来时,一些小混混趁火打劫,钻进屋里火里,一边喊救火,一边偷东西,珍稀细软准都叫混混儿们掏去了。腻歪从头到尾一直像只黑猴子,在他家门口又蹿又跳又喊又叫。可是转天,没一点动静,烧焦的房子冒着缕缕青烟儿,却不见腻歪的影子。他在世上孤单一人,无亲无故,能去哪儿?有人说,这一场大火叫腻歪活到头了,准扎河了。
有人把这话说给卖糖炒栗子的陈六。陈六却说:“又不是三九天,河里没盖盖儿,谁想跳谁跳。他要是想活就死不了,说不定这场火救了他呢。”
陈六的话没头没脑,没人当事,只有一个小混混儿听出点东西。究竟这场火来得蹊跷,前几天说闲话时,陈六刚提过把腻歪的“狗窝”烧了,就真烧了。烧这把火能是谁呢?为嘛烧他家?想趁火打劫?
半年后,有人说看见腻歪在租界那边的码头上扛活。这话没人信,他平常连买俩西瓜都雇人抱回家,肩膀子哪放得上东西?
自从这个谎信过去,再没腻歪的消息。
四年后,瑞蚨祥斜对面那个药店叫洋药顶得干不下去了,关门歇业,铺面挂牌转租。没几天,一个干净利索的中年人把这店面接了。这次开的是瓷器店,专门营销景德镇的青花瓷。这店一开张就像模像样,青花瓷青花瓶青花罐青花缸青花碟子青花碗,从里边货架一直排到当街。一对一人高、画满刀马人儿的青花大瓶,像门神似的,一左一右守在大门两边。这铺子只三个人,一个掌柜俩伙计。掌柜的姓杨,名光正。人说是江西人,口音却带点天津的腔调。他一身短打,更像个伙计的领头。人勤手勤,和伙计一起里里外外,很快就把买卖干得热乎起来,连紫竹林的洋人也跑来买货。这叫人们想起当年腻歪他爹那个瓷器店。
有个脑筋转得快的人忽然说:“腻歪他爹姓杨,他也姓杨,他爹不是江西人吗?这人是不是前几年一把大火烧跑了的腻歪?”
他叫杨光正,可是这里的人们只知道腻歪那个外号,谁也不知腻歪的大名。
再说猜归猜,看模样却半点看不出来他是腻歪。瞧他眉清目朗,哪有腻歪眉头上揪着的那个大疙瘩?再看他这张脸多活泛,整天挂着笑;腻歪那脸——总像别人欠他五吊八吊钱。
怎么看,他都不是腻歪;可怎么想,他都和腻歪连着一点什么。
于是小混混们想出一些坏招,打算探个究竟。陈六知道了,就把炒糖栗子的炉子搬到杨家瓷器店的对面。还放出话来:“谁敢欺侮人家老实人,叫我看看!”
这一来便相安无事了。
一天,一个小混混与陈六扯闲话时说道:
“我不管这人到底是不是腻歪。只想知道有的人为嘛好好的总腻歪呢?”
陈六明白这小混混套他的话,他笑道:
“那你这就不明白了,人的腻歪都是不愁日子不愁钱——闲出来的。穷了犯愁,富了才会腻歪。”
毛贾二人
这事确实没假,可是什么年头的事,没人能说清楚。
南运河南岸单街上有个茅厕。白天有亮,夜里没灯,晚上就没人敢进去了。摸黑进去,弄不好一脚踩进茅坑里。
这天深夜,偏偏走进去一个人,瘦得像个饿鬼,抱个空筐。他走到茅厕中央,把筐倒扣过来,底儿朝上,一脚踩上去,跟着解开腰带,想把腰带拴在房梁——上吊。
可是他抬头一看,房梁上竟然有个拴好的绳套,这是谁拴的?他用手拉一拉,绳套拴得还挺结实。他心想就用这个了,刚要把脑袋伸进去,只聽到黑乎乎的下边有人说话:“你别用这个,这是我的。”
瘦子吓了一跳,以为撞见鬼,心里一慌,赶紧跳下筐,这才看见一个人影坐在一张凳子上。
“你是谁?”瘦子问。
“我是谁跟你没关系。反正咱们都想死,各死各的,问什么。”
“既然咱们撞在一块儿,马上全死了,问问怕嘛?”
“那好,你先说。你为嘛寻死?”坐在凳上的人说。这时黑屋的情景渐渐清楚。他虽看不清坐在凳上的人是嘛模样,却看出对方人影挺宽,是个胖子。瘦子便对胖子说:
“好。我是干小生意卖杂货的,赔了。借贷还不上,愈滚愈多。我把各种办法琢磨到头了,还是熬不过去,只有一死了事。你呢?”
胖子没答,接着问他:
“你欠下多少钱?”
“四十两。这么多钱拿什么还?只有一死。”
谁料对方说:“才这么点钱,就搭上一条命,弄不好还是一家人的命呢。”他沉了沉说,“我这儿有个元宝,五十两,给你拿去还账去吧。别死了!”
瘦子一听,叫道:“你死到临头还耍我!你有这么多钱还要死?你不是为钱才寻死的吧?”
“也为了钱。我是做钱庄的——叫一帮临汾的人骗了。房子没了,老婆也跑了。我没脸见任何人了,只有去见阎王。”胖子再不多说,说也没用,只对瘦子说,“这元宝你拿去,足够你还债了。它救得了你,救不了我。”
瘦子不肯收,说:“你要死了,我还拿你钱。哪能呢?”
胖子说:“我去阴间还能带着它?你快拿着它走吧,叫我一个人好好坐一会儿。我一吊上去就再回不来了。”
瘦子万没想到,黄泉边上,竟被人拉一把。阎王居然不要他,这元宝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趴在地上给眼前这救命恩人叩了三个头,捧着元宝跑回家。
他跑到家,见了老婆,一五一十说了。老婆先是哭了,责怪他只想自己一死解脱,狠心甩下他们孤儿寡母。看到了银元宝又喜出望外,一下子就把债全还了,真是起死回生了。忽然,她说:“人家救了你,你就这么叫人走了?”
“我能干吗?他倾家荡产,山倒了,谁扶得住?”
“你好歹拉他到咱家吃顿饺子,送行饺子迎客面,咱得叫他吃了饺子再走。我马上和面、剁菜。深更半夜没地方买肉了,你到隔壁张家借几个鸡蛋去。”瘦子老婆说。
瘦子赶忙去借鸡蛋,老婆忙着切菜、和面、擀皮,这一忙,擀面杖掉在地上。擀面杖是圆棍,地不平,轱辘到墙角。奇怪的是,擀面杖横着轱辘,到了墙角,竟然鬼使神差地“咕噔”一下竖着掉进老鼠洞里,她赶忙伸手到洞里去掏,待抓住了忙往外一抻,怎么比铁还重?拉出来一看,竟然不是擀面杖,变成一根亮晃晃的大金条!今天这是怎么啦,财神爷到家来了?刚才银元宝,现在是金条!她当是在做梦,分明又不是做梦。
不一会儿,瘦子攥着鸡蛋回来,一看也蒙了。两人赶忙清理了屋角的杂物,用锄头铲子一通刨,竟然刨出两坛子金条,足有百十根。
瘦子傻了,老婆却清醒,叫他赶紧跑去茅厕,叫那胖子别再寻死了,有钱了。
瘦子这才清醒过来,说:“说的是,人家拿元宝救了咱们,咱们也得救人家。”
他老婆说:“你快去呀,说不定他已经吊在房梁上了。”
瘦子飞似地跑到茅厕,一看还好,胖子还坐在那里呜呜地哭呢。他上去一把将胖子拉出茅厕,并一直拉到自己家。当胖子看到这满满两坛金条,无法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瘦子对胖子笑嘻嘻说:“有这些金条,你也不用寻死了。”
胖子使劲摇着手,说这可不行。
瘦子说:“嘛叫行不行,你拿银元宝救了我一家,凭嘛不让我拿它救你一命?”
瘦子老婆說:“没有你那银元宝,哪会招出来这两坛子金条?这是老天爷心疼你们俩,才演出来这一幕又一幕。这事编在戏里,也是好戏。”
于是二人把金条分了,各一半,一人一坛金条。事后二人都还是做买卖,各开一店。瘦子在北门里开一家广货店,店里专销由南边水运来的板鸭、熏肉、风鸡、腊肠和家什杂物;胖子在宫前小洋货街开了一个洋货店,卖的全是从紫竹林弄来的时髦洋货。买卖都旺,旺得呼呼冒小火苗,还都赚了钱。有钱不忘朋友,二人彼此经常走动。一天,他俩酒后聊起往事,唏嘘不已,决定在城北单街那边合盖一片房子,两家人都搬去住,后代也好联系。大难不死,必有大福,二人在那地方因祸得福,起死回生,否极泰来,认准那地方是他们的福地。他们看好单街右边的一块空地,一起买下来。再请来营造厂造了两排房子,每排八幢,门对门。中间留一条巷子,两家合用,这样两家人出来进去,打头碰面,相互照应,好比一家。
这巷子得有个名字。瘦子姓毛,胖子姓贾,就叫毛贾夥巷。但不知这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还是给人们叫出来的。
如果是他们二人合起的,那是为了彼此要好,并长此以往地下去。如果是人们叫出来的,则是称赞这毛贾二人有情有义,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飞熊
民国二十三年,城中有位奇人,名叫飞熊。顾名思义,此人是一只会飞的熊?对,也不对。
此人非熊,只是姓熊,长得却像一只熊。肌沉肉重一张脸,胖大身子,胸口后背大腿胳膊直到手背上全是毛。肉眼皮下边一双乌黑眼珠子。没人比他长得更像熊了。
他全身的毛又长又密,据说蚊子都不咬他,钻不进去。他要是站你身边,张开大嘴一笑,真会把你吓着。可这种人有他的麻烦,人太笨重,走道快不起来,一跑就喘。谁要是惹了他,撒开腿一跑,他就没辙了。
然而,自从他这姓——“熊”字前边加一个“飞”,就真的不再是凡人了。这飞字不是他自己加上去的,是人们对他的称呼,来由有根有据——
他在南运河边干脚行,和侯家后一帮混混儿有过节,夙怨很久。那帮混混儿怵他身大力不亏,心里边却一直想把他狠狠揍一顿,把他打服打怕打 打趴下。
后来,混混们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他贪酒,常醉在酒楼酒店里,趁醉对他下手最好不过。一天,他在东门的“三杯少”酒楼的楼上喝得半醉,这帮混混儿把他堵上了。混混们人手一根白蜡棍,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死签。他酒喝得不少,可酒劲再大也不敢去拼,人家人多势众,全是凶神恶煞,硬拼就是找死。
酒楼上虽然宽敞,楼梯口却被混混们堵住,逃路只有一个,就是南边一面大窗,窗子开着,窗外一棵大树,但大树离着窗子至少八尺远,就是霍元甲也跳不到那棵树上去;跳不上去,就得掉下去摔死。若是不跳,只有挨揍。可是他又笨又重,二百多斤,像块死肉,怎么能跳上去?
来不及想了!只见他刷地蹿起来,转身直朝那窗口跑去,混混儿们更快,“梆、梆”几棍子已经落在他后背上了。这几下打出他浑身的酒劲加上脾气、火气和疯狂。他像从火堆里蹿出来的一头野熊疯牛,一直冲到窗口,想都没想,竟然纵身蹿出窗子。混混们奔到窗前,看到的景象叫他们大惊——他已经远远在那棵树上,双手抱着树干,正回头望着他们。那样子真像一只大熊抱在树上。他那么硕大沉重的身子怎么可能蹿得那么高、那么远?飞出去的吗?
谁也没看到他怎么从那树上下来的。混混儿们全吓跑了。
酒楼上还有不少人看到这场面,眼见为实,从此他落下一个极漂亮的绰号叫作“飞熊”,没人再敢惹他。他成了天津卫一位实实在在的奇人、名人。
飞熊有了这个威名,很得意。他不在意这个威,更在乎这个名。他觉得这名很受用,无论到哪儿,人都敬着他、捧着他、供着他,还请他吃饭喝酒。市政府的警卫队来人请他去教授一下轻功,叫他推了。他说学来的功夫能教,天生的功夫不能教。天生就是天才,没人能学。这话叫人更钦佩他。
日租界有位汤公子,家里有钱,整天闲着,喜欢吃吃喝喝,干一些好玩的事。一次,汤公子聚了几个朋友吃饭时说闲话,说到了飞熊。汤公子说:
“我就不信那笨东西能飞。”
那几个朋友说,这件事不少人看见,看见的人全都有名有姓,错不了。汤公子灵机一动,说:
“哪天咱们请他上三杯少酒楼喝酒,叫他再跳一次,也叫咱开开眼怎么样?”
大家全说这主意好。可是一人说:
“人家现在可是名人了,能听咱们的吗?”
汤公子笑道:
“咱拿酒灌他,酒劲上来再拿话激他,他就跳了。”
大家说这事带劲,比看余叔岩、程砚秋还强。
不多日子,汤公子这帮朋友把飞熊约到了三杯少酒楼,还在当初飞熊喝酒那个位置上摆了一桌,桌上摆满上好的酒菜。吃了多半,酒也上头,这帮人就提起飞熊当初在这里“过五关斩六将”的事。飞熊最爱听人们谈论这件事,一时兴致大发。可是汤公子却不冷不热地问他:
“窗外边那棵树您真的飞得过去吗?你比燕子李三还强?”
飞熊说:
“天津人谁不知道,真事还能有假?”
汤公子依旧不冷不热,说:
“报纸上白纸黑字还净是假的,口口相传更不能说句句是真。”
飞熊喘着粗气,本来已经喝过头了,酒兴一起,满脸涨得通红,他站起来问汤公子:
“那你信谁的?”
汤公子居然一笑,说:
“我信我看见的。”
这时,汤公子那帮朋友有的打托,有的起哄,有的激火,闹着叫飞熊再飞一把,再展雄风。
飞熊真的起了劲,就像当初挨了混混们那几棍子那样,转身一直冲到窗口,跳上窗台。可是当他往窗台上一站,突然一切全变了。那棵树离他好像变得两丈远,下面的地面好比深渊,让他心里打颤。当初是怎么飞到树上去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说汤公子不信,自己也不信。
他怎么会知道,人有时候身上一股特别的劲儿,只能是一次,过后不会再来。
他站在窗台好一会儿。汤公子那帮人谁也不敢出声,怕把他吓得掉下去。
那帮人见他两腿瑟瑟直抖,忙把他扶下窗台。他下窗台时两腿一软,身子一歪,愣把两个人压在地上,其中一个还折了胳膊。
这事给飞熊换了一个不受听的称号,叫作狗熊。
齐老太太
齊老太太有滋有味地住在西城一个小院里。老头死了后,就一个念想——家别散了。
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老三没出嫁,俩儿子老大老二虽然都成了家,还全住在家里,守着老娘。俩儿子各住在东西两边的厢房。正房三间,右边一间住着闺女,左边一间老太太自己用。堂屋空着,这里是一家人共用的地方。
老娘心里是一幅幅画——一家人在这院子里春天栽花种草,夏天纳凉说话,秋天举竿打枣,冬天扫雪堆人。平时全家围着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一日三餐,虽无山珍海味,却有荤有素,有饭同吃,有福同享。闲时老太太叫来老三和两房儿媳妇陪她打打牌,孙男娣女们在院里玩耍。齐家人全都本分平和,彼此没斗过气、拌过嘴、红过睑,老太太说自己活在天堂里。可等到将来哪一天自己上了西天,想这个家,怎么办呢?说到这儿就掉眼泪了。
打牌是老太太平生一大好。可是她七十岁后,打多了便要歇一会儿。几个孩子便在堂屋一角,给她支了一张软榻,她累了,就倚在榻上伸伸胳膊腿儿,有了精神招呼闺女媳妇接着再来。反正全家人对老太太一呼百应,只顺不戗,每天最后一把牌都要叫老太太和。
齐老太太的两房媳妇人都不错。平时,丈夫出去干活,都在家中料理杂事,哄孩子玩,一人一天轮流做全家的饭菜,还一起伺候婆婆,陪着玩牌。玩牌对谁都是乐事,一边玩,一边说闲话、吃零嘴、喝茶。玩牌不玩钱没劲,可这家人的钱都不多,赢输也不过三五个铜子儿,大半都“输”给了老太太。玩牌时,老太太爱在身边放一把痒痒挠子,她只要等牌和,后背就痒痒;闺女老三有个小圆镜,时不时照一下自己;大儿媳爱放一盒洋烟,烟瘾上来憋急了,抽几口;二儿媳特别,总把手上一个金戒箍摘下来,放在一块手帕上,她怕洗牌时总磨这戒指。她是穷人家的闺女,这金戒指是她当年最金贵的陪嫁,虽然只是一个圆箍,没做工,但够粗,颜色很正。
天天打牌,这戒指天天放在她右手边,可是有一天,她抽空去灌暖瓶回来时,忽然“哟”一声,戒指没了。她找,别人帮她找,桌上地下找,一遍遍找,居然就找不着了。老太太说:
“甭急,自己家还会丢东西?细找找。”
二儿媳就这一件宝贝,丢了自然心急,还有火,忍不住冒出一句:
“就出去灌水这一眨眼的工夫,光天化日的怎么会没,除非闹鬼了。”
丢东西的事一出来,本来就叫在场的人心里发毛。大儿媳有点沉不住气,说:
“哎哟二妹,我挨着你,你说闹鬼,可别是说我拿的。”
二儿媳说:“你干吗往你身上揽,我能说谁,只能怪我不该把这么值钱的东西撂在桌上。”其实这都是些着急的话,可现在你一句我一句,就都是往火上浇油了。
话再说下去,就会戗起来。
齐家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最坐不住的是老太太。她脸色像张纸,忽然双手把桌子一推,这么大年纪,居然推出半尺远。她大声说:
“现在谁也别出屋,你们给我翻箱倒柜地找,相互别客气,搜身!我不信找不出来。我不信我齐家——关着大门会丢东西!”
老太太头一遭发火!
大伙乖乖地按照老太太的话做。把屋里从明面到暗处,再到犄角旮旯,每一寸地界全都细细找过,连老太太歇身的软榻也拉出来,翻一个过儿。姑嫂相互之间,头一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身。那一瞬,齐老太太把双眼闭上,好像死了一样;她心里觉得这个家该是好到头了,要毁了。无论这戒指在谁身上,一翻出来,就是给这家捅上一刀。可是奇怪的是,戒指还是没影儿。连条案上的花瓶全扣过来,还能跑到哪儿去?真还是应了二儿媳那句话——除非闹鬼了!
闹不闹鬼不知道,反正一股阴气从此罩住了齐家。先前那股子劲没了,人人各有心事,相互之间没话。若是说话,也是没话找话;若是笑笑,全是作假。谁知谁怎么想的?虽然吃饭还是同桌,像在大车店里各吃各的。老太太的牌局還摆,却打不起劲儿来。一天老太太忽然“哗啦”一声把牌全推倒了,阴沉着脸说:“我气力不济了,打不下去了。”就此停了牌局。牌局一停,齐家冷清了一大半。
老太太心里那些画儿,也就一幅幅扯下来。
谁也不知该怎么把这局面掰回来,反正那金戒指找不回来,事情就过不去。一天,老三对她大哥说:“二嫂那金戒指会不会叫猫叼去了?”
老大说:“你倒真能琢磨,还没听说猫叼金子呢,又不能吃。再说,叼到哪儿你知道吗,找得回来吗?”
这事肯定死在这儿了,永远没人知道。
可是一天晚饭后,老太太趁着全家都没离开饭桌,忽然对大家说:
“我要跟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听好了!二媳妇那戒指的事你们别再瞎猜,戒指是我拿的!我有急用。你们也甭问我拿去干什么用了。回头我会想办法把这事圆上。”
老太太这话像晴天打雷,全家脸对脸看着,不敢相信。可是,老太太一辈子没说过半句谎,她的话从来不会掺一点假。不论她说什么,大家全信。再说老太太的话也有道理,丢戒指那天,人人都搜了身,没搜身的只有老太太本人。当时谁也不会去搜她呀。如果不是她拿的,好好一个金戒指跑哪儿去了?如果是她拿了,怎么拿的?拿去干吗用了?
老太太不说,没人敢问,也没人敢议论。可是从此,不知不觉对老太太的感觉就变了,她怎么能偷自己儿媳妇的东西呢?想都不敢想。素来对老太太的敬意,自然少了几分。这一切,老太太嘴里不说,心里有数。虽然她把事情的真相撩开,彼此的猜疑和别扭没了,可是从此她在这家里老老少少眼中,脸上没光,说话差劲,身子矮了半截。人就一下子老下去许多。往后很少出屋了,吃饭都是叫老三把饭菜端到里屋,不愿别人看到她。她是不是没脸见人?
一年多后,老太太过世。
齐家办过丧事,整理正房。当拆掉堂屋一角的软榻清扫地面时,老三忽然发现地砖缝里有个东西亮闪闪,她有点奇怪,蹲下来,从头上拔下簪子把这东西拨出来一看,大声叫喊兄嫂,大家过来一瞧,全都大吃一惊!原来就是那枚丢失的金戒指,原来它一直好好地待在这儿!
在丢戒指那天,这地方也都找过,只是因为那时是下晌,屋里没有阳光,自然看不到。现在是晌午,一道阳光射进来,正好照在这砖缝之间,金戒指便灿然夺目地重回齐家。
这才是真的真相大白。
老三流着泪对着这戒指说:“你干吗躲在这儿了,你要了我娘的命啊!”
这家人想到这位大仁大义的老太太,为了全家人的和和气气,抱团不散,有难独当,忍辱负重,郁闷至死,不知不觉全都淌下泪来。
旗杆子
过去,天津人把个头高的人,叫大个儿;把个头极高的人,称呼旗杆子,这因为那时天津卫最高的东西是娘娘庙前的一对大旗杆。据说这旗杆原先是一艘海船的桅杆,高十丈。嘛时候移到这儿来的,其说不一。反正站在它下边使劲往上仰头,直仰到脑袋晕乎,还是瞧不清旗杆子的尖儿伸到哪儿去了。
可是,真正称得上旗杆子的,还得是家住锦衣卫桥边的一个人。他有多高?至少比一般人高四个脑袋!鸟儿飞低了都会撞上他。他过城门时必得走在正中间,城门洞是拱形的,中间最高,靠边走就得撞上。东门上沿的左边缺半块砖,据说就是他的脑袋撞的。人都这么说,信不信随你。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人叫旗杆子了。十二岁已经高人一头,十四岁高人两头,十八岁高人三头,二十岁高人四头。人高,胃就大,饭量如虎。别人一顿饭顶多吃三个馒头,他吃八个,还得喝四碗粥。
男人向来靠干活吃饭,可是能叫他干的活只有三样:盖房子时往高处递砖头瓦片,擦洗店铺门上边的招牌,天黑时点路灯。别人用梯子的事他全不用,可是这种活并不常有,这就得叫他饿肚子了。然而,他饿肚子,并不全是活儿少,还因为他怕见人。他走在大街上,孩子们总拿他当作怪物,笑他、骂他、用石头砸他。他怕人们见到他时,露出的那种吃惊和嘲笑的神气。他从不招惹任何人,人人却可以招惹他。这也怪不得别人,他确确实实高得吓人。一天夜里他一手提个油罐,一手举着一个小火把点街灯时,迎面过来两个人,黑乎乎撞见了他——一个巨大的比房檐还高的黑黑的人影,吓得这两个人大声尖叫,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也不要了,失魂落魄地掉头就跑,好像撞见了鬼。
他平时躲在屋里,很少出门,甚至不到院中。别人在院里,如同羊在圈中,墙外边看不到;他在院里,好像马在栏里,上半身高出墙头,外边全看得见,十分滑稽,谁见谁笑。逢到这时候,他赶忙猫腰钻进屋,常常还会“哐”地一头撞在门框上。
这么大的人,天天蜗在家中。在屋里没法站直,长胳膊大腿没处放,他也没有劲动弹,肚子和饭锅全是空的。锅空了没声,肚子空了咕咕叫。饿极了只有硬着头皮出去找活干。河边有装船卸货的活,他干得了吗?别人扛到肩上的活儿,他要扛起来,得像举到房顶上,肚子里没东西身上哪来的劲儿?
他怕人,从不和人说话,好像天生不会说话,只有房前屋后几家邻居碰见时,点个头。没人到他家串门,好像他一个人就把屋子填满了,谁还挤得进去?因此,谁也不知道这个大怪物怎么活着?也没人关心他的肚子,最多是闲聊时说说他会娶老婆吗?谁会嫁他?他要是有老婆只能跪着亲嘴;干那事时——中间找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