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即内容:论《送雨云的人》的文体意义
2020-04-12黄丹慧
摘 要: 《送雨云的人》是美国印第安女作家莱斯利·马尔蒙·西尔科的著名短篇小说。作为著名的文体大师,西尔科在这篇小说中展现了高超的文体技巧,包括词汇选择、句式安排和叙事视角的转换等。因之,西尔科有效表达了印第安文化对死亡的态度,以及在与天主教文化的对抗中对印第安本土文化的坚守。
关键词: 文体选择 文体意义 《送雨云的人》
莱斯利·马尔蒙·西尔科(Leslie Marmon Silko, 1948—)是著名的小说家、诗人和散文家,以对美国本土题材的抒情式处理而闻名。她出生于1948年,父母有印第安拉古娜·普韦布洛部落、墨西哥和英裔美国人的混合血统,对其作品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她在印第安保留地的边缘长大,一开始就受到多种文化的影响。因此,她早期的故事常常围绕不同文化之间的冲突展开。然而,西尔科最喜欢的还是拉古娜文化,她承认自己的创作方法和风格都受到了家族故事的影响。她的作品主要关注白人社会中美国原住民的异化,以及原住民的传统和社区在现代生活中的重要性。同时,她的叙事是娓娓道来的风格,即使对待死亡这样的禁忌题材时,也是如此。
西尔科在拉古娜保留地上学,直到五年级时才转到偏远的阿尔布开克基的天主教学校。她的祖母和姑姑们禁止她说凯里桑语,但西尔科在学业上表现出色,1969年获得了新墨西哥大学的学士学位。同年,她发表了第一篇小说《送雨云的人》,小说情节很简单。里昂(Leon)和他的小舅子肯(Ken)找到了泰奥菲洛爷爷(Grandfather Teofilo)的尸体。他们将尸体带回家,打算用印第安人的方式将其安葬。这时,里昂的妻子露易丝(Louise)提议,让牧师在爷爷的埋葬地洒上圣水,这样“他就不会口渴”了。里昂犹豫不决地去了教堂。牧师先是不情愿去,提出应为爷爷举行天主教仪式,但里昂不答应。然后,神父去了墓地,把水洒在了墓地上。但面对“阴影下的”一群原住民印第安人的面孔,他洒下的水立刻蒸发,他几乎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最后,牧师慢慢走了,消失在教堂的“高大厚实的墙壁”内,而里昂则觉得“很好”“很高兴”,因为“现在爷爷肯定能给他们送来大片雷雨云了”。
《送雨云的人》讲述的是以里昂为代表的印第安文化与以神父为代表的天主教文化的冲突。正如一位学者提出的那样,西尔科对天主教的生死观念进行了批判,对印第安文化中的智慧则给予了褒奖[1](162-164)。另一位学者更进一步认为,西尔科是“美国印第安文化的歌者”[2](3-9)。这些说法完全适用于《送雨云的人》。在这个故事中,西尔科生动地描述了印第安人如何看待死亡和生命。在他们眼里,死亡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并不是悲伤和悲哀的根源。与天主教相反,他们认为死者不需要任何形式的救赎。
两种文化之间的冲突在洒圣水时达到了高潮。对印第安人来说,这一行为可以让死者给活着的人带来更多雨云,而对神父来说,这一行为则是为死者祈福,让他的灵魂得到救赎。有趣的是,印第安人和神父在这里达成了某种妥协,印第安人请神父洒水,而神父则来到埋葬地,虽然印第安人实际上并没有听他那一套。
这样,在《送雨云的人》中,西尔科有双重修辞目的:一方面,她需要表现出原住印第安人对待死亡的“自然”态度,另一方面,她需要刻画出印第安文化与天主教文化的对抗和妥协。为了达到这些目的,西尔科在文体选择方面格外用心。里奇(Geoffery N. Leech)和肖特(Michael H. Short)合著的《小说中的风格》(Style in Fiction: A Linguistic Introduction to English Fictional Prose》一书提供了一个“语言学和文体学范畴的清单”,包括:词法、句法、修辞手段、衔接和语境[3]。本文拟从用词、句法结构和叙事角度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发现死亡与句型变化
《送雨云的人》一开始描写里昂和肯发现爷爷尸体的场景:
(1)他们在一棵高大的棉白杨树下找到了他。(2)他身上的“李维斯”牌夹克衫和牛仔裤已褪成浅蓝,因此找到他并不难。(3)大棉白杨的旁边,是一小片冬天落叶的棉白杨树林,长在那条宽阔多沙的河谷中。(4)他已死去一两天了,羊群亂跑,游散在河谷的上上下下。(5)里昂和姐夫肯把羊群赶到一块,关进牧羊营的羊圈,然后回到那棵大棉白杨树[4](4-12)。
小说原文段共90单词,5个句子,平均每句18个单词。从句子的长度上看,呈现出明显的变化规律,即前两个句子明显短于后三个句子。前两个句子告诉读者,里昂和肯如何找到老爷爷的尸体。短句是恰当的,因为有助于表现出里昂和肯看到尸体时的惊讶之情。出乎意料的是,从第(3)句开始,描写从尸体转移到白杨树、冬日里的杨树林、宽阔多沙的河谷,最后到游荡的羊群,同时,句子越来越长,从而大大降低了叙事节奏,减弱了前两短句中建立起来的情感强度。这样,小说将尸体与树、森林和羊群并置,似乎都是自然界的组成部分。作为读者,我们得到的是这样的画面:里昂和肯发现了爷爷的尸体,但他们先是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周围的树林和山谷,然后把羊群赶到一块,才回来处理尸体。因此,这五个句子的安排和长短变化模式,成为西尔科向读者讲述印第安人对死亡的看法的重要策略。
二、对待死亡与词汇选择
小说接下来讲述家人和邻居如何对待爷爷的死亡:
露易丝和特蕾萨在等他们。午餐桌已备好,黑铁炉上正煮着咖啡。里昂看看露易丝,又看看特蕾萨。
“我们在一棵棉白杨树下找到他,牧羊营附近的那条大河谷里。估计他是想坐在树荫下休息会儿,但再也没能站起来。”里昂朝老人的床铺走。
……
教堂的祈祷钟响了起来,时间已到正午。他们吃着豆子和热面包,没有人说话,直到特蕾萨给大家沏上咖啡。
肯站起来,穿上夹克。
“我去找挖墓的人。土只是上层结冰。我想天黑前就可以挖好了。”
里昂点点头,喝完咖啡。肯恩走后一会儿,左邻右舍和族人默默前来,拥抱泰奥菲洛的家人,他们在桌上留下吃的,因为挖墓的人完事后要过来吃饭[4](4-12)。
就文体而言,这个家庭场景给读者的印象是用词简洁。只要审视这里使用的动词就足够了:等、煮、看、走、响、吃、说、穿、离开、来等。这一幕发生在爷爷的尸体被送回家后,这一点尤其引人注目。爷爷去世,一家人的生活似乎与以前完全一样,没有受到影响。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作者特意用简单的、日常的词语描写爷爷去世后一家人的反应是多么贴切。当然,这并非表明这些人缺乏感受力或冷酷无情。相反,作者这里刻意的文体表明,印第安人接受死亡是他们生活中自然而然的、毫不奇怪的一部分。
总之,西尔科在《送雨云的人》中运用了一些独特的文体策略,表现出印第安人把死亡视为自然而然,接受死亡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山谷场景中,西尔科巧妙地操纵了五句话的长度,以表明里昂和肯在面对爷爷的死亡时的冷静,在家庭场景中,她故意选择简单的日常用语,暗示印第安人把死亡看成日常的事情。在这两个地方,西尔科的文体都产生了积极的意义。
三、文化冲突与叙述语气和视角
《送雨云的人》的另一个重要主题是以里昂为代表的印第安文化与以保罗神父为代表的天主教文化的对立。主要表现在两个场景中:一是教堂场景,里昂要求神父把圣水送到墓地,二是神父洒圣水的墓地场景。同样,西尔科并没有直接告诉读者这种文化对立,而是通过巧妙的文体手法暗示这种文化对立。
教堂场景中,两种文化的对比是通过叙述语气的张力实现的。请看以下场景:
里昂敲了敲那扇古老的、刻着各种羔羊图标的大门……
神父打开门,看清来人后,他笑了。“请进!今晚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神父从厨房里拖出一把椅子,递给里昂。
“不用,谢了,神父。我来这儿只是想问问,您能不能带上圣水去一趟墓地。”
……
“你那会儿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死了?我至少还来得及给他办临终圣礼嘛!”
里昂笑了笑。“那倒没有必要,神父。”
牧师低头盯着自己破旧的棕色平底鞋和长袍下摆。“对一名基督徒的葬礼来说,那是必要的。”
他话音冷淡,里昂心想,他的蓝眼睛看起来有些倦怠。
“行了,神父。我们只希望他有足够的水。”
神父一屁股坐进绿色扶椅,拾起一本印刷精美的传教士杂志。他翻弄着一张张满是麻风病人和异教徒的彩页,虽然他一眼都没看。
“里昂,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办。再怎么说,也该做临终圣礼和葬礼弥撒吧。”
里昂戴上他那顶绿色帽子,拉下帽耳盖住耳朵。“时候不早了,神父。我得走了。”
当里昂推开大门时,神父保罗站起来说:“等等!”他离开客厅,然后穿着一件棕色长外衣回来[4](4-12)。
在这个场景里,里昂去教堂,要求神父保罗为爷爷洒圣水,让他有足够的水。神父最初拒绝,因为里昂不允许他按照天主教的传统,为爷爷做最后的仪式和弥撒。虽然未能说服里昂给爷爷一个基督教葬礼,但神父最终还是妥协,决定把圣水带到墓地。
虽然这里没有直接写出两种文化的对立,但读者却能感受强烈的冲突,这个效果主要是通過艺术再现两个人物的话语实现的。两个人物的话语都是以直接引语形式再现的,但细心观察,我们发现他们的话语之间有一个明显的区别。在整个谈话过程中,里昂的话语相对较短,语气始终没有变化:不容商量、坚定不移,而神父的语气则经历了一些变化:从热情到失望,最后无奈放弃。这种鲜明的语气对比,让读者有机会看透两个人物的性格。由于里昂代表的是印第安文化,保罗是基督文化,我们可以感受到两种文化的差异:印第安文化是直接、坦率的,基督教文化则显得更严肃、心事重重。
在墓地场景中,两种文化的对抗则通过叙事视角的转换实现:
(1)神父慢慢走近坟墓,心里纳闷这些人怎么能在结冰的地面上挖出坑来;然后他想起,这可是新墨西哥州,他看到了墓坑边上的一堆冰冷的松土。……
(2)然而,眼下的情形是,他顶着干冷的风和刺眼的落日余晖,准备埋掉一块红毯,而最后一线阳光落在他的教区居民的背脊上,给他们的脸蒙上阴影。他手指僵硬,花了很长时间才拧开圣水的盖子。水滴洒落在红毯上,马上渗透成暗黑的冰点。他往坟墓里洒水,可刚要接触昏暗冰冷的沙面,水已消失不见;这让他想起点什么,他努力回忆那到底是什么,因为他觉得,如果能回忆起来,他就能理解这一切。……
(3)晚风将神父身上的方济会长袍吹得啪啪作响,让撒在红毯上的玉米面和花粉打着旋儿四处纷飞。他们将尸裹放进坑里,连系在毯子两头的硬硬的新绳也懒得解开。太阳下山了,远处的公路,东行道上车灯闪烁。神父缓步离去。
(4)里昂看着神父一步步爬上山坡。当他消失在厚厚的高墙中时,里昂转过身,抬头看看那些蓝色高山,山上厚厚的积雪反射出西边天空的微微霞光。他感觉不错,因为这事做完了,洒了圣水,他很开心;如今,老人家一定可以给他们送来大片大片的雷雨云了[4](4-12)。
按照杰拉尔德·普林斯(Gerald Prince)的观点,叙事视角是“被叙述的情境和事件所呈现的感觉或知觉立场”。他区分了三种类型的视角:全知、内部和外部视角[5],正如里奇和肖特所说:“虚构视角……可以看作是对信息的选择性隐瞒,或者说对全知的放弃。”[3]换句话说,采用某种视角会限制可以揭示的信息,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如何呈现这些信息。因此,视角是文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墓地场景包含了4个段落。这些段落的奇特之处在于:叙事视角从神父转向全知,最后又转向里昂。第(1)(2)段中的信息由神父过滤,读者可以进入他的内心,第(3)段是全知叙述,读者因而得知神父洒水后的情况,最后一段是通过里昂的眼睛,因此读者能了解他的内心,获知他对洒水的反应。笔者认为,这样安排视角恰到好处,因为它凸显了神父与里昂之间的文化对立。
神父把不信教的印第安人看成很難皈依的异教徒。从他的视角描写印第安人,让读者看到印第安人的桀骜不驯,并体会到这些印第安人给神父带来的心理压力。也许是被这些“背对太阳”站着的印第安人吓到了,神父花了很长时间才打开装有圣水的瓶子,最后居然忘记了此行的最终目的:他本希望来让印第安人接受天主教文化,但洒出的圣水很快“消失不见”,象征天主教文化被印第安文化所融化。
有趣的是,在第(3)段中,西尔科将视角从神父的内视角转为全知。在这里,她再次将代表天主教文化的神父的棕色长袍与代表印第安文化的玉米面和花粉形成对比。这种对比给读者留下了印第安文化压倒天主教文化的强烈印象。风在“拉扯”长袍的同时,“卷走”了玉米粉和花粉,说明天主教文化在这里的作用不及印第安文化。第(4)段聚焦里昂。他看着神父“一步步爬上山坡”,“消失在厚厚的高墙内”,而里昂“感觉不错,因为这事做完了,洒了圣水,他很开心;如今,老人家一定可以给他们送来大片大片的雷雨云了”。透过里昂的视角,读者明显感受到在这次文化冲突中,神父完败,里昂取得了绝对的胜利。这样,通过三次视角转换,我们看到了神父的内心,神父与印第安人之间不可调和的对立,以及最后印第安人对神父取得的完胜。
四、结语
西尔科以善于使用文体著称,在《送雨云的人》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无论是词汇层面、句子层面还是叙述层面,似乎总能找到最恰当的文体为自己的修辞意图服务:在山谷场景中,她通过长短句的变化传达出人物的情绪从惊讶变化为冷静;在家庭场景中,她通过日常词汇传达出印第安人对死亡的平静态度;在教堂场景中,她通过人物话语的语气差异制造天主教文化与印第安文化的冲突,在墓地场景,通过叙述视角的转换揭示两种文化冲突的结果。笔者认为,《送雨云的人》真正体现了“形式即内容”这一深刻命题。
参考文献:
[1]黄淑琼.论西尔科创作中的宗教与生态思想[J].求索,2013(11).
[2]翟润蕾.莱斯利·马蒙·西尔克:美国印第安文化的歌唱者[J].外国文学,2007(1).
[3]Leech,Geoffery N, Michael H. Short Style in Fiction[M].Longman:London and New York,1981.
[4]莱斯利·马蒙·西尔科,著.送雨云的人[J].唐伟胜,黄丹慧,译.英语世界,2014(7).
[5]Prince, Gerald. 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M].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 Lincoln&London,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