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爹娘洗洗脚
2020-04-10辛国云
一
小美在城里超市找到了工作。小美哥哥有个朋友在超市做保安,是他帮忙介绍的。超市经理看小美长得标致,人也安稳,超市也正缺人,便留下了她。
那天小美正上班,到超市买东西的尤小惠肚子突然一阵剧痛,痛苦地蹲在地上。当时小美就在尤小惠身边,急忙招呼一个保安,一起将尤小惠送到医院。尤小惠是痛经,每次来例假时都这样,这次例假提前了,让她猝不及防。医生检查了一下,让护士给打了一针就好了。事后,尤小惠请小美在肯德基吃了顿饭,俩人便成了朋友。
小美惊羡尤小惠花钱大方,买几百元一件的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小美在超市做一个月的工资才一千五百块,如果像尤小惠这样,买两件衣服就没了。小美问尤小惠做什么工作,尤小惠说:“足疗城。”小美不知道足疗城是做什么的,张了张嘴,没好意思问。
尤小惠说带小美去足疗城参观,小美自然高兴,她很想认识外面的世界,在家时就听人说,改革开放以后,城里的变化快得让人咋舌,一天一个样。小美跟尤小惠来到足疗城,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把小美惊得大呼小叫。小美还认识了尤小惠的姐妹们,然后去看她们工作。小美很安静地站在一边,看她们给那些男人洗脚,洗完了把男人的大脚搁在怀里又搓又捏。看着看着,小美的心开始突突跳。那些男人有的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有的则半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姑娘们的胸脯看……小美看不下去了,也没跟尤小惠打招呼,悄悄离开了足疗城。
再次见到尤小惠,小美显得不那么亲热了。小美从心里对尤小惠有了看法,觉得她这么清爽一个姑娘,不该干那样的事。尤小惠看出小美的心思,买了两串糖葫芦,两个人在大街上边吃边逛。尤小惠用胳膊肘捣一下小美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那样的活儿下贱?”小美看了尤小惠一眼没说话,心想:这尤小惠是个人精,别人心里想什么一点儿也瞒不了她。
“你呀,还出来混呢,给人洗脚有什么丢人的?你在家不给你爹娘洗?嫁了人不给老公洗?哼!”
“那不一样,那是自己的爹娘,自己的男人。”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泡泡脚、做做足底按摩吗,这样的高消费现在正时兴呢,去大城市看看,到处都是,无论有钱没钱,都会去泡泡脚的,又保健又舒服。你没看黄宏演的小品,还带着老婆去洗脚呢。你呀,这都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以前有过超市吗?不也是跟外国学的嘛。你呀,在山窝窝待久了,没见过世面,还蛮封建的,给人洗洗脚有啥子嘛?”尤小惠一激动,把家乡话都带出来了。小美想反驳尤小惠,可张张嘴没找到理由。
“咱们出来混为了啥子?不就是挣钱嘛,洗两只脚就能提二十块钱,生意好了,我一天能洗十几双,你算算是多少钱?你辛辛苦苦干一个月,不如我几天挣的多。”
小美咽下最后一口糖葫芦,看着尤小惠得意的脸蛋“扑哧”笑了。她挽起尤小惠的胳膊说:“今天我请你吃饭。”
小美辞了超市的工作,跟尤小惠进了足疗城。
二
小美的哥哥继平是个跛子。
继平小时候上山放羊,因贪摘沟崖边的山枣,摔到沟底,一条腿摔断了。腿接上后,比那条好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一步一颠。继平因为腿残,二十五六还没说上媳妇。也是因家里太穷,盖不起新房,也置办不起聘礼,娶个媳妇光彩礼几万块。如果有钱,腿就是再短点儿,也能娶回个好姑娘。继平娶不上媳妇,心里并不怎么着急,他有自知之明,知道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跛子。他不会难为父母,山里不止他一家穷,娶不上媳妇的男人也不仅他一个。继平是孝子,对爹娘好,对小美更好,从小就呵护着她,如果有人欺负小美,他会跟人家拼命。继平娶不上媳妇,爹娘心里急,小美心里更急。哥哥有残疾,不能出去打工,没有能力挣钱,小美就决定自己出去挣钱,挣了钱给哥哥娶媳妇。继平坚决不同意,他说:“城里那么乱,一个大闺女出去,家里不放心。”小美说:“哥的腿不好,出不去,爹的年龄大了,还有病,我不去谁去?现在农村出去打工的女孩有的是,她们能去,我也能去。”继平还是不答应。小美说:“咱爹咱娘这辈子不容易,得让他们抱上孙子。”
爹娘听说小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心里很高兴。爹问:“超市是做什么的?”继平说:“就是……百货公司,卖东西的。”爹进过城,也进过城里的百货大楼,那年进城看肝病时顺路逛过一次。那里面卖东西的的确净是些干净俊俏的小姑娘。爹觉得自己的闺女做那样的工作很合适,也很体面。娘有点儿舍不得,闺女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娘。娘摸着小美的脸,眼里贮满泪。
小美心里酸酸的,替娘擦擦泪说:“娘,您哭啥?您闺女是去城里享福呢,您应该高兴才是。”
娘说:“娘是高兴的。”
三
小美接待的第一个客人是位老人。小美兑好药汤,小心地为老人脱去鞋袜,把老人一双瘦骨嶙峋的脚泡在盆里。这时候,小美突然想起了爹,爹也是这么一双瘦脚。小美从来没给爹洗过脚,在她的印象里,爹很少洗脚,干一天活,回到家鞋子一甩,人往床上一撂,呼噜就山响起来。如果让爹到这里泡泡脚该多好啊!爹娘操劳了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一天天见老,身上的病也越来越多。让人担心的是爹的肝病,隔三差五疼,脸色那么难看,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瘦……想着想着,小美的眼泪就堵满了眼眶。
老人一直在闭目养神,没看到小美的失态,或许是睡着了。小美赶紧抹干眼泪,开始为老人按摩。老人眉毛跳了一下,眼睛仍然闭着。
“新来的吧?”
“……是。”
“手有点儿生呢。”
“我……對不起,大爷,不行给您……换个人……”小美心里慌乱,上岗前老板反复叮嘱,如果客人不满意,要立即换人,不能砸了生意。小美这是第一个活儿,如果做砸了,老板会怎么看她呢?还会不会留她?
“不必了,你沉住气,怎么学的就怎么做。”
“嗯,谢谢大爷。”小美悬着的心落下来,她感激地看着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又想起了爹。
穿好鞋袜,老人终于睁开眼站起来,他看了看侍立在一边的小美说:“手是生点儿,不过小丫头人不错,看着舒服。一回生两回熟,慢慢来吧。”说完老人出门走了。小美冲老人的背影深深鞠了一个躬。小美打开窗帘,满屋子的阳光仿佛随着她的心情飞起来。
一天下来,小美竟然做了几个活,算了算,差不多挣到一百块呢。小美心里美滋滋的。她想,只要好好做,也能像尤小惠那样挣到几百块吧。这样下来,一个月是多少?一年又是多少?小美心中充满希望。
小美想请尤小惠吃饭。
尤小惠一天做了十幾个活儿,心里也高兴,她说:“开瓶酒吧,酒钱我出。”小美说:“那怎么行?说好是我请客的。”
“别争了,你刚做,兜里还没钱呢。”
俩人相视莞尔,心里话都写在脸上。
两杯红酒下去,尤小惠喝得眉飞色舞。小美在尤小惠的怂恿下也喝了一杯,脸红红的灿若桃花。
“小美,你长得真是漂亮!”尤小惠盯着小美的脸看,“姐姐都羡慕死了,也嫉妒死了,哈哈……”尤小惠是个快乐的女孩,笑的时候牙齿露在外面,不笑的时候牙齿也露在外面,永远是喜气洋洋的样子。
小美脸更红了,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
尤小惠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美看,把小美看得有点儿发虚,“小惠姐,你……老看什么呀?”
“小美,你真是个美人坯子,看你……眼睛在笑呢,嘴巴却不动。你不仅长得好,人也文静、含蓄,哪像我疯疯癫癫的,整天龇着牙像只小老鼠。”其实在尤小惠的眼里,小美看似沉静,嘴巴却总是向上翘着的,她似乎永远只有一种表情,笑和准备笑。一个女孩有这样一张脸,会始终妩媚着周围的人,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快乐起来。
“就你会说话,你以后要是离开我走了,非把你的嘴巴留下。嘻嘻。”
“说正经的,很多客人来都是点小姐的,他们专点那些活做得好又长得漂亮的女孩子,你将来肯定比姐做的好。”
“小惠姐,说什么呢?我怎么能比得上你呢?你可是老师傅了,嘿嘿。”
“姐就是活儿做得好点儿,不然不会有人找我做。如今这些男人哪……你不一样啊,长得标致,性格又温柔,肯定把那些男人迷得神魂颠倒,哈哈……”
“你……你再说,不理你了!”
小美仔细端详着尤小惠的脸,认识这么长时间,小美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尤小惠。尤小惠长着一张娃娃脸,干净得像刚出笼的馒头,让人有一种非常想亲近的感觉。她心想,自己要真有这么个姐姐该多好。看着尤小惠灿烂的一张脸,小美的心柔软得像门外边的那片草坪。
服务员端上来一条葱油鱼,是小美点的。小美爱吃鱼,可从小很少吃到鱼。小美知道尤小惠也喜欢吃鱼。
“记得我刚上学那天,娘专门给我做了一条鱼,她说,从今天起,你就开始做大事了,你要像这条鱼一样,做起事来有头有尾。可她生了我们,却没有把我们养大,自己就先走了……”尤小惠每逢看到鱼就会想起妈妈,回忆起童年无忧无虑的生活。对她来说,童年的记忆是欢乐的、温存的。
尤小惠说:“不说那些伤心事了,小美,说说你自己吧,怎么会一个人出来干?”
“唉……”
尤小惠对小美的家境非常同情,心中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小惠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也撒手西去,留下她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弟弟。姐弟俩相依为命,依靠亲戚资助度日。为了供弟弟读书,将来有个好前程,她只身外出打工,从四川到江苏,又辗转来到山东。尤小惠拍拍小美的手说:“别难过,姐会尽力帮助你的,一定让你爹你娘,不,咱爹咱娘过上好日子,让继平哥娶上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哈哈……”尤小惠这句玩笑话,却让小美深深感动了,感觉她们姐妹就像一个娘生的。
小惠说:“这几年姐走了些地方,这城里吧,看着是好,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可总觉得乱糟糟闹哄哄的,喘口气都觉得不顺畅,比起来还是家乡清净爽朗,山清水秀,住着心里舒坦。难怪现在的城里人都往乡下跑,买房租地,说是过田园生活。看来,他们也在城里待腻了,挣钱挣够了,想在乡下图清净呢。”
“就是呢,就说俺家吧,村后边就是山,山上那么多树,还有好多鸟,叫得真好听呢。惠姐,等咱挣够了钱,一块儿去俺家吧,咱一辈子在一起。”
“嗯,好呀,一辈子!拉钩,哈哈哈……”
四
爹一脚踢翻了院子里拌猪食的铁锅,脸色变得锅底一样暗黑。
小美娘站一边不敢出声,她没见过老头子发这么大火。看着小美爹渐渐平静下来,蹲在地上吸旱烟袋,才凑过去小声说:“她爹,冯四那怂货的话咱不能信,他就是一个二流子,不着调,肯定是他胡诌。”
“他都亲眼见了,还能有假?她三爷爷都说到我脸上了,那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老冯家的脸叫咱丢尽了,你说,叫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这……我就不信咱闺女能做那样的事。你也不用理他三爷爷那老东西,他整天耷着眼皮阴着脸,就像别人都欠他的,自己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还瞎操别人的心,听见风就是雨。我看他是眼红,见不得别人好,早些年他家的三妮子不就是被他逼疯的?多好个闺女,不就是自己做主找了个对象嘛,那闺女可真够可怜……”
“你扯那么远干啥?你不信管啥用?全村人都信,唾沫星子淹死人。她不是咱闺女,咱老冯家祖祖辈辈没出过这样的下三烂。”
“你小声点儿,不嫌丢人啊?”
“事都做下了,还怕丢人!改革,也不能把老规矩改没了,开放也不能开得没边没沿儿,脸皮都不要了。去,把继平那混蛋找回来。”
继平进城找到在超市干保安的朋友。朋友说小美早就辞掉了超市的工作,具体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继平一脸茫然,爹那张黑紫的脸在面前晃。朋友突然想起什么,“小美认识一个叫尤小惠的女孩子,听说她在足疗城干。你去找她问问。”继平的头一下炸裂开来。
继平出现在小美面前的时候,小美像根木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继平本来是想找尤小惠打听小美下落,不承想一进足疗城就看到了站在前厅的小美。小美穿一身鲜红的制服,像一团火耀人眼目。
继平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向门外走。小美觉得他的腿跛得更厉害了。恰巧尤小惠从楼上下来,小美急忙叫住她,让她帮忙向老板请个假。没等尤小惠说话,小美就匆匆追出门去。没多远,小美追上继平:“哥,你站住啊,你跑什么呢?你的腿不方便,小心摔倒了。”小美抓住继平的胳膊,继平挣了两挣没挣开。
“哥,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咱爹咱娘也知道,全村人都知道。”
小美怯怯地看着继平,“……知道怕啥?我上班挣钱,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不嫌丢人,咱爹咱娘可丢不起这人,你哥我也丢不起。在超市干得好好的,为啥到这里干这下三烂的事?”继平说着猛地甩开小美的手,向一边挪了两步,身子一歪,差点儿摔倒。
“什么下三烂?凭力气干活挣钱有什么丢人的?”小美的眼睛红红的。继平见不得小美落泪,心立刻软了,“妹,我……好了,咱不说了,跟哥回家,爹娘气坏了,爹的病都犯了。走吧,跟我回去。”
“这……哥,跟你回去怎么挣钱啊?”
“这样的钱咱不挣,这么多年苦日子也过来了,哥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让你做这种事。”
“可爹看病也得花钱呢。”
“我去卖血给咱爹治病。”
“把你的血抽干了能卖几个钱?这有什么丢人的?你打光棍活该!你有志气,可小美不能一辈子过苦日子,你爹娘也不能过一辈子苦日子。”尤小惠突然出现在继平面前,她不屑地看着小美跛脚的哥哥,“你就是冯继平吧?看你哪像个男人,小美挣钱给你盖房娶媳妇,真是瞎了眼,好心当成驴肝肺。”
继平的脸涨得通红,这个矮小的女孩子说话像打机关枪,一梭子扫过来,把他身上打成马蜂窝。“你……就是尤小惠?”继平咂了咂嘴,把“都是你把小美带坏了”这句话咽了回去。
“小美,别理他,咱回去,客人还等着呢。”尤小惠不由分说,拉了小美就走,把继平一个人扔那里。走了几步又折回身来,她扔给继平一张卡片说:“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事找小美就打我的电话,省得来回跑,你不嫌累,我还替你累得慌呢。”
五
小美漂亮,乖巧,又温柔实在,对每个顾客尽心尽力,慢慢的,许多回头客都点小美。
小美过得快活,和姐妹们相处也好。这些女孩子大都在二十岁上下,闲暇时,她们头碰头橘子瓣一样聚在一起哧哧地笑着、说着。她们的话特别的多,打捞起一个话题就无休无止,即使是废话也说得津津有味。而一旦工作起来,个个都带着职业的微笑,默不作声了。
有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隔三差五来泡脚,他的一双脚似乎格外金贵,而且每次来都找小美做。如果小美正忙,他就等,有时候一两个小时也等,从没显出过不耐烦。小美看不出这男人是干什么的,总穿着一套不太合体的西装,头发短短的,脸上也没有特别的表情。但他出手阔绰,兜里似乎有的是钱。来足疗城泡脚的人杂,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小美见过最小的一个顾客只有十几岁。那是一个男孩子,好像正在学校读书,一个人来泡脚,像模像样,没有一点儿拘谨和尴尬。那晚小美曾经给一个女人做过,那女人看上去有三十几岁,或许是四十几岁,脸上妆很厚,像刮了一层腻子,柔和的灯光下,小美实在看不出她确切年龄,这可能就是尤小惠说的那种拼命年轻着的女人吧。小美刚为她做完,女人的电话突然响了,那似乎是一个不能示人的电话,女人擎着手机走出门去接。小美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不见女人回来,就拿起女人忘在桌上的手包出去找她。小美站在楼下大厅里等了半天,终于见女人急匆匆从门外跑进来大声喊叫:“我的包,我的包呢?”小美把包递上去,然后向女人露出一个微笑。女人一把夺过手包,打开拉链翻看着,“你没动过吧?偷没偷里面的东西?”小美的脸霎时变了,一种被羞辱的感觉让她脸色变得纸白。小美很快平静下来说:“您可以仔细检查一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有。”站在一旁的尤小惠忍不住了,冲到女人面前说:“你这人好没道理,别人好心为你保管东西,你不道谢也就罢了,怎么还诬陷人家?啥子人嘛!”女人顿时红颜变色,指着尤小惠说:“你是她什么人,有你说的话吗?”尤小惠理直气壮回敬道:“我是她姐姐,我要为我妹妹讨个公道!看你也像个有身份的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伤人的事!”女人气得脸色煞白,还想还击,但看尤小惠义愤填膺不依不饶的样子,又自觉理亏,一转身悻悻走掉了。小美眼里噙着泪。
晚上九点钟左右,那男人又来了。男人喝了酒,脸上泛着红光,醉眼迷离。男人又点了单间,照样也点了小美。
“你是叫小美吧?我知道,她们都这么叫你。”男人以前来不怎么说话,总是半眯着眼让小美给他洗脚按摩。今晚或許是因为喝了酒,喝了酒话多。
小美点点头“嗯”一声,继续做自己的事。小美揉着男人的脚,那双脚又厚又软,捏在手里就像捏着两坨面团。小美又想起了爹的那双上面爬满了“蚯蚓”的脚。小美抬眼,发现那男人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那双充了血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点燃了,呼呼冒火。小美的脸霎时被烧得通红。
“小美长得真漂亮!”男人的赞美会让女孩子心花怒放,小美听着心里也扑通扑通跳了一阵,但她更多的感觉是羞怯,还有点儿害怕。小美听姐妹们说起过男人引诱女孩子的事,所以在她心里,对所有男人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特别是哥哥来找过她之后,她的心里更多了一层压力和戒备。她不能让爹娘和哥哥为他担心、难过。
男人的目光不动声色在小美的脖颈和胸脯之间盘桓。
“再往上点儿,我大腿这里有点儿麻,用劲给我捏捏。”
小美的手停在了男人的膝盖上,做腿部按摩一般都在膝盖以下,这是规矩。小美为难地看了看男人的脸,男人却闭起了眼睛,表情木然,脸上所有器官传达的意思是:不容抗拒。小美想了想,觉得他或许真的是不舒服,手就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上挪。小美突然觉得男人两腿中间有东西在动,一跳,一跳。小美一声惊叫,急忙把手往回抽,可已经晚了,男人的一只大手像捉小鸡般把小美的手攥在里面。小美惊恐地挣了挣没挣脱,男人的另一只手就势伸过来扳住了小美的脸。小美惊慌失措,拼命往后挣着身子,由于用力过猛,挣脱的身体向后一仰,碰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溅了男人一身。男人并没在意,只是重新躺好了身子,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惊恐未定的小美怯怯地站立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你别骗我,病在我身上,我心里最清楚,别把钱往医院里扔了,这是个无底洞,闺女挣点儿钱不容易……闺女有出息,我死了也闭上眼了……就是继平……唉!”
病房外,继平和小美相对而泣。
“你想清楚了,咱爹咱娘这辈子不容易,就让咱爹安心走吧。再说,咱爹走了,咱娘还在,不能让咱娘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哥,可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骗了咱爹咱娘,不能让爹这样走了,不然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继平知道妹妹从小就犟,她认准的事情八头牛也拉不回,就像当初她进城打工一样。
爹在里面喊:“继平,送爹回家,爹死也要死在家里。”
“爹,听您的,咱回家。”
小美打了一辆车,拉着一家人在足疗城门前停下来。
继平搀着爹下车,说:“爹,进趟城不容易,我和小美请您和娘在城里吃顿饭。”
小美娘抬头看看上面让她眼花缭乱的装饰说:“这饭店真气派,吃顿饭得花多少钱啊?”
小美搀着娘说:“娘啊,您一辈子就没在城里的饭店吃过一顿饭,您就放心吃吧,这点儿钱闺女花得起。”
尤小惠早在门口候着了,她引着小美一家人进了足疗城。
大厅里,十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穿着鲜艳的制服分两边排列在那里,像迎接贵宾。小美一家人站在中间,如同被一团火包围,身上顿觉暖融融的。
“這是什么地方?领我到这里来干啥?”小美把爹娘领进楼上一个房间,小美爹看到里面的摆设感觉不对,上次他领着村里得几个老人在城里饭店吃过饭,不仅摆设不同,气味也不一样。
小美“扑通”跪在爹面前:“爹,娘,闺女不孝,欺骗了您,那天在超市的事都是假的,这才是我上班的地方,就是冯四说的那个地方。今天领您过来,就是想告诉您实话,也让您亲眼看看我工作的地方。您的闺女是清白的,是凭自己的力气挣钱,从没做过对不起您老人家的事情……爹,娘,咱家太穷了,爹要治病,哥哥要娶媳妇给您生孙子,没钱怎么行……您如果不让闺女干这个,今天我就跟您回家种地,再苦再累俺都认了……”
继平也跪倒在地:“爹,娘,都是儿子无能,让妹妹出来受苦,让您担心……儿子一辈子也不娶媳妇,在家伺候您和娘一辈子。今天咱就带妹妹回家。”
小美娘唏嘘有声。
“爹,闺女最后只有一个请求,让闺女给您洗洗脚吧。”
爹坐在那里始终闭着眼睛,血色从他的嘴唇上一点点褪下去,脸上的皮肤苍黄苍黄的。小美看到有两颗混浊的泪珠在他眼角挂着,迟迟不肯落下来。
尤小惠把药汤端过来。
小美慢慢地为爹脱去鞋袜,看到爹那双脚更加干瘦,黑紫的颜色,像被炭火烧过一样。小美心头似被针扎了一下。
小美抱着爹的脚,多少往事浮上心头,历历在目……她多么希望爹能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她会天天为爹洗脚,让爹的脚充满活力,重焕生机。
爹终于睁开眼,他看到小美因长期浸泡有些变形的手指,心中一阵刺痛。他伸出手在小美的头上轻轻抚摸着,闺女小时候的模样依稀可见:瘦小的身子像一只赖猫,细细的脖颈似秋天枯萎的瓜秧……如今出息了,出落成一个多俊的大姑娘啊!爹颤抖的手轻轻按在小美小溪一样流淌下来的泪水上。
继平对站在一边的尤小惠说:“小惠妹妹,麻烦你端盆药汤来,我给娘也洗洗脚。”
尤小惠站在继平身后,看着他宽厚的肩膀和凌乱的头发,心头一阵酸楚,又隐含一种爱怜。
“继平哥,看你笨手笨脚的,让我给咱娘洗吧。”
辛国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发表小说、散文二百余篇,出版长篇小说两部,作品集四部。作品曾被《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