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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切分:普鲁斯特的德勒兹时刻

2020-04-12杨凯麟

法国哲学 2020年0期
关键词:普鲁斯特德勒差异

杨凯麟

(台北艺术大学艺术跨域研究所教授)

一、差异的再差异化

德勒兹哲学的主导动机是差异,然而一般而言,我们只透过同一性来思考,也只在同一性成立时才说这里有事物的观念或本质,我们都是天生的柏拉图主义者。因此对德勒兹而言,或许对其他当代法国哲学家(福柯、德里达、利奥塔、南希、朗希埃……)也一样,差异思考首先取决于如何由同一性中逃离,如何停止惯性、破坏围墙、摇晃池子与摧毁既有的思想建制,这是当代法国哲学家们何以援引疯狂、失序、意外、混沌与偶然等非同一性的“例证”,不惜一切代价为了能摆脱“思想的宿命”,以便最终能引进差异思考的各种可能性,而且这些可能性(从惯性的想法来说也同时是“不可能性”)也各自不同,因为差异思考就是思考的差异,不只差异于同一性体制,而且相互差异,不只“自在差异”不再能以同一性来思考,而且在各种差异之间亦不再存在同一性。用德勒兹的话来说,就是“差异也必须再差异化”①“每一事物、每一存在都应该观看它自身被吞没于差异中的同一性,每一个都只是诸差异中的一个差异。必须展示差异朝向差异化(différant)。” Gilles Deleuze, Différence et répétition,Paris: PUF, 1968, p. 79.。在这场以激进差异为基底的思想运动中,现实就是由差异的多样化所表现的内在性(immanance),这些复数的差异相互之间也是差异,而且只以差异的关系相互联结,差异差异于差异,而且差异以差异联结到差异,如同这个奇怪与纠结的句子一样,每一个差异都必须再以联重或三倍的差异来表现。德勒兹哲学便是由这些“朝向差异化的差异”所说明,这是一个永恒动态与生成的唯一现实,一种只由差异的生机论所说明的思想。

那么问题就在于,这一切怎么开始?或者不如问,开始怎么可能?甚至开始的开始应意味什么?

我们可以从许多不同面向来探究德勒兹哲学中差异的开始或开始的差异这个独特问题,其中,探讨如何从既有的思想体制与习惯中离开便是德勒兹思考差异问题的重要思想导线。比如,对德勒兹而言,培根(Francis Bacon)意味着从陈套(cliché)的同一性逃离的绘画程序,涉及的是“图表”(diagramme)的问题;电影意味着从“感觉—动力联结”逃离的程序,涉及的是“时间—影像”的问题;卡夫卡意味着从“建制”逃离的程序,涉及的是“小文学”的问题;莱布尼茨意味着从有限性逃离的程序,涉及的是折曲的问题;斯多葛的语言逻辑涉及的是从历时时间逃离的程序,涉及的是“事件”的问题。

在关于差异的一系列思考中,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德勒兹哲学总是高度关注如何寻觅出口(“问题不在于自由,而是脱身之法”①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Kafka - pour une littérature mineure, Minuit, 1975, p. 19.)、离开(“离开哲学,搞什么都好,为了能将哲学生产于域外”②Gilles Deleuze, Dialogues, Paris: Flammarion, 1996, p. 89.)与逃逸(“没什么比逃逸线更主动的。”③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Mille plateaux, Paris: Minuit, 1980, p. 249.)的问题,这是一个差异开始差异化的问题,同时也是自由与解放的创造性条件。

严格地说,在德勒兹哲学中只有一种指向事件、生命与偶然的创造性运动,就是逃逸,用德勒兹的话来说,就是“画出一条逃逸线”,朝向域外。这个问题涉及了《千高原》里许多概念的基底:少数、游牧、解域化、战争机器、生成、平滑空间、抽象机器……这些概念无疑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革新思想,在思想中引入真实的生命。问题已不再是如何给出普同的真理与定义,相反地,是如何从普同与同一的想象中逃离,意识到所有的真理建制都是暂时与局部的,而且这因此意味着思考的任务之一有着谱系学的面向。根据福柯,这意味着“从致使我们是我们所是的偶然性中提取不再是、不再作或不再思我们所是、所作或所思的可能性”①Michel Foucault, Dits et écrits, vol. IV, Paris: Gallimard, 1994, p. 574.。

在所有关于逃逸的问题中,文学占据着非比寻常的重要理论位置。在《对话录》中德勒兹毫不犹豫地说:“书写可能与逃逸线有着根本关联。书写,就是画出逃逸线。”②Gilles Deleuze, Dialogues, p. 54.这也是德勒兹大量引用文学作品来论证差异思考的原因。菲茨杰拉德、普鲁斯特、福楼拜、卡罗尔、梅尔维尔、卡夫卡、劳伦斯、乔伊斯…… 总是一再出现于他的著作中,其中,更为普鲁斯特与卡夫卡出版了专书。本文便由普鲁斯特切入,试着讨论书写与逃离的关系。对于普鲁斯特而言,必须逃离的是现在的时间性,时间必须借由创作来“切分”(dédbouler)、“倍增”(doubler)与裂解为现在与过去两种共存的时间,做作品就是“逃离现在”与重获过去,这同时就是差异与创造性的条件。“逃离现在”作为创造性的条件,在德勒兹思想中有很深刻的展示,这无疑是德勒兹哲学所寻觅的一个出路与“脱身之法”,其中,关于电影、绘画、文学、音乐、剧场……特别是哲学,似乎都与“逃离现在”脱离不了关系。这是某种尼采式的“留在此地不如死”,也是生机论者对于自由问题最激进的展示。

二、艾甬,或逃离现在的时间

在《意义的逻辑》中,德勒兹透过事件重新问题化时间。事件首先是从经验的历时时间(Chronos)设想中逃离之物,这个经验设想就是假设时间是一种均质现在,过去是已经逝去的现在,未来则是还没到的现在,总之,时间是由无数现在所串联而成的连续性,时间里只有现在,每一个现在都会逝去,但也都会有同质的另一个现在无缝接续已逝的现在,已逝的现在与未来的现在之间并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德勒兹说这是大写相同(Même)的回返。相对于此的,是艾甬时间(Aiôn),德勒兹最简单的定义就是“逃离现在的威力”,这个定义同时也是柏拉图在《帕门尼德斯》中对生成的定义①Gilles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aris: Minuit, 1969, p. 192.。艾甬是相对于历时时间的第二种时间观点,基本上是由历时时间的偶尔失序与脱轨所察觉,德勒兹说:“历时时间是巨大与深沉现在的规矩运动。……难道没有一种现在的根本混乱,亦即一种翻转与颠覆一切尺度的基底,一种逃离现在的深处生成—疯狂?而这种瓦解尺度的事物只是区域与局部的,或者,渐渐地,难道它不会赢取整个宇宙,让它有毒、怪物的混合支配各处,宙斯或历时时间本身的颠覆?”②Ibid., p. 191.

为什么会察觉时间具有完全不同的第二种观点?因为历时、连续与规矩的历时时间疯狂了,可预期的下一个现在不再按照我们的期待乖乖进场(比如,A 两小时后要到电影院但却没有出现;小俄狄浦斯要被国王的手下谋杀但最后却杀父娶母……),有时间的“坏孩子”混进来破坏秩序,这是平静的时间顺序中所发生的偶然与意外,艾甬在这种“生成—疯狂”的基底中从现在的深处涌现。所谓意外并不是发生了不存在或不真实的事,从时间的观点来看,意外是事物在错误的时间里进场,事情愈意外意味着时间愈错乱、疯狂,原本最不该在这个时间点进场的却出现了,最遥远的时间点变成现在的立即瞬间。德勒兹的问题因此在于,如果像钟表刻度般尺度严谨的历时时间(同质的现在排队规矩进场)总是偶尔会错乱,事件的意外与偶然总是避免不了,会不会这种变态、脱轨与混乱其实是时间的另一种观点?甚至会不会这种我们认为是时间疯狂乱来的世界才是时间的真正样貌,是我们所以为的正常时间的基底,而时间的秩序只是我们强加上去的?如果我们把时间看成基本上是混乱的,如果时间根本不是现在不变的连续性,相反地,这种总是一再出现的混乱才是时间的根本与基底,如果时间即“生成-疯狂”而且根本不具任何理性与律法,如果“时间管理”根本不可能,世界将是何种风景?这种我们并不少见的“现在的根本混乱”与“事件对现在的逃离”,会不会不是时间的偶然状态而是它真正与根本的面貌?

在经验上时间区分成三个部分:过去、未来与现在。在这种区分下,未来与过去仍然是一种现在,只是它们是不在现在的现在:过去是已逝的现在,未来是尚未降临的现在,时间由同质与稳定的现在所组成,如同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所言①由现在来思考时间以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的著名段落卷十一第廿节为代表:“有一点已经非常明显,即:将来和过去并不存在。说时间分过去、现在和将来三类是不确当的。或许说:时间分过去的现在、现在的现在和将来的现在三类,比较确当。”(参见《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然而,实际上却不总是如此,因为存在着变态失控与疯狂的现在,德勒兹称为“妄想的未来与过去”或时间的“躁郁运动”②Gilles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 192.。换言之,如果稳定的现在压不住时间的躁郁与妄想,未来插队或过去暴动了,未来与过去不再与现在合韵,从现在的角度来看它们坏掉了(这种意外其实常常发生),是否可能颠倒过来,从“坏掉的”历时时间出发构思一种特属于事件的时间?

在“好的”现在底下隐藏着坏掉的现在,三不五时就来乱一下,因此有意外与事件的降临,好的现在与埋藏在深处的坏现在组成了历时时间,无论如何都表达着实体(corps)与实体的行动,这是很物理学的,物体的运动与理由遵守着秩序与法则,即便偶有脱轨与意外,仍然应该以稳定的现在规矩来思考时间。然而德勒兹认为这种由现在出发的时间不足以说明事件,不足以说明一种由绝对运动产生的变化。在现在里无法真正表达事件,因为事件在历时时间中被看成是不正常的失序,因此以现在来思考时间永远不可能肯定事件。解决之道在于以瞬间(instant)来思考时间的构成,这就是艾甬时间①“历时时间表达实体行动与实体性质的创造,艾甬时间却是非实体事件的场所,与性质的区辨属性。”(Gilles Deleuze, Logique du sens, p. 193)。两种不同的时间观点并不只是好的现在与坏的现在,因为区分现在的好坏、正常与变态只是对时间从事道德判断并给予高低阶层,但不管好坏仍然都是由现在来理解时间,并未提出不同于现在的时间性。由失序、脱轨与混乱这些否定性词汇所说明的时间不足以表达事件的意义,或者确切地说,认为事件的发生是因为现在时间的失序与脱轨,这是停留在经验场域来思考事件,然而事件之为事件永远是经验的逸出与非思,因此必然失序与脱轨。这是何以在经验世界中永远无法理解事件,即使事件一再造成稳定经验的动摇与倾覆。然而另一方面,事件的规模再怎么巨大仍然是已耗尽一切潜能(虚拟性)的实际经验,因为经验中所遭遇的事件都已经实现化了,不管现在有无失序疯狂,以现在来表达的时间都是经验世界的时间,对德勒兹而言,要表达事件因此必须创造一个从根本上不同于历时且不属于经验场域的时间性,必须从经验时间的失序与脱轨中、从已实现化的事件中“反实现化”(contre-effectuer)。

反实现化是德勒兹先验经验论极重要的概念,在《分裂分析德勒兹》一书的“内在性:虚拟,事件的反实现化”一节我们曾提出说明②杨凯麟:《分裂分析德勒兹》,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8—22 页。,但限于篇幅这个概念在书中并未能充分发展。德勒兹曾在1964年出版了一本讨论普鲁斯特的小书《普鲁斯特与符号》,这是他正全力撰写《差异与重复》的年代,绕道去完成一本非以哲学为主题的书显然并非随兴之举③德勒兹在《普鲁斯特与符号》之前出版了三本专书,分别是《经验论与主体性》(1953)、《尼采与哲学》(1962)与《康德的批判哲学》(1963)。,主要的原因便在于普鲁斯特所提出的写作问题符应着先验经验论的独特要求,特别是对于经验与观念的严格区分,更是他用以辨别作品创造性的关键,这无疑便是普鲁斯特吸引德勒兹之处:他透过七卷小说展示了时间的这个必要“切分”,以及仅能由时间的切分所说明的“朝向差异化的差异”。

三、做作品与逃离现在

对小说家普鲁斯特而言,观念(特别是时间的观念)很明确地成为作品的起点与入口,换言之,如果作品总是无法展开,就是因为未能形成一个使作品被问题化的观念。作品从来不是外在世界的再现,即便是巨细靡遗的敏锐观察与天花乱坠的叙事都不是作品真正的构成要素,因为这样的书写并没有创造观点,也没有问题化这个世界以便思考世界,没能揭露“更深邃的真理”而只是停留在表面的现象与转瞬即逝的事物上①Marcel Proust,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IV (以下缩写为RT4), Paris: Gallimard,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1989, p. 287.。马歇尔在小说第七卷对龚古尔兄弟日记的批评便具体地对立了这两种不同的书写,龚古尔兄弟在他们的日记中记下了马歇尔亦曾经在场的宴会,他所熟识的朋友,文字充满慧黠与幽默,不仅见多识广观察入微而且总是借此提出人世的智慧,然而这些美好而动人的回忆对马歇尔而言却“不比我看到过的东西更为美好”,而且乏味无比。如果真的只是这样,那么因生病而离开这些社交生活似乎也就没什么可懊恼与后悔的。

这是小说中马歇尔最消沉与绝望的时刻,一方面他从疗养院回来后再次确认了自己欠缺文学天分,但另一方面却发现其他人也并未能呈显他所想象的文学样貌,因此或许是他自己搞错了,文学其实根本没那么了不起,这个答案虽然很让人悲伤,但没有天分或错失了创作因此也就无所谓了。马歇尔事实上已经放弃写作了,而且也多年不再想起这件事,然而龚古尔的日记却激起了马歇尔的困惑,进而产生了异议并展开一段关于作品与生活的独特辩证。龚古尔对于观看与聆听有过人的能耐,记下了无数的细节,他代表的是好的观察而且是好的记忆,但马歇尔则不善于此,他只关心能引发自己激情之物(“我无法看到未能在我身上经由阅读唤起欲望的东西,无法看到我事先不想画出草图以便事后想与实物对照的东西”②Ibid.),龚古尔写下的人、事对于了解实情的马歇尔而言无比的乏味、无趣,从这些回忆中他只看到平庸与俗气,丝毫唤不起他的热情。对马歇尔而言,龚古尔的日记书写反映了一种天真,书写除了回忆之外什么都不是,也什么地方都到不了。马歇尔对创作的“异议”与内心的“混淆”显然来自于此,他不仅没有这种泛泛地看与听的能力,也对这个能力不感兴趣,而且认为对看与听的单纯回忆算不上创作,因为这些人事物的流动与生灭带来的只是作品的启发,但并不是作品本身,换言之,虽然不能否认生活对创作的影响,但作品是独立于生活的,对生活的直白描述并不会因文采华丽而成为伟大作品,因为作品并不是生活的再现,不管曾经历过的生活多么非比寻常与让人惊奇,创作都不是这个已逝过去的翻模与复制,相反地,伟大作品却可能来自真实生活俗气无比的创作者。从生活到作品,或反之,涉及的是两种“能力”的不同,两种不同心灵的斗争,两者的断裂远大于连续。在生活中品味高尚、谈吐风雅的人可能一本书也写不了,比如书中人物斯万,他品味出众且研究维梅尔,最终却一本著作也没能完成,然而,“在巴尔扎克的书信里,充满了那种斯万情愿死去一千遍也不愿使用的粗俗词语”①Marcel Proust, RT4, p. 298.。然而在另一方面,能完成杰出作品的艺术家在他们生命早期也可能只是一个逢迎拍马的庸俗人物,小说里的作曲家、作家与画家在现实生活里都不怎么讨喜,“凡德伊过于腼腆的布尔乔亚主义,贝戈特让人无法忍受的缺点,乃至埃尔斯蒂尔在他早期浮夸的庸俗,都不能作为否定他们的证明,因为他们的天才是由他们的作品来显示的”②Ibid.。相对于龚古尔对世俗生活的回忆,而且以回忆的写作成为作品,马歇尔拥有的是另一种能力,完全不同于前者,生活对他而言并不是均质与持续的,在事物短暂而空洞的表象中,精神或“心”(cœur)大多数时刻是麻木与沉睡的,只有在很偶然的机会里被间歇性地激活与唤醒。对马歇尔来说,日常生活只是日复一日的重复,充满各种平庸与俗气的见闻与经验,待在这样的日常时间里,所面对的如果不是空洞的想法,就是转瞬即忘毫无意义的风尚与流行,即使是沙龙里贵族的晚宴或音乐会也不例外,创造性的精神并不会被这些激活,反而愈来愈麻木,对这些生活的直接描写也并不带来真正的创作,因为只有某些强度与激情才能重新唤醒精神。这就如同音乐的节奏并不只是声音,而是对日常声音的解域化,文学则是对日常事物关系(生活)的解域化①“音乐首先是声音的解域化,变得愈来愈不是语言,如同绘画是脸的解域化。” 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Mille plateaux, p. 371.,赋予其节奏,用普鲁斯特自己的话来说,精神是“间歇性”的,只在某些条件下才被唤醒,但大多数时候却是关机与休眠的,对引不起欲望的外部事物并不感兴趣,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龚古尔兄弟则相反,随时保持“开机”与警醒的状态,但看到的东西却毫无真正深度):

一、在我身上有一个多少善于观看的人物,但这是个间歇性的人物(personnage intermittent),只有当好几种事物共有的某种普遍本质(essence générale)表现出来时才恢复生命,这是他的养分和快乐。于是,这个人物观看和倾听,但只是在某种深度中,因此观察并不会从中获得好处。就像是几何学家抽去了事物的可感性质只看到它们的线性基质,人们叙述的事逃离了我,因为我感兴趣的不是他们想说的事,而是他们说这些事的方式,这是他们的性格或他们可笑之处的启示者(révélatrice);或者确切地说,这一直是我特别追寻(recherche)的目标,因为一个存在和另一个的共相(commun)赋予我一种特有的乐趣。只有当我看到它时,我的精神—在此以前都在沉睡,即使是处于我对话的表面活动之下也是如此,而生气勃勃的谈话使其他人无法看到精神的完全麻木—突然开始进行愉快的追逐(chasse),但是,它追逐的东西—例如维尔迪兰沙龙在各个地点和时间中的同一性—位于半深之处(mi-profondeur),在表象本身之外,在一个稍许退缩的地带。因此,存在表象的、可复制的魅力逃离了我,因为我没有停在它之上的能力(faculté),如同一个外科医生,会在妇女光滑的腹部下面,看到正在体内啃噬她的病痛。我徒劳地在城里晚宴,我看不见那些宾客,因为当我自以为观看他们时,我给他们拍X 光。①Marcel Proust, RT4, pp. 296-297.

现象是空洞而易逝的,作品并不在于现象的努力观察与捕捉,因为对事物的观察再怎么仔细仍然只是表象的再现,但这却是龚古尔兄弟的特殊才华,他们的日记停留在事物的表象上,他们是世故的观众,发表着各种喜好(这我喜欢,这我不喜欢……),但不痛不痒,因为在这里进行的只是文化活动,停留在“知面”,涉及的只是喜欢而不是爱②关于知面(studium )与刺点(ponctum)的解释,请参考R. Barthes, La chambre claire, §10-11。巴特在这里区分了喜欢与爱的不同,用了英文I like/I don’t,指出知面属于to like 的层级而非to love。。马歇尔则相反地只受到隐藏于现象之下的“普遍本质”所激发,在日常生活的感觉之流中只是眼盲耳聋地活着,等待与“启示者”的相遇以便能唤醒沉睡的心,这便是必须“追寻”之物,被重新激活的精神只活在“追寻的时间”中,而作品则是“追寻已逝的时间”的直接表达。

四、生命的纯粹裂口与脱轨

生活在时间里持续进行,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时间,因为精神被激活在另一种时间中,从事着与日常时间(社交、政治、旅行、听音乐、看展览……)不同的运动:对本质的追寻。这并不是两种同质的时间,精神所追逐的普遍本质并不在生活的时间之中,而在时间之外。这亦说明了马歇尔迟迟无法下定决心“做作品”的一个原因,与作品不可分离的精神只在另类于生活的时间中被激活,它只存在于某种间歇出现的时间中,在这时间里精神被唤醒并追逐,其余则沉睡不醒,而社交生活并不属于这样的时间,这是何以当普鲁斯特开始专注于创作后便远离了他喜爱的社交生活,抹除了世俗生命。对他而言,这不仅是追逐与寻觅的时间,而且更是时间的追寻,因为只有在这种由精神所标志的特异时间中,作品被启动。这种因精神重新苏活、振奋所构成的“追寻的时间”,或者反过来,为了能再度唤醒精神而在时间中对“外时间”或“超时间”的“时间的追寻”,构成了“做作品”的主要行动。对时间或超时间的追寻,首先是与生活里的“启示者”的偶然相遇,这是能引发强烈欢愉与至福的某个东西,客体x,既是生命中无穷事物中的任意一个(quelconque),但同时却瞬间翻转为特异的一个(singluier),会激爽、刺痛或涌起至福感的x,既无比寻常却又非比寻常,x 是隐而未藏于生命中的“刺点”,不是关联到知性的“知面”,完全偶然、像“掷骰子”不可测地碰运气,但碰上了保证刺痛。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爱情(“那情形好比恋爱发生的作用”①Marcel Proust, 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I (以下缩写为RT1), Paris: Gallimard,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1989, pp. 44-45.),如同巴特所说的,“针刺、小孔、小污点、小裂口—而且也是掷骰子。……就是这个刺我(但也谋杀我、刺杀我)的偶然”②R. Barthes, La chambre claire, §10.。刺点是某个“远比我还大之物”,一个生命的纯粹裂口与脱轨,知性的运作在此丝毫帮不上忙,必须去寻觅,甚至创造,然而“当追寻者正是他自己必须寻觅的晦暗国度的整体,且他所有行囊却都空无一物时,精神一再地感到被自己所击败”③Marcel Proust, op. cit.。这个偶然的小裂口汇聚了一切重量与强度,无人称与不可指定,对普鲁斯特而言,必须与这个偶然相遇,一切才可能启动,这是对“启示者”的追逐,但“启示者”并不等同于作品。在马德莲的例子里普鲁斯特清楚地指出“茶水唤醒了这个真理,但却不认识它”④Ibid.,它只是为更进一步的创造行动做了见证,但被启动的作品“无穷地超越了它”。马德莲或其他见证启动了“做作品”的机制,但却不认识它也不同于它,因为作品并不是生活中的任何事实或物件,它是“非实际”(inactuel)之物。

这个偶然出现在生活中的见证、启示与刺点提供了由经验生活脱离的裂口,这是穿越了时间秩序突如其来对“这个曾存在过一次”(cela a été une fois)的暴烈感受。从这点开始,过去不再只是现在的回忆,现在也不再主宰着时间,过去由现在的时间政权中解放出来而且重构了现在,现在不再是现在,而过去也不再是过去,与现在建立了第二种关系,在时间之外的时间关系:共存且同时的现在与过去。这两种不同性质的时间以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另一种时间性被再联结起来,在时间之外的时间新联结,时间的“非关系”,突破界线与跳脱线性的关系,这就是普鲁斯特所重构的“重获的时间”。

生活属于一种时间,就是“失去的时间”与“空洞的时间”,但对于启示或启示者的追寻构成了另一种时间,时间不再纯粹地流逝与死去,而进一步地翻转,透过“做作品”而能有“重获的时间”。经由表象与本质的区分,普鲁斯特明确区分了两种时间性,符应了两种不同的创作心灵,也对应两种生命性质,一种是组织与秩序的,另一种是无机或无组织性的;前者观察现在且书写现在,生命成为对现在(当下现象)的全神贯注与全面再现,后者则寻觅启示与见证,不认为表象的现在具有意义,因而在时间中飘荡浪游,像掷骰子般偶然,但却是为了能启动真正“做作品”的时刻。

表面上,马歇尔对本质与共相的追寻似乎使他成为某种意义下的柏拉图主义者,思考必须舍弃表象趋近观念(甚至是“时间的观念”),肉身的经验是短暂与虚假的,必须由灵魂的永恒认识取代,而生活里充满各种纷杂与平庸的经验,只有隐藏在深处的共相才真正值得重视。这些柏拉图主义式的说法或许也只是一个表象,或者不如说,也只是普鲁斯特用以表达他众多创作冲动(élan)的方式之一,是无论如何也要离开世俗生活的要求,但作品的构成却从来不是知性的,普鲁斯特所谓的观念也不是柏拉图意义下的形式或理型,因为非自主性与超级可感才是他的主导动机,而必须被寻觅与猎捕的,是“这个曾存在过一次”的启示与见证,并且由此进入“晦暗国度的整体”。

沃林格(Wilhelm Worringer)曾区分古典式与歌德式两种不同的心灵,前者再现的是组织性的生命,知性统治着宇宙的整体和谐,后者则总是意图由组织与秩序中逃离,以千百种不可测的偶然与脱轨来抗拒系统化,并且因混沌与失序的重新引进而展现生机勃勃的创造性表达①“线毫无组织的调性,同样的,它的生机式表达必须区别于组织性性命。在它的特殊性中宜考察这个高等于组织性的表达特性。”Worringer, L’art gothique, Paris: Gallimard, 1967, p. 69.。就这个意义来说,马歇尔与龚古尔兄弟似乎正代表了这两种不同的心灵,而且各自反映着不同的时间性。

即使小说主角因为形成了时间的观念而终于找到“投入于这部作品的时刻”,开始要“做作品”了,重点仍然不在于以理论理,不在于给出哲学意义下的概念,因为这并不是小说家应该从事的事业,即使必须有观念才能做作品,文学(或艺术)所生产的并不是观念,那是哲学家的工作,小说家创造的是情感(affect),伴随的是感觉的独特逻辑,“所有我们知性的努力都枉然”②Marcel Proust, RT1, p. 44.。普鲁斯特在小说中将创造性清楚地对立于一切知性运作,因此这个联结到作品的观念并不由知性所表现,作品的内容也不由推理与论证所构成,因为艺术并不是理性运作的结果,而是涉及感觉的“再联结”,来自非自主与偶然的感性重叠,是过去与现在在时间秩序之外的碰撞与折曲,亦是与知性能力无关的“回忆术”。普鲁斯特正是在此远离了柏拉图,也远离了古典式的建构,他借由时间的观念所重新创造的并不是一个永恒的理型世界,而是由纯粹过去所展现的感性生机。

五、时间的感性对偶

时间的感性对偶(doublet)是小说家所提出的真正问题:在现在的马德莲与在过去的贡布雷的重新联结,创造了不同于回忆的时间独特形式,因为这两者的关系并不是线性的时间联结,马德莲并不是贡布雷的再现,而只是一个见证,一个“启示者”,但见证与“被见证之物”并不是简单的复制关系,见证的功能在于激起了间歇性精神的重新苏醒并展开必要的追逐。马德莲意味着“这个曾存在过一次”,一个在现在时间中裂开与产生痛楚(或至福)的刺点,然而精神所追寻的并不是主角的回忆,因为回忆起不了作用,马德莲所见证的是早已被遗忘但是却完整存封的过去。在这个偶然的时间裂口中,现在的感觉在非自主的状态下触及已经封存的纯粹过去,并因此建构了一个崭新的感性时间交叠,直接显现时间的双生构成。对普鲁斯特而言,作品并不尾随与再现转瞬即逝的现在,即使是已逝的现在(回忆)也已经毫无重量与永远死去,现在只是即生即灭的表象,在社交活动不断逝去的改变与流行中,现在的任何事物都将在下一刻或下下一刻沦为空无与无意义。要逃离这样的现在,要能逃离被命定走向不存在的时间,对创作者普鲁斯特而言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去寻觅、追逐甚至是创造共相与普遍本质,而且不仅是事物在共时平面中的普遍本质,更是现在与过去的普遍本质,确切地说,就是由现在与过去的共存和同时性所表达的创造性时间,时间的切分与双芯构成必须被直接显现。透过书写(做作品),我们逃离现在,唤醒过去,使时间既区分出两种不同的性质却又具有共存与同时性,确切地说,现在与过去并不是同质与接续的时间秩序,认为这两种时间只是正在发生与已经发生的人,只停留在经验平面中思考时间,换言之,认为时间中只有现在而无真正的过去,过去只是已经逝去的现在或因为被新的现在所取代而成为过去,没有真正属于过去的时间性质,换言之,总是停留在经验的现在与其再现之中,这是潜能已经耗尽的现实。对普鲁斯特而言,真正的创造性首先来自时间的绝对切分,在时间之外寻觅时间的潜能,只有在日常时间之外才有时间的创造性,或反之,创造出一种不属于经验现在的“超时间”,对他而言,就是与现在共存却差异的纯粹过去,以“拍X 光”的方式穿透时间的表面与表象,直接显露隐藏的“过去层”(nappe dupassé),重获双重构成的时间。

不只是在时间中永恒切分与裂解出现在与过去的两个世界,而且是在现在的现在中叠合现在的过去,现在同时是现在也已经是过去,每件事物都同时正在发生也已经被保存,现在与过去是同时生产出来的两种不同却共存的时间性,现在不断流逝变成不存在,但吊诡而且相反于现在的是,过去却不流逝,一直“持存”(insister)与“续存”(subsister)在现在的时间之外(装入密封的瓶子“被置放在我们不断变化的岁月上方”①Marcel Proust, RT4, pp. 448-449.),每一刻都同时制造着这两种不同的时间,不只是有不断走向不存在的现在,而且同时有着自我保存的过去,成为在现在时间之外持存与续存的“超时间”。现在是无穷多种的变貌与光影,但是与它同时与共存的过去则保存了这些变貌与光影的潜能,是使其成为可能的时间虚拟性。普鲁斯特的作品在无穷感觉碎片的现在流涌中同时唤醒自我保存的纯粹过去,但这并不是现在对过去的回忆,因为回忆只是由现在所再现与回想的“已逝的现在”,时间仍然是同质与单向的构成,时间仍然不断走向不存在且永远逝去。必须遇到能迫使从现在逃离且再联结到纯粹过去的“启示者”,在生成中敏锐察觉生成的潜能与“促使生成之物”。从现在到过去并不是透过回忆所达成的时间逆行,而是促使不可见的时间双重构成成为可见。对普鲁斯特来说,就是追逐并创造在每个现在所同时存封的纯粹过去或纯粹记忆。

万物不止息地在现在中生成,这是现在的定义,但时间中并不只有现在,而是在现在的生成中同时切分出“促使生成之物”,生成的生成者,这是在每一刻现在的变化中所同时共存着的使其变化的潜能,在每个生成现在中所同时展现的生成能量,时间的虚拟性。每一刻现在都因实际化了潜能而变化与逝去,变化与逝去是同一件事的两面,但对普鲁斯特而言,每一刻的潜能并不因实现为各种现在的变化而耗尽,也不随着现在的逝去而不再存在,而是如同时间的密封瓶子般虚拟地保存着,成为每一瞬间的时间封包,这便是普鲁斯特作品中的时间观念。在时间中区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特性,切分出两种不同性质:其中之一是变化与易逝的现在,另一是使现在变化的虚拟潜能,时间将潜能实际化为现在的各种事物状态但同时也保存了这个潜能,成为纯粹过去或纯粹记忆。简言之,每个现在都产生着不同的变化且转瞬即逝,但是在时间中也同时保存了这些变化尚未实际化的虚拟性;时间一方面充满各种生成与事件,这个差异化作用建构了时间,现在便是不断差异化的过程,事物的潜能在差异化的过程中实际化与耗尽,但另一方面时间有着完全不同于变化与耗尽的另一部分,潜能在实际化或差异化之前便已自我保存在此。变化中的现在不停逝去,但使得变化发生的潜能却同时持存或续存着,成为伴随着每一刻现在且与每一刻现在同时的过去。时间在每一瞬间都逝去也都自我保存,都同时有能量已实现与耗尽的现在,有着各种实际的事物状态与事件,充满各种颜色、气味、温度……的变化,但同时也虚拟地共存着潜能尚未实现的另一现实,这是未因能量的耗尽而褪色、消光与黯淡且仍储存着未来各种变化可能的虚拟现实,在这个虚拟现实里,生命仍饱含能量,生活仍未折损与崩溃,小孩仍然还是小孩,颜色、气味、温度都以最鲜活的能量保存着并等待被实现与产生无穷变化。现实既是正在生成与差异的现在,同时也是致使每一个现在生成的虚拟性,这个共存的虚拟现实将潜能实际化为现在,但也从一开始便已将潜能虚拟地封包,成为在时间中“非现在”(因为现在只是这个潜能的实际化)的“纯粹过去”。必须再寻获那个隐匿于“不断变化的岁月上方”的密封瓶子,这是真正在每一个现在出现时同时自我保存的时间封包,完整地封印了每一瞬间鲜活的生命且不随现在的逝去而褪色与死亡。这便是柏格森所谓的“现在的回忆”(souvenir du présent),“在每一瞬间切分为知觉与回忆的,是我们所看、所听、所感的整体,所有我们所是与所有围绕我们之物。……回忆与它所再生产的知觉同等地(pari passu)前进。这是在实际时刻里此时刻的回忆。就形式上是过去,就物质上是现在,这是现在的回忆”①Henri Bergson, “Le souvenir du présent et la fausse reconnaissance”, L’énergie spirituelle, Paris: PUF,1966, p. 137.。时间每一瞬间都同时是现在与“现在的回忆”,都同时流逝与自我保存。柏格森著名的圆锥图式中圆锥与平面是时间的共存模式,或者正确地说应该反过来,记忆圆锥(纯粹过去)在每一瞬间再生产出知觉平面(现在),而且这就是时间本身。

将过去理解为“曾经在的某事”“曾经是的现在”或“已逝的现在”都是由经验所设想的时间,在这样的时间概念里,一切都不会留存下来,因为过去只是曾经在而现在已经不在、不再在与不再是之物,在这样的时间里只有现在“正在存在”,但也不断走向不存在,而过去只是曾经存在但已不(再)存在的现在。相对于这种“失去与空洞的”经验时间,普鲁斯特提出的是每一瞬间都自我切分的时间,时间不是只由现在所说明的单一本质,而是双生的构成,每一时刻都共存着(不断逝去的)现在与(自我保存的)过去。在前一种观点中,现在与过去是同一的但不同时,现在逝去了才成为过去,两者构成了时间的连续秩序,然而在第二种时间观点中,现在与过去是差异的但却同时产生,而且吊诡的是,真正逝去的并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只有现在会逝去,因为每一现在的潜能都已实现为各种事物状态,然而过去却不逝去,过去不是“逝去的现在”而是与现在同时,在现在逝去之后,过去仍然自我保存,现在与过去是时间中完全不同的两种性质。在普鲁斯特的原创性时间观点中(这是为了能启动“做作品”的明确入口),过去并不由逝去的现在所组成,相反地,现在只是过去在每一刻再生产之物,是拥有潜能的过去所实际化的结果,而且已耗尽了潜能。事物的意义并不存在于变化且仍将不断变化的现在时间之中,因为现在只是潜能实际化的结果,而真正的意义存在于与现在同时却切分出的虚拟过去。在时间中的每一时刻中不只有着我们所看、所听与所感之物,而且有着远多于此的“所有我们所是与所有围绕我们之物”,这些“事物反射光”并不因现在的逝去而永远死去,而是保存于时间所同时切分出来的“现在的回忆”,成为时间中差异于易逝现在的纯粹过去与虚拟回忆。

六、时间的反实现化

现在与过去并不是同质与连续的时间,如果在时间里真正存在的只有现在,过去只是已逝的现在,那么我们就活在不断死亡而且一旦死亡就永远死去的世界里,因为现在虽然存在,但却不断地走向不存在,所有在现在的都转瞬即逝,成为空无。对普鲁斯特而言,时间并不会只有现在,而还有不断与现在同时切分出自我保存的过去,每一瞬间都同时有现在与过去,两者的性质不同,每一瞬间都同时是“正存在中的现在”与“已经保存的过去”,都正在生成并朝向不存在、成为已逝去的时间,但每一刻的生成潜能也都自我保存在密封瓶子,脱离时间秩序,完整与理想地使每一瞬间的潜能持存。创作之所以重要,在于使不断切分的时间重新获得组装或叠合,现在与过去不再是不相关的两个时间部位,过去也不仅是只能透过现在再现、总是被等同于黯淡死灭的回忆,相反地,间歇性的精神总是会在偶然间重新苏活,自我保存的过去总能被感觉碎片的强度所重新唤醒,实际生成的现在触及虚拟保存的过去,现在与过去再叠合成重新寻获的“双生时间”。时间不再只是不断逝去的现在,不再只是浪掷在爱情、社交、旅行、疏懒与软弱的空洞现在,而是可以重新苏活与饱含生机的“重获的时间”(temps retrouvé),亦即,现在与过去再度合体的时间(作品),具有潜能与虚拟性的时间。而其中的关键,在于强度,感觉的强度,马德莲与椴花茶的滋味在小说中引发了这个强度,激活了精神,最终促使了创造性的时间融合。

普鲁斯特的小说涉及过去与现在间最深刻的碰撞与折叠,既非过去也非现在,更不只是由其中之一前往另一,既不是现在对过去的回忆,也不是由过去因果推论到现在,而是两者在时间秩序之外的“非常态”叠合,时间脱轨了,因此诞生了独特的“外时间”或“超时间”,现在与过去因为某一物件所激起的强烈感情而重叠(马德莲、不平的地砖……是造成这个重叠的物质性符号),既逃离现在的感觉也非关过去的记忆,在经验时间中却破坏经验时间,而且最终解放出纯粹的时间,成为只能由作品所表达的“一点纯粹状态下的时间”①Marcel Proust, RT4, pp. 450-451.。这是对时间的多重操作,作品由这个操作所启动,而且“做作品”最终似乎就是这个操作本身,这正是德勒兹意义下的反实现作用。

过去不再以回忆的方式出现或再现,已逝的时间不直通通地奔向现在、不再是现在已知的时间,或者不如说由现在所认识的过去不再有任何生命,已经“永远死去”,但是曾经存在于时间中的一段生命,由它层层扩散而出的现实,在那个时刻中鲜活饱满的颜色、气味、爱恨,生命因为专注其中所展开的痛苦与欢愉,并不真的一去不返,但它们也不只是逐渐消散与死去的残留回忆,它们被封印在某个物件之中,被遗忘在时间的秩序之外,必须前往寻觅,需要的不只是回忆,但也不只是再发现,因为这个封印鲜活时间的“密封瓶子”并不储存于时间之中,它不随时间的逝去而消亡,也不任由回忆召唤,因此在时间中的苦思冥想是不可能触及这个瓶子的,必须另觅他法。而方法之一,就是找到使现在与过去在时间之外产生“时间重叠”的物件或符号,“逃脱时间的存在片断”①Marcel Proust, RT4, p. 454.。

对普鲁斯特而言(对德勒兹或许一样),关键在于由某一感觉碎片所诱发与炸开瞬间所涌入的生命强度。马德莲的滋味并不是山珍海味,甚至只是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糕点,平凡而且毫不起眼却引发小说主角的“强烈欢愉”,成为“享有我生命的整整一个瞬间”②Ibid., p. 447.。生命在此被强度化了,不再感到平庸也不再无差别,由这个爆炸性的触及点开始往外扩散,真实的生命重新被灌注进来,由一个瞬间逆推出整个鲜活的现实,作品的起点。与这个感觉碎片的偶然相遇就如同在《一千零一夜》中“无意中正好做完那种神秘仪式,于是一名只有他才能够看见的驯顺的精灵显身现影,随时准备把他送往遥远的地方”③Ibid.。这句话中的重点是“无意中”(sans le savoir),整个程序或“仪式”并不是由意志达成,不是由智性发展也没有谁拥有特权,而是一件如同精灵降临的事件。这个被精灵送往的遥远地方,是已经与实际的现在断开的某个过去时刻,不再属于现在的“纯粹过去”;而且不只是前往,更是使这个已逝的时刻“在我之中被唤醒”④Ibid., pp. 448-449; RT7, p. 196.,重新苏活,取得生命,而不只是模糊的回忆或回忆的重组,因为这种回忆总是褪色与静态的,生命在回忆中只会不断被削弱与暗淡,但马德莲因为诱发且唤醒被保存的纯粹过去,同时也唤醒了封印在这个时刻中的生命强度,使得过去如同此时此刻一样鲜活,展现生命本身的质地。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马德莲是一个通道,它作为“激起作品”的功能并不是因为它自己所拥有的客观本质,而是因为它曾存在于主角的生命中并装满与包裹了在他某一段生命中的现实,因此当它以感觉的碎片突然重新打开这个包裹(瓶子)时,那些被智性判断为无关紧要但却百分之百属于过去的现实,那些在回忆里已被遗忘的生活琐碎,那些平庸、无聊与微不足道日子的经历却是真正属于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过去的完整重量重新袭来,我们重新活在“我们从前曾呼吸的空气”中,重新闯入“我们已失去的天堂”,因而是对我们而言、只对我们而言的“真正的天堂”①Marcel Proust, RT4, pp. 448-449.。马德莲是能使时间逃离时间秩序并让现在与某一过去时刻重叠与不可区分的“客体=X”,因为与这种感觉碎片的相遇,过去世界的一切,特别是生活的整体感觉、整体现实被重新唤醒。

马德莲的功能对于德勒兹而言如同《时间—影像》中感觉—运动联结的断裂,《差异与重复》中的只能被感觉之物,《感觉的逻辑》中的非自主的自由记号(marques libres involontaires)②Gilles Deleuze, Francis Bacon. Logique de la sensation, Paris: La différence, 1981, p. 11.,《意义的逻辑》的悖论元素(élément paradoxal),这是先验经验论的思想起点,它们因“差异的再差异化”而激起概念,使得事件的反实现化由此启动。德勒兹明确指出:“每一次,不管如何,将事件投入事物状态,事件就被实际化或实现化,然而每一次由事物状态中抽象出事件以便得到概念,哲学家就反实现化事件。”③Gilles Deleuze and Félix Guattari,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 Minuit, 1991, pp. 150-151.无疑地正是对于实现化与反现实化的思考使得德勒兹在撰写《差异与重复》时亦完成了一本普鲁斯特研究著作,这其实也意味着,先验经验论的理解途径之一,正是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发掘某种特异的“德勒兹时刻”,或者可能反之,对德勒兹的阅读必须来自必要的“普鲁斯特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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