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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温斯基花园

2020-04-10黄复彩

阳光 2020年4期
关键词:水生

黄复彩

莱温斯基花园坐落在青通河西北侧,沪蓉高速入口处。

这座有着一百套西式风格别墅的花园,附设游泳池、网球场、咖啡厅以及足浴城、棋牌室等高档休闲设施,建成当年就曾获得“最适宜人口居住奖”以及联合国“最佳居住环境奖”。当初别墅群建成时,美国总统克林顿与他的女秘书莱温斯基的绯闻刚刚曝光,开发商头脑一激灵,就给这座花园别墅安了一个很暧昧的名字:莱温斯基。不知是“莱温斯基”的名字出了效果还是这年头有钱的人太多了,莱温斯基花园建成不到一年,一百套别墅便销售一空。

只是,十数年过去,莱温斯基花园人气一直不旺。据知情人说,这些别墅,一大部分是被人以贿赂的形式赠与某些官员,但官员不敢来住,别墅一直就这么空着。另有小部分别墅是大款们的行宫,当然入住率也是极低。这年头空闲的房子也不是一处两处,当然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只是偶尔在某个周末,莱温斯基花园里景观灯突然绽放,难得一现的音乐喷泉会蹿出几米高的水柱,莱温斯基才真正显现出其非同寻常的一面。

其实,平常的日子里,莱温斯基花园里也是有一些活动的人影的,多半是一些年轻的女性。只是这些女性大都形单影只。清晨或是傍晚,她们拖着一条小狗,在小区内踟蹰而行,显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她们脸上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谁都看得出,这些穿着华贵、打扮入时的女性并不快乐。她们的不快乐,源于她们特殊的身份。当然,这只是外人的猜测,谁也无法知悉她们真正的身份,她们是谁,她们为什么住在这里?她们的存在,给莱温斯基花园罩上一层既暧昧又神秘的色彩。

住在A区B09号别墅里的卢小蕙就属于这样的女人。

卢小蕙是在一个半月前被她的老板楼生杰从人才市场带到这里的。那是卢小蕙在人才市场求职的第六天头上。那一天,当人才市场即将关门时,一个穿着讲究的男子走到她的面前说:“我正在做一个项目,你愿意同我一起来做吗?”

卢小蕙怎么都没法将眼前的人与一个满脸流油、大腹便便的老板挂上号,四十好几,五十不到,面貌清朗,不胖不瘦,乍看上去,倒像是某个政府部门的机要秘书。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什么专业?”

“江州职院,会计专业。”卢小蕙连忙递上她的求职档案。

“江州职院的会计专业一直很有影响。”楼生杰一边翻着她的求职档案,一边递给她一张名片,名片上写着:瑞生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楼生杰。

“留意你好几天了,我琢磨着,你的条件很好,这个项目你一定能同我合作好。”

“我不知道你那是一个什么项目,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胜任。”卢小蕙说这话时,就有点儿诚惶诚恐了。

“态度决定一切,这好像是美国西点军校的校训吧。此外就是信心,信心比黄金更重要。尤其是一个年轻人,有了这两点,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好。”

“有道理,请问……”卢小蕙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虽然有些夸夸其谈,但至少是有学问的,现在的老板,有几个是有学问的?不仅如此,这人看上去很有人生经验,而她卢小蕙缺的就是人生经验。

“我们是一家保密单位。”楼生杰说,“这样吧,我要先调看一下你的档案,三天后,还是在这里,不见不散。”

接下来的三天里,卢小蕙继续在人才市场转悠,或许是因为事先有了一个底盘,这三天里,虽然也有一些录用单位对她有意,但都没有谈成。直到第三天头上,还是在老地方,楼生杰来了,说:“你的条件不错,我们决定录用你了。这样好不好?半年试用期,试用期内月薪两千,等正式录用了,月薪增加到三千,当然,项目做成了,还有更大的提成。”

卢小蕙带着几分疑虑,又带着几分紧张,跟着楼生杰来到位于青通河畔西北侧的莱温斯基花园。

卢小蕙家在皖北一个很偏僻的乡村,今年暑期她刚从江州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弟弟秋天就考入了省城一个很有名的大学。如果不是弟弟后来发生的事情,在那个皖北的村子里,卢小蕙的一家一定会被很多普通人家羡慕或是嫉妒得要死。

命运总是要捉弄人的。在一次下晚自习时,弟弟因为没有洗脚就上床睡觉而遭到舍友的嘲笑,双方发生了口角,接着就扭打了起来,宿舍里的其他人就跟着起哄。弟弟从小性格孤僻,再加上无论穿着还是语言方式,处处都暴露了他来自皖北农村落后地区的生活习俗,在中学时就被同学看不起,想不到上了大学后依然如此。弟弟心里也许早就憋着一股气了,激愤之下,他将一只玻璃茶杯狠狠地向对方砸去,那人本能地头一扬,茶杯正好砸到太阳穴。宿舍里乱作一团,同学在送医院途中即因失血过多而亡,弟弟在第一时间投案自首。从案情来看,过失杀人是起码的,但判多少年,还要看赔偿是否到位,更要看律师的辩护力度,这些都是要用钱来铺路的,也一定是一笔不小的數目。因为这件事,卢小蕙一家从不久前的兴奋中跌入命运的谷底。

卢小蕙父亲两年前承包了一片山场,种了油桃、蓝莓和猕猴桃,要等三五年后才能见成效,这几年,父母为了她姐弟俩上学,已经亏了一屁股债,现在,为了救弟弟,父母头发一夜间都急白了。所以,在人才市场,卢小蕙只差没有像网络上所说的那些女孩子,打出“卖身”的广告招牌了。

然而,进了莱温斯基花园,卢小蕙纳闷了,这里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一家公司,楼生杰把她带到这里究竟要做什么项目呢?

楼生杰看出她的犹豫,说:“信任,是合作的基础,而信任,是建立在诚实的基础上的,这是谁的话?好像是一个叫西美尔的人提出来的吧。”

或许因为这句话,卢小蕙对楼生杰又生起一些信任,怎么看,这个看上去有些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都不像是一个坑蒙拐骗之辈。

A区B09号别墅里的装修像是刚刚完成,沙发是新的,柜子是新的,屋子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油漆味。

楼生杰把她带到二楼靠北边的一间屋子里,说:“你暂时就住在这里,等公司那边大楼装修好了,你再搬过去。阿姨是个哑巴,她自会照料你的生活。你需要什么,尽管找她要。你生活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禁忌吧?阿姨自己不吃肉。”

“我生活不讲究,只是,我不吃鱼。”

“那就有点儿麻烦,你只好吃素了。阿姨做的肉食不是一般的难吃。”

“我只想早点儿进入工作。”

“这个你不要急。隔壁就是资料室,你没事可以去熟悉熟悉材料。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们是保密单位,没事不要到镇上转悠,出了事情,你我都脱不了干系。”楼生杰说着,朝天花板上看了一下。她知道,在这栋别墅里,到处都装着监控,她的一举一动,都将被一双无形的眼睛盯得死死的。她忽然有一种被监禁的感觉。

在莱温斯基花园,卢小蕙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了一个不安之夜。第二天一早,楼生杰发来短信,让她把银行卡号发给她。没过几分钟,她的手机“当”的一响,网络提示,银行卡上被打来两千元。楼生杰在短信中说,我的员工,都是上班第一天就打当月工资的,你也不例外。

也许是那两千元工资的作用,卢小蕙觉得楼生杰不仅有学问,人也不错,起码,他讲信用。她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楼生杰走后,卢小蕙在手机百度上搜了一下楼生杰的词条:楼生杰,瑞生公司董事长,全省十大优秀企业家之一,江州市政协委员,江州市慈善协会发起人之一……照片是几年前拍的,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看上去比现在年轻得多,也精神得多。卢小蕙放心了。

楼生杰一走就是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卢小蕙开始纳闷,这个楼老板,到底让我干什么呢?公司属于保密性质,那又是一个什么单位呢?她不敢打电话,更不敢往外走,江州职院就在不远处的市区,她不想被别人认出,就只有待在别墅里。照顾她生活的阿姨又是个哑巴,在这栋别墅里,她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偶尔,她会走进隔壁的资料室,厚厚的地毯,几张沙发,一张吧台,靠墙处有一只酒柜,上面摆着十几瓶红酒、洋酒,墙角一只落地花瓶,一台四十九英寸电视以及两只大号落地音箱,这哪像是资料室,分明是一个小型KTV。卢小蕙天生左嗓子,什么歌到她嘴里都变调得一塌糊涂,她从来不敢跟同学们一起去迪厅唱歌。然而她却又喜欢唱歌,她觉得自己之所以唱不好歌,主要是自幼生活在皖北农村,缺少训练,只要多练习练习,自然会唱好的。现在,在这硕大的别墅里,除了一个失聪的阿姨,再没有其他人,设备却是现成的,于是便生出要吼一嗓子的欲望。她打开抽屉,挑出一张光盘,放进录放器里,是孟庭苇的《空中有朵雨做的云》:“空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雨……”她感觉不错,接着是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都是她喜欢的歌曲,只是今天她唱來却句句惊心,字字落泪。那天上午,她就是这样大着胆子跟着那张光盘过了一把唱歌的瘾,居然觉得自己唱歌也未必真那么难听。第二天,她再次来到那间资料室,便把昨天录下的歌试放了一遍,只放了几分钟,牙都酸掉了,赶紧撤了。她这才知道,自己还真是没有歌唱的天赋。

卢小蕙长得不算漂亮,但也不难看,总之,她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间,既不会因为漂亮而引人注目,也不会因为难看而显得突出。有些人,天生就是平庸的,她如果认定了这种平庸倒也好,将来找一个老实而同样平庸的丈夫,她的一辈子,将会这样波澜不惊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她老了,回首自己的一生,她会觉得,自己这一生虽然没给自己留下多少值得记忆的内容,但也不能说她不是幸福的。

进入冬季后,室外狂风怒号,雾霾沉沉,而莱温斯基花园里的暖气二十四小时都是开放的,卢小蕙就更不想出门了。在这个A区B09号别墅,卢小蕙都快憋出病来了。

下了一阵小雨雪,很快就晴了。那天天气不错,她沿着楼梯一直爬到三楼的一个大平台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到很远的一片天地,越过这座有数百年历史的老镇那一片灰蒙蒙的老房子,隔着一条江,对面的江心洲像一片荷叶飘浮在江面上,可以看到江上的轮船来来往往,听到镇子里鼎沸的人声和商业广告队的一阵阵歇斯底里的狂叫声。

别墅位于老镇的西北边。背倚着长满松树的长山,隔着那片湖泊,老镇那边灰暗的老建筑与这边欧式风格的别墅群,见证了两个错落的时代。那边的长山上,建于一百年前的老天主堂钟亭突兀地耸立在一群灰蒙蒙的徽式建筑中,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钟亭里那只锈迹斑斑的铜钟寂寞地悬挂在那里,远处的青通河蜿蜒在江南大地上。青通河的北岸,则是一片广袤的农田。据说那里将要建一个庞大的工业园区,数千亩农田正处于撂荒状态,包括远处村庄中一排排建于几年前的村舍,都在冬日的萧瑟中了无生气。隔着青通河,对岸有块高高的土墩,土墩上一间青砖平房。青砖平房的门前那根高高的竹杆上晾着鱼网。据说那里曾是一个渔村,这些年来,老渔民们老了,年轻的一代不屑于守在这条河边过一种老旧的日子,渔村也就渐渐地荒废了,现在,就剩下那土墩上一间青砖平房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陪伴着这间青砖平房的是两只木船,一只倒扣在岸上的两只长凳上,一只泊于河岸。一条狗在门前追逐着鸡鸭,有鹅的尖厉叫声传到这边来。

这时,一个男人走出那间屋子。他披了一件灰不溜秋的军大衣,双手笼在袖筒里,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烟。他走到那个小人字棚前,朝着他来时的方向呆呆地看了看,像是等待什么人的出现。然而河埂那边除了一望无际的冬休的大田以及一处一处灰蒙蒙的村庄,什么也不曾出现。冬天里的青通河水位太浅,水面上没有一艘过往的船只。那个人的神情让人感觉他有些失落,他站在那里,掏出家伙撒了一泡尿。尿毕,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是那种两腿并拢、膝盖顶住下巴的奇怪的坐姿,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想着什么心思。一直等到那根烟不能再吸了,那人吐掉烟头,开始用打火机去点早就堆在那里的枝枝柴。柴可能有些潮,他点了很久,又伏下身用嘴吹着,柴堆终于冒起一团青烟,那人一定被那烟呛着了,他掉转头,剧烈地咳嗽起来,隔着一条河,隐隐地听到那人大声的咳嗽声。那堆柴终于慢慢地燃烧起来,越烧越旺,甚至能听到柴火暴燃后噼噼叭叭的声音。这时候,那人站起来,一把甩掉身上的军大衣,开始一件一件地脱着内衣。卢小蕙开始紧张起来,在这样的冬季,那人就这样精赤条条地站在阳光下的河岸上。

隔着一条河,卢小蕙看不清那男人的脸,但从男人的动作中,还是能看出他大致的年龄。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身材颀长,皮肤黧黑,是那种烟薰火燎的黑。现在,她知道那人就是一个摸窿的,摸窿,是青通河人一种古老的营生,在这样的寒冬季节,青通河里的鱼都蜷缩到水下的石缝里冬眠,任何鱼罾都奈何不了它们,唯有摸窿的人有本事把鱼从石缝里掏出来。摸窿的人越来越少,人们都到外面世界去打工挣钱,很少有人肯再来干这个。越是如此,从冬天的石缝中摸到的野鲫鱼才能卖到大价钱。

火正烧到旺处,汉子蹲下来,整个身子几乎都扑到那燃烧的火堆上,他伸出手,像要把那堆火抱到怀里来烤。他哪里是在烤火,分明是在烤肉,他用火炙烤着自己的一身活肉。卢小蕙想起老家人习惯在冬天做的烟薰腊肉,那人就是一块活的薰腊肉了。

那堆火渐渐熄灭,汉子的脚下只留下一摊冒着青烟的火屎,汉子也终于走到河边,接着便纵身一跃,扑进了冰冷的青通河,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旋即一片平静。卢小蕙打了一个喷嚏,等到她再睁开眼时,汉子已经潜入到水底不见了。

卢小蕙吁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看着那片水面,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过了一分多钟,水面上猛然蹿出一颗人头来,那汉子浮出水面,接着,汉子踩着水,手一扬,河面上划过一道白线,便有一条白色的鱼在干硬的河滩上扑腾着,鱼似乎知道扑腾已无济于事,于是便默然,接受这无情的现实。

不等盧小蕙看那摸窿人重新在水面上冒出头来,一辆黑色的奥迪从青通河大桥拐上通往澜溪镇的水泥路,卢小蕙赶紧结束了她在阳台上的窥视,回到客厅里。

后来的很多日子,卢小蕙一遍遍地想着她的这段经历,其实,她当时完全可以从莱温斯基花园一走了之,没有人监视她,也没有人扣留下她任何证件,在这栋高级别墅里,她始终是自由的。但奇怪的是,她却没有逃走。她承认,她是有所期待的。这个期待的缘由,就是弟弟。救弟弟,这是她当前的一切。一想到弟弟蜷缩在牢房的角落里,忍受着紧贴着他的蹲坑恶劣的臭气,甚至还要被牢头任意欺负,她便有一种剜心般的疼痛。

一个星期后,楼生杰来了,并且给她带来一件皮毛大衣,说是送给她的礼物。

那天的晚饭哑巴把菜做得有些丰盛,楼生杰喝了一点儿酒。他不胜酒力,只喝了一小杯,就面红耳赤。

饭后,阿姨把饭桌收拾好,就在饭桌上,楼生杰将一张打了字的A4纸推到卢小蕙面前,说:“我们需要正式进入项目了,但在进入项目之前,需要签一个合同,你仔细看好了,愿意,就留下来,不愿意,随时可以走人。记住,任何时候,你都是自由的。”

卢小蕙拿过那张纸:

甲方:

乙方:

一,甲乙双方经共同协商,计划完成1415zaoren009项目,为期三年,三年后,如项目尚未完成,双方经协商,可自动结束合同,也可延续合同期。

二,一旦项目完成,不论什么时间,乙方应无条件付给甲方人民币三十万元。

三,……

三十万元?那是一个什么项目呢?卢小蕙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的确被这个数字惊呆了。

卢小蕙说:“什么意思,我没看懂。”

“有些事,必须面对,有些话,必须直说。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一个事业成功者,但在婚姻上却是失败的。我今年四十六了,与这一任妻子结婚也有六七年了,可这个女人,也就是我妻子,患有先天性不育症,我们的感情可想而知。最重要的,我是一个孝子,我母亲今年八十二了,不久前又查出恶性肿瘤,可老人家一直希望能抱上孙子……”楼生杰说着,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我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也算是一个有身份的人,再过几个月,本市两会即将召开,我有可能进入市政协常委班子。我这一说,你就明白了,在江州,我算得上一个公众人物,我不能因为一件婚姻闹剧毁了我的大事,不能因为老婆的事,让那些记者追得团团转,然后整几条绯闻弄到网上。”

卢小蕙这才意识到,那合同上的zaoren,原是拼音“造人”,忽然想起现在社会上有一种“代孕”的职业。她像被火烫了一下,三下两下就将那张纸撕得粉碎,她叫着:“骗子,你是一个骗子,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楼生杰不愠不火地说:“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是一个骗子。我不是一个胡来的人,我说过了,我没有强迫你,你愿意,就留下来,你留下来,你就是我楼某的恩人,不愿意,就走人,就算是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卢小蕙一面哭着,一面夺门而出。听到楼生杰在后面说:“你何必那么冲动,我并没有强迫你,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卢小蕙跑到楼下,跑到黑漆漆的夜空下,她在夜空下站了一会儿,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父亲的电话。这一刻,她不想接父亲的电话,她把手机关机,抬头看了看黑漆漆的天空,终于又踅回来,然后把自己塞进那间屋子里,整整哭了一夜。

大二下学期,卢小蕙有过一次恋爱经历,男友是一个大四的学哥,家里条件不错。那一天,她被男友以及男友的朋友们带到一家KTV包房,一开始大家轮流地点歌唱,在刺耳的音乐中声,在迷幻的灯光下,大家扭着屁股,嗨着李宗盛,嗨着刀郎,嗨着周杰伦或是小鲜肉吴亦凡、鹿晗。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而到了下半夜,屏幕上不知怎么就开始放一盘三级片,黑暗中,包房里一片哼唧之声,男友趁机将她压在身子底下,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她拼死命地挣脱出来,随手给了男友一个耳光,她就是这样与男友分手的,从而结束了她开始不久的一场恋爱。

卢小蕙知道,很多女孩子就是这样被拖下水的,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卢小蕙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她不属于那种在风月场上随波逐流的人。有一次,卢小蕙看到一项关于当今大学生性经历的网上调查,结论相当夸张。卢小蕙就觉得那个调查太过荒唐,就拿自己来说吧,直到大学毕业,依然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依然是父母给她的那样一个完整的人。当然,这项调查也让卢小蕙有些悲哀,自从那次KTV包房的经历后,一直没有男生向她表白,毕竟,她已经二十三岁了,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却没有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

第二天早饭时,卢小蕙依然与楼生杰坐在一张桌上,只是她的眼睛红红的,眼泡也有点儿肿。楼生杰小心翼翼地地在卢小蕙一边的沙发上坐下,说:“我的确不是一个胡来的人,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哲学,我当年做的毕业论文的题目就是《当下社会的道德危机及其根源》,请相信我在第一眼见到你时,就喜欢上你了。你特别像我初恋时的情人。”

卢小蕙啜泣着说:“我的确需要钱,我弟弟秋天出了人命案,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我父母为了弟弟的事都快疯了……”

“啊?是这样啊,如果,如果我们的项目成功了,不要说三十万,就是三百万,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要相信,在江州的地盘上,我虽不能说呼风唤雨,但起码是有一定的掌控能力的,对你弟弟的案子,我或许能进行干预……不,不是或许,我一定会进行干预,我以我的人格担保。”

卢小蕙泪眼模糊,她已看不清那张纸上的字,只觉得那张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张着血盆大口,仿佛要吃了她。这一刻,她想到了杨白劳,仿佛看到父母绝望的眼神正可怜巴巴地在看着她。

“我豁出去了!”她抹了把眼泪,在心里说,然后接过楼生杰递过来的笔,在那张纸的“甲方”后狠狠地写下“卢小蕙”三个字。

“你帮了我的忙,我不会忘记你的,你以后会知道,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楼生杰说着,从后面轻轻地将卢小蕙环抱住,他吻着卢小蕙的头发,说:“林怡凤的歌是怎么唱的,‘一场大雨留住了我们,我们不再是陌生人。还有‘别说对不起,更别放弃,不想让你委屈到哭泣。”

等到下一次来时,楼生杰忽然说:“我老娘说她想见见你。”

卢小蕙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说:“她为什么要见我?我又凭什么要见她?”她想说,我和你,不过就是雇佣关系,合同兑现后,谁还想再进这座莱温斯基花园?

然而等到下一个周末,楼生杰果然就带来了一个老太太。好在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看上去倒也慈眉善目,不像是刁钻之辈,卢小蕙便不再抵触,只是脸上毫无表情。没想到老太太一见到卢小蕙,立即就拉着卢小蕙的手说:“妹妹,委屈你了。”又对儿子说:“杰子,你要是敢欺负人家妹妹,我饶不了你。”

楼生杰唯唯喏喏,说:“妈,我哪敢欺负她呢,观音菩萨一样地供着呢。”

卢小蕙就觉得奇怪,怎么着,这老太太也不该叫她妹妹啊。老太太显然对儿子的这个外室很是满意,她拉着卢小蕙的手,再也不肯放松,一边将腕上的一只镯子抹下来,硬要套到卢小蕙的腕上。卢小蕙没好气地甩开老太太,老太太也不生气,说:“这镯子是我儿子孝敬我的,值不了几个钱,算个见面礼吧,妹妹你要遂着我的心意才好,我是个快进黄土的人了。”

楼生杰赶紧递给她一张面巾,说:“妈,您放心,我一定会遂你的愿。”

老太太忽然又破顏为笑,说:“医生说我活不了几天了,可我硬撑着,就是不肯死,我要一直撑到抱上孙子的那一天。”

有时候,楼生杰十天半月也不来一回,这反而让卢小蕙着急上火,就像楼生杰说的,这是两个人合作的项目,他不来,项目又如何实施?

弟弟的案子进入预审了,现在她迫切需要钱,只要能救弟弟,把自己卖掉都行。而从父亲那边传来的消息,的确有人对这个案子进行了干预,起码,要命是不会的,而过失杀人罪是成立的,剩下来的,就是判多少年的问题了。

然而,半年过去了,他们的项目进行得相当不理想。好在楼生杰是一个讲信用的人,按照合同,他把卢小蕙的工资由每月两千元增加到三千元。她把这些钱一分不留地全都打到父亲的卡上。父亲一次次给她打电话,报告案件的进展,问她现在究竟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她只能告诉父亲,自己现在是在一家保密单位,不便公开。她让父亲能借到的先借了再说,她相信,要不了半年或是一年,她会挣得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到时候,一定把弟弟救出来。

父亲是老三届的初中生,人太老实,直到快四十岁时才结婚成家。这些年来,家里的日子一直过得比较恓惶。她考上江州职业技术学院,虽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大学,但父母很高兴。秋天里,弟弟又考上了省城的这所名牌大学,父母在村子里似乎一下子有了抬头做人的感觉。如果不是弟弟出了这档子事,她现在一定是在哪个用人单位,哪怕每个月拿千儿八百的工资,日子起码是安定的。

那天晚上,楼生杰再次来到A区B09号别墅。她告诉卢小蕙,他弟弟的案子,他已经过问了,“那些狗日的,如果他收了我的钱却不给老子办事,等着吧。”

第二天,楼生杰走时,卢小蕙说:“你能给我带一个望远镜来吗?”

“你要那个做什么?”

卢小蕙说:“我成天待在这活牢里,时间久了,还不把人给憋死?”

“也是。”楼生杰说。到了下一周他再来时,果然就给卢小蕙带来一架博冠bosma高倍望远镜。

像往日一样,那摸窿人准时出现在对面的河岸上。

有了这架望远镜,河那边的一切都一下子被拉到卢小蕙的眼前。那间青砖平房很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的瓦还是那种灰青色的小瓦,靠近东北那一面的屋顶都开始坍塌了。这种房子大约建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即使在皖北农村,这样的房子也不多见了。她甚至还注意到青砖平房半掩着的一扇门上被雨水打白的对联上的字:“江上往来人但看鲈鱼美。”另半边门上的字应该就是“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她没想到这打鱼的汉子家的春联竟是这么有文化味儿,那究竟是谁写的呢?该不会就是这汉子自己吧?望远镜中,那汉子看上去有一把年纪了,四十岁,或者三十岁差不多吧?瘦高的个子,套了一件灰不溜秋的军大衣。他就是那个摸窿的人。摸窿人双手笼在袖筒里,嘴里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根烟。他走出青砖平房,走到那片河滩上,像往日一样,他朝着他来时的方向呆呆地看了看,像是等待什么人的出现。然而河埂那边除了一望无际的冬休的大田以及远处一座座在烟岚下模糊的村庄,什么也不曾出现。冬天里的青通河在阳光下泛着清凌凌的波光,西北风卷着雪子儿,在那片水面上掠起一道道波纹。这是一条通往长江的支流,发源于远处的九华山麓,据说很多年前曾是一条黄金水道。但随着澜溪镇的萧条以及附近高速公路的开通,这条河早就失去了运输功能。在这样的冬季,水面上没有一艘过往的船只。摸窿人的神情让人感觉他有些失望,他站在那里,掏出家伙撒了一泡尿。尿毕,抖了抖身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是那种两腿并拢、膝盖顶住下巴的奇怪的坐姿,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想着什么心思。一直等到那根烟不能再吸了,那人吐掉烟头,开始用打火机点燃那堆柴火。这时候,那人站起来,一把甩掉身上的军大衣。现在,那男人就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他腹部平坦,没有一块赘肉。相比起来,胸部的肌肉算不得发达,但每一块都是结实的,就像两个紧扣在胸上的平底锅。她在高中时读过《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书中对查特莱夫人情人梅洛斯身材的描写当时看得她心旌摇荡。不能不说,卢小蕙的确被河对岸男人健硕而性感的身材打动了。只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那男人在下身穿了一条紧身短裤。他走到河边,稍稍活动了一下身子,接着便纵身一跃,扑进了冰冷的青通河,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旋即一片平静。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那家伙摸窿,但卢小蕙还是看得惊心动魄。那天晚上,卢小蕙主动迎合着楼生杰,半年多来,他们第一次把这个项目做得如此精心。第二天起来,楼生杰慵懒地坐在床沿打着哈欠,他将床头柜上的那只镯子拿起来看了看,说:“我妈说这镯子值不了几个钱,那是我骗她的。你要知道,市场上那些一万两万的镯子全都是假货。”说着,仍将那镯子放在床头柜上。

楼生杰刚走,卢小蕙就向哑巴示意:我要吃鱼。

阿姨似乎有些惊讶:你不是不吃鱼吗?但接着,阿姨欢快地笑了,她比画着:你有了,恭喜你呀。卢小蕙在心里骂着,死哑巴,笨死了。

那天傍晚,当那个摸窿人提着一篓鲜鱼走进莱温斯基花园A区B09号别墅时,卢小蕙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走下楼来,这才发现,那摸窿人看起来要比在望远镜里年轻得多,他最多不过二十八九岁,仍然是穿着那件脏兮兮的军大衣,他的身材是颀长的,就像一只高脚鹭鸶。因为身高,他的背部显得略有些弯曲,动作却是敏捷的。他看到卢小蕙,脸竟没来由地微微一红。他用带来的电子秤将鱼称了,说:“只剩下这几条了,二斤八两,每斤十八元,一共是五十三元四角。”

“是野生的吗?”

“肯定的。”他说,“野生鱼与养殖鱼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养殖鱼一般都很肥大,不像野生鱼这么瘦小精干,另外,从颜色上也能分辨出来的,养殖鱼很白,不像野生鱼这么黑不溜秋的。”

阿姨将钱付了,摸窿人正要出门,卢小蕙突然把他叫住了,说:“明天还来吗?”

“你要,我就送来。价钱是一样的。”

“有乌鱼吗?”

“这个季节,乌鱼很难摸到,但要看运气了。”

第二天,摸窿人果然就给卢小蕙带来两条乌鱼,鱼都不大,筷子长。他看出卢小蕙有些失望,便说:“你不懂,乌鱼就这么长的才养人,尤其是动过手术的病人或是怀孕的女人。”他说完这句,意识到自己有些多嘴,脸又是微微一红,背转身子去,咳了一声。卢小蕙觉得这摸窿人有点儿像她弟弟,也许是长年风吹日晒的缘故,长得比她弟弟老相。

“你长的像我弟弟。”

“哈,我都二十七了。”

“我是说长相,我弟弟也像你这样,一米八二的个头。”

说到弟弟,卢小蕙突然有些伤感。摸窿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说:“他应该正在上大学吧?”

“是的,正在上大学。”她说,“如果不是出了那个案子,唉……”

“啊,不要紧吧?”

见卢小蕙没有反应,摸窿人正要离去,又转过头来,说:“这两条乌鱼你不要吃吧。”

“为什么?”

“乌鱼是孝子鱼,不吃它才好。”说着,就把刚才收下的钱放到身边的鞋柜上,并将那两条乌鱼重新放回自己的鱼篓里。

她明白他的意思,在弟弟犯了案子的情况下,对于这种有情义的鱼,还是不伤害为好。汉子的细心,让她多了一份感动。

“弟弟的案子,不要紧吧?”

卢小蕙的眼一红,说:“天大的事,人命案,能保住命就万幸了。”

摸窿人站在那里,似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但终于还是说:“明天你还要鱼吗?”

“当然要,就请你送两条鲫鱼来吧。”

“春天的鲤鱼,冬天的鲫,这时候鲫鱼炖汤才鲜美呢。”

摸窿人走到门口了,卢小蕙又说:“大哥,怎么称呼您?”

“叫我水生好了。”又回过头来说,“你弟弟的事,总会有好结果的,急也没用。”说着,就走到傍晚的阳光下,很快消失在别墅群中。看着摸窿人的背影,卢小蕙发了一阵呆,回到屋里,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倒在床上,眼前却晃动着那个摸窿人瘦长的身影,很快就睡着了,直到阿姨来叫她吃饭。

那个摸窿人,水生,第二天傍晚又来了。当然,刚才,卢小蕙从望远镜里已经同他见过面了,只是水生不知道罢了。这一次,他果然给卢小蕙带来两条鲫鱼。

“你弟弟的事,我记得有一天在电视新闻中看到过。网上也有讨论。”

“啊,上電视新闻了?”现在,卢小蕙很少再走进那间“资料室”,也从不看电视,因此她竟错过了某一日的电视新闻。

她急切地问:“新闻是怎么说的?”

“网络上,舆论差不多是一边倒的,同情弱者。现在无论是大学还是中学,有钱的同学,或是当官人家的孩子欺负农村来的同学很普遍。我和你弟弟有过相似的经历。不过那次被我教训的家伙命大,只判了二级伤残,家里赔了一笔钱了事。”

她想起那间青砖平房门上的对联,说:“水生,你读过书吗?从你的谈吐,感觉你好像读过很多书。”

水生笑了笑,他笑起来,两边腮上便有了两只浅浅的酒窝。

“我也是在大二时遇到的那件事,去里面待了三年,认识了一个大哥,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出来后,我不想再读了,就回家做了这个。”

“你家在哪里?就在镇上吗?”

“嗐,说来话长,我妈本来就有心脏病,我出了那档子事后,妈妈一急,就走了。妈妈走后,爸爸身体也跟着垮了,现在被我妹妹接到省城去了,不过我妹妹过得也不好,不久前刚离婚,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不说了。”水生说着,声音就有些喑哑。

卢小蕙想起那间坐落在青通河边的青砖平房,想起那倒扣在岸边的木船,看来,那就是水生的全部家当了。

“你没打算做点儿别的吗?”

“这个很好啊,我只同水打交道,同鱼打交道。我把摸到的鱼拎到镇上,一分钱都不还价,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要知道,现在能吃到野生鱼,那可不是一般的福分呢。”

水生临走前又说:“你弟弟,一定要救他,你能住这么大的别墅,钱应该不成问题,这年头,钱能通神,钱能办成的事,就不叫什么事。”

“我知道了,水生,哎,我能叫你一声弟弟吗?尽管我比你还小几岁。”

“当然可以了,我理解你。我已经有过一个妹妹了,再有个姐姐更好。”

“那就是姐姐吧。”卢小蕙说,“不过,我这个姐姐,过得也非常不好。”

水生看了看这栋豪华别墅,又看了看卢小蕙,说:“你是一个好姐姐。”

只这一句话,立即让卢小蕙泪眼婆娑,她知道,水生读懂了她,明白了她目前的处境。她背过身去,忍住了眼泪,说:“谢谢你,水生。”

水生出门了,又回过头来说:“开心点儿。”

“会的,你也是。”

水生刚走,楼生杰就来了。那天晚上,尽管楼生杰一连服了两颗蓝色的药丸,仍然是力不从心。那个夜晚是安静的,这种安静不知为什么竟让卢小蕙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第二天,楼生杰沮丧地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愣,忽然说:“看来我真的不行了。”

卢小蕙说:“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该终止那个合同了?”

过了一会儿,楼生杰说:“现在我只想让你回答我一句话,你还想不想要那三十万?”

卢小蕙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意思?”

“我倒有个办法,只怕你不肯接受。”

没等卢小蕙说话,楼生杰说:“我这么跟你说吧,我哪怕让我老娘看一眼你隆起的肚子,让她老人家放心地去另一个世界,我这做儿子的也算尽了孝。”楼生杰说着,竟哭了起来。卢小蕙任他哭着,只是侧躺在那里,她在想,要不要今天就离开莱温斯基花园,只是,她似乎又些不甘心。

楼生杰偎到她身边,说:“我有个表弟,人不错,出了点儿事,要不然研究生都毕业了。”

卢小蕙朝楼生杰狠狠地踢了一脚,一骨碌爬起来,说:“真想不到你这么龌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装什么纯你,这个世界上,谁比谁又干净多少?”

一时间卢小蕙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她承认,楼生杰的话,着实把自己击倒了。她流着泪,想着如果不是为了救弟弟,她怎么会落到这个境地?大半年过去了,她不过是楼生杰一个廉价的情人。

楼生杰临走前丢下一句话:“你想想吧,就像我没有强迫你进这莱温斯基花园,现在,我同样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做的任何事情。要么,你今天就走,我会另外给你一笔补偿,要么,你留下来。项目成功了,我立即付给你三十万。”

卢小蕙知道,她该离开莱温斯基花园了。她开始收拾行李,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临走前,她忽然想,那个摸窿人,水生,要不要同他打声招呼?谁也说不清此生是否能再见面。

她来到青通河边,然而却没法过河。那条小划子船泊在对面的河岸上,那是水生来往于这条河的交通工具。她朝上游看了看,她注意到那座通车不久的青通河大桥,于是,她沿着河岸,一直走到青通河大桥,再从西边的桥头下到那条河岸上,终于来到那土墩上的青砖瓦房前。然而门却锁着,一只古铜色老式挂锁将门两边的环扣锁在一起。她瞄着眼朝门洞里看去,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见。她不甘心,又叫了几声:“水生,江水生。”依然没有回音。

她不甘心不打声招呼就离开江水生。第二天,她又沿着青通河大桥去了对岸的那间青砖平房前,门依然锁着。第三天,依然如此。她开始后悔,竟没想到留下水生的电话号码。那么,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她站在那片河岸上,一遍一遍地给父亲打电话,想得到弟弟案件的进展情况,然而父亲的电话却一直处在机关状态。她快急疯了,万不得已,给住在隔壁村子里的舅舅打了个电话,终于得知,父亲的手机摔坏了,家里倒还安静,案件也暂时没有进展。知道父亲没事,她也就放心了。

她给舅舅打去一笔钱,请他帮父亲再买一个手机。她决定,她要在莱温斯基花园再待上两天,如果再见不到水生,她就要不辞而别了。

两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清晨,卢小蕙收拾着行李,正要出门,水生却拎着鱼篓来到莱温斯基花园。卢小蕙忽然感觉,这个身材瘦长、一脸冷峻的摸窿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男人的气味,她这才意识到,半个多月里,她是多么渴望见到他,见到这个看上去有几分粗野,却丝丝缕缕都透着细腻的男孩。

“你去哪儿了?半个多月了,怎么一直不见你来?”卢小蕙说这话时,就带着一点儿怨气,好像他们之间有过什么约定,半个多月没有消息,似乎就是水生对他们之间早就默契的某种关系的背叛。

说了这句,卢小蕙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了。人家许诺过你什么了?你们之间真有什么情感纠葛吗?

“我出了一趟门……弟弟的事,有什么进展了吗?”水生问。

“还没有呢,谢谢你关心。”

“最近这类事很多,我在网上又看到类似的一桩凶杀案,仅仅因为在饭堂里打饭,后面的一个同学用手掌在前面一个人脖子上砍了一下,其实是开开玩笑,前面的人头都没回,说同畜牲没必要计较,那后面的同学突然就掏出一把水果刀,猛地朝前面那个同学胸部连刺几刀,被刺的人当场身亡。”

卢小蕙打了一个寒噤,说:“现在的人到底怎么了?”

“戾气。”

“上次听你说你在大二时也发生过一件类似的事,你现在后悔吗?”

“后悔当然谈不上,不过,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我現在早就大学毕业了,研究生都读完了,我的成绩还是不错的。”

“你看上去脾气挺好的,将来不知道要好了哪个女孩子。”

她开了一个玩笑,开完了,连自己都觉得吃惊。

水生的脸又红了一下,说:“不瞒您说,我前天就是去会一个人了,是我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

卢小蕙的心被硌了一下,像是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辗过一块石头。但她旋即笑了一下,说:“多好啊,我就说嘛,你这么好的一个人。”

“还不知道呢,他父亲把话撂明了,除非我放弃这条河。”

她想说,那你决定放弃吗?但说出来的却是:“代我向那个妹妹问好。”

“好的。”他说,“那我也代她谢谢您。”

不知怎么的,两个人一下子生分起来。江水生拎起鱼篓走到门口,却又回身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说:“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卢小蕙,《水浒》上卢俊义的卢。”

他主动要了她的电话,说:“保持联系吧。”

只过了不到十分钟,水生的电话就来了,说:“我明天要去一次省城,不知道你弟弟关押在哪里,要是打听到了,我想抽空去看看他。最难挨的就是拘留所的日子,家里如果没有人去看他,真是绝望得要死。”

她知道,他那个女同学是在省城了。她说:“那就难为你了,有空就请你代我看看他吧,就说我和爸爸都在设法救他,让他不要着急。我弟弟的名字叫卢纯雁,大雁的雁。”

“我记住了,卢纯雁,大雁的雁。”说着就挂断了手机。

卢小蕙站在楼下的客厅里,怔怔地,大脑一时竟处在麻木的状态。过了很久,她拨了父亲的手机,仍然是关机。再打,却被告之:你拨打的手机已经停机。她估计父亲的手机欠费了,便从网上给父亲的手机充了一千元话费。果然,到了傍晚,她再打时,手机通了。父亲说,已经跟死者家属做了沟通,结果是狮子开大口,没有一百万休想达成和解。

“也难怪。”父亲说,“人家养一个儿子也不容易,我已把山场转让给你舅舅了,钱差得也不是很多了,你也不要着急。”

放下电话,卢小蕙忍不住放声大哭。哭罢,她打开手机,想向楼生杰借一笔钱,哪怕三万五万,可到底还是开不了这个口。楼生杰很久都没有来了,这家伙出事了吗?她相信,这家伙迟早会出事的。她似乎有些不甘心,她不想就这样从莱温斯基花园一走了之。

水生也很久没有来了。卢小蕙爬上三楼平台,望远镜中的那间屋子大门紧闭,陈旧的门环上套着一把铜锁。她忽然想起他上次说去会一个初中的女同学,应该是不会再回青通河了吧。江水生就像是一只刚刚连上线的风筝,还没等放上天就断线了,她重新陷入一种无边的孤独中。

直到有一天,她爬上三楼平台,从望远镜中看到,对岸土墩上的那间青砖小屋大门上的铜锁下掉了,门半掩着,于是她知道,屋主人回家了。但一整天,那间河岸边的小屋了无生息,看不到鸡鸭上架,也看不到屋主人的身影。傍晚,当她再次爬上楼顶平台时,那屋门关上了,却没有上锁。于是她进一步断定,他在家!既然他在家,却一整天看不到他的任何动静,只有一种可能,他病了。她不再多想,决定去看看他。不管他是谁的男人,起码,他是一个好男人。

她向哑巴打着手势说,她要去商场买点儿日用品,很快就会回来。

她来到镇上,在一家药房里买了几样药:感冒灵胶囊、枇杷止咳露,还有一些吃的,然后直奔青通河大桥,再踅返到对岸的那间青砖平房前。她把门轻轻地一推,居然开了。屋内一片漆黑,她叫了声:“水生,江水生。”

她听到水生的声音,是在房里。

“卢小蕙,你怎么来了?”声音嗡嗡的,果然是感冒了,还病得不轻。她走到水生的床前,水生从床上爬起来,脸烧得红红的,她伸手摸了一把,烧得烫人。

“呀,你燒成这样?怎么不告诉我?”

“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你这就来了。”只这一句话,卢小蕙忽然觉得,她与江水生的距离一下子就拉得很近了。

她把带来的药放在床头柜上,但她觉得,水生烧成这样,靠这些药,似乎无济于事。

“家里有姜吗?我给你烧点儿姜汤驱驱寒,再把这些药吃了,会好得快些的。”

说着,她就摸到他的厨房。这时候,她才开始打量这间老旧的青砖平房。从外表看,这间房子够老的了,但内里却是整洁的,厨房里贴着瓷砖,液化气灶,排烟系统,乃至冲水厕所,一切都不比镇里的人家差。水生,这个在水边长大的老男孩,还是很会过日子的。很快找到了姜,她把姜切成薄片,下到锅里,居然还从冰箱中找到了冰糖,可惜没找到红糖。她扭开液化气灶,开始为水生熬姜汤。这时候,水生已经穿好衣服,又裹紧了那件军大衣,靠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她做着一切。

卢小蕙一回头,看到水生正直愣愣地看着她,她吓了一跳,说:“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到被窝里去。”

“没事,你这一来,我的病就好了三分了。”

她笑着:“真有那么神奇?神仙姐姐下凡了。”

“真的,看着你在灶上忙着,就想起了小时候读过的海螺的故事。”

“你倒会说话,你总是这样哄女孩子喜欢吗?”

“哪里,我够笨嘴笨舌的。”

锅里的姜汤慢慢地熬着,他们就一个靠在厨房门口,一个靠在灶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好几次,她都想问他那个初中女同学的事,但她知道,这段时间,江水生一定经历了他人生中一段最难熬的日子,但总算过去了。

“我要走了。”卢小蕙说了这一句,鼻子一酸,但她忍住了即将涌出来的眼泪,“打算先回家住一阵。”

“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为了弟弟,你做了那么大的牺牲。”

于是她知道,水生是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弟弟出这样的事,我怎么会……”

“不说了,你是天下最好的姐姐。啊,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弟弟,卢纯雁,他现在情况很好,一个月前刚把他调到办公室里,帮助他们搞电脑、做程序,一个人住一个单间,哪里像坐牢,简直就像找到一份工作一样,只差没有工资了。”

“真的吗?”

“他很乐观,并不像你说的那样性格孤僻,他还同我说,他爱好文学,可这些年被高考弄得疲惫不堪,不管判几年,他一定要在这几年内把所有的中外名著都读个遍,将来出狱了,说不定就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你看,他性格开朗吧。”

“太好了。”听到弟弟的情况如此之好,卢小蕙的情绪一下子就好了,话也就多起来,说:“那里面允许用手机吗?你们加个微信,你要不断地鼓励他,让他千万不要懈怠。”

“暂时可能还是不能用手机,你放心,我妹妹,还有我父亲都在省城,我要去省城,一定会抽空去看他。”

她注意到,他把家里亲人都说遍了,就是没有说那个初中女同学。

夕阳从厨房的那扇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他们就这样聊着,一直等姜汤熬得差不多了,她用碗将姜汤盛起来,水生就在厨房里把那碗姜汤一口一口喝了。卢小蕙又为他烧了一锅热水,嘱他好好地烫一下脚,一直烫到浑身出汗。看看时间不早了,她觉得她真的该走了。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站在门框边,她觉得,有些事,她不应该再瞒着水生,虽然他们连朋友都还谈不上。

“我被楼生杰骗了,半年前,为了救弟弟,与他签了一个三十万元的合同。”

“巧了,半个月前,有一个人,我的表哥,他也要与我签一个三十万元的合同……”

这一刻,卢小蕙张开的嘴几乎再难合拢,她怎么会想到,楼生杰与江水生竟是一对表兄弟。她记得半个月前楼生杰曾跟她说到他一个表弟,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明白了水生为什么这半个月来一直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卢小蕙在网上订了下午三点四十分开往皖北的动车。这一次,卢小蕙真的要离开莱温斯基花园了,走到门口,忽然又放下行李,爬上三楼的平台,她要最后一次看一看江水生,看一看那个怎么都离不开这条河的大男人。她不知道是真的把水生当作了弟弟还是对水生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长这么大,虽然与那个大四的男生有过一场恋爱,却没有留下多少值得留恋的东西,她不知道她对水生的情感是不是就叫——爱情。

对岸的风景如旧,水生把那堆柴点着了,一把扔掉那件军大衣,赤着身子在火上炙烤着,直烤得浑身赤红,他站起来,就像一只高脚鹭鸶。忽然,一阵猛烈的咳嗽让他不得不蹲下身子。隔着河,能清晰地听到水生带着痉挛的咳嗽声。她差一点儿就喊出声来:水生,你不要命了?

卢小蕙连跟哑巴阿姨打声招呼都没来得及,便不顾一切地走出莱温斯基花园,沿着青通河大桥,一直走到那间青砖平房前。

水生正没在水里,过了一会儿,他把一条鱼扔到河滩上,接着又钻进水里。这一次,足足有好几分钟。这当口,卢小蕙已经把那堆熄灭的柴火燃烧起来,她坐在柴火前,一边伸着手在火上烤着,一边等着水生爬上岸来。一直等那堆火再次燃尽,水生依然没有露出水面。卢小蕙已经是耐不住的惊慌,她扑到河边,一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水生终于露出水面,他一开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岸上,一直等到他把整个身子露出水面,终于看到站在河滩上的卢小蕙。

“你不要命了……”她喊出这一嗓子,是带着明显的哭音的。

他吓坏了,赶紧又缩进水里,说:“小蕙……你怎么来了?”

“快上来吧,烤烤身子,你哪能这样拼命?”

水生蹲在水里,打着冷战,说:“你走开,我没穿衣服。”

那堆火已经燃尽,卢小蕙想将那堆火重新燃起,然而河滩上除了泥缝中经冬的几丛湖草和三两根枯干的芦苇,再也没有一根可以燃烧的柴火。江水生再次从水中露出头来,他半个身子没在水中,嘴唇乌紫,瑟瑟发抖。卢小蕙一边返身向屋子走去,一边解着毛皮大衣的纽扣,她决定用自己的身子来焐热水生,用自己的一颗心温暖这个她一生中最重要的男人。

那只蘆花鸡咯咯地叫着,扑扇着翅膀从屋里仓皇地飞出来,飞到那只倒扣的船上。

过了公历二月,江南那片大田里的油菜花开成一片花的海洋。水生不再摸窿,他驾着他的那只小渔船,到上游童埠围网捕鱼去了,青通河岸边的那间小屋就被一把铜锁给锁死了。她似乎有意躲避这间青砖平房小屋,有意躲开澜溪。澜溪人,包括莱温斯基花园里的住户,有好长时间没吃到水生的野生鲫鱼了。

过了这个三月,卢小蕙的身体明显发生了变化,先是不停地呕吐,接着,她要死要活地缠着哑巴阿姨,想吃酸菜鱼汤。哑巴阿姨知道她是怎么了,高兴地拍着手,叫着:“呀,呀,啊,啊……”

哑巴比画着一个矮矮的个子,并且一脸的鄙夷。

卢小蕙摇着头,说:“不,不,不是他的。”

哑巴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她又比画着一个大大的高个子。

她知道一切都瞒不过这个精明的阿姨,便笑了。

哑巴拍着手,像一个孩子:呀呀,啊啊……

就在几天前,卢小蕙在江州市立医院做了一次妇科检查,B超显示如下内容:宫腔内孕囊两颗明显可见,胚芽五—七厘米,有血管搏动,考虑孕期四至五周……

我的天,她说,居然两个,双胞胎,她不想把这消息过早地告诉水生,她只是暗示水生说,未来的日子,我们的压力会更大,你要努力啊!

人生不总是灰暗的,弟弟的事几乎给家里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直到现在,一家人都还处在那件事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理阴影中,但她却在那河岸边找到了爱情,上天在给人苦难的同时,也给予人希望与光明。现在,她要嫁给江水生,嫁给这个在青通河边打鱼、摸窿的男人,她会跟着他去打鱼、摸窿,就像黄梅戏《天仙配》中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卢小蕙知道,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平庸的人,在这个世道上,做一个平庸的人挻好,只要不出什么事情,平庸一辈子也不失为一种最好的生活。

眼下,最要紧的,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楼生杰,她必须及早结束莱温斯基花园噩梦般的生活,回到真实的世界。

她算着,楼生杰没来莱温斯基花园快三个月了吧。

楼生杰的确出事了,他进去了一趟,但很快就出来了。就像江水生说的,这年头钱能通神,凡是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叫事情。楼生杰出来后,仍然还是市政协委员,听说他在最近的一次政协会议上抛出的关于在青通河两岸设立旅游公厕的提案在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很热闹了一阵子,尽管如此,仍有消息说,在下一届政协会议上,他连政协委员都将不保。在很多人眼里,尤其是在一些官员眼里,楼生杰是一个危险人物,有人开始像避瘟神一样躲避着楼生杰,唯恐一旦沾上他就会惹出什么事来。

楼生杰自己也知道,他在政治上是没什么指望了,生活上的事就不能再耽搁了。妻子已答应与他协议离婚,只是在财产分割上狠狠挖了他一下。他也答应了。楼生杰才五十出头,就像有个叫叔本华的人说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人总是处在痛苦中,欲望得到满足的人总是处在无聊中。他现在是处在痛苦与无聊之间,生活,总有让他兴奋的内容,也总有让他无聊的东西。旧的欲望满足了,还有新的欲望在等着他,他不缺女人,也不缺钱,那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六月的一天,楼生杰来了,来到久违的莱温斯基花园。那天晚上,哑巴阿姨的饭菜依然是丰盛的,喝了两杯红酒的楼生杰脸上现出这个年纪的人少有的红润和羞涩。他给自己的酒杯中倒满了酒,又往卢小蕙的杯中倒了半杯。他把杯子高高举起,卢小蕙很是配合,看得出,她的情绪同样不错。杯子在空中“当”的一响,溅出的红酒洒到俩人的手腕上,血一般红。

“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也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楼生杰说。

“你先别说。”卢小蕙说,“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另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那你先说,我洗耳恭听。”

卢小蕙的心怦怦地跳着,她不知道她把实情说出来会是怎样的后果,这一刻,她胆怯了。

“还是你先說,先说好消息。不过我已经知道了,你已经是江州市政协常委了,祝贺你。”

“你他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看电视新闻吗?老子开始败运了。”

“这样啊,你还年轻,明年再继续努力。”

楼生杰大手一挥,说:“不说这个了,败气。我要说的好消息,不是这个。”

“那我就猜不着了。”她知道楼生杰要说什么,说弟弟的事?其实,弟弟的事她已经在电视新闻中看到消息了,一审以过失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零五个月。的确,这是卢小蕙和他的父母能够接受的最好的结果。弟弟的案子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除了法律的公平公正,还有网络舆情的作用。至于楼生杰是否做了什么实际的工作,她决定先买下这个人情再说。

“你知道我在其中做了多少工作吗?你知道我为了你弟弟花了多少钱吗?他们这些家伙,哪一个不是贪得无厌,哈哈,钱算什么?老子有的是钱,等我老了,就把那些钱一把火烧了。”楼生杰唱起来:“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就这样风雨兼程。”

她把杯子举起来,说:“楼总,我敬你一杯,我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好,你刚才说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还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我。那就先说好消息吧。”

卢小蕙鼓起勇气,把那张B超检验报告单推到楼生杰面前,说:“我怀孕了,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孩子的父亲不是你。”

卢小蕙话中的信息量太大了,楼生杰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拿起那张B超检验报告单仔细看了看,用戏剧的夸张语气惊呼了一声“哇塞”,“小蕙,你真英明,你真伟大,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我原本只想要一个,你竟然给我送来了一双。”

“孩子的父亲不是你。”

“你开什么玩笑?小蕙我们不能这么玩儿,你不能这么打击人。你知道我现在政治上失意,情场上不能再失意。我想儿子都想疯了,我老娘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这东西你先借我一下,我立即就拿给老娘看。哪怕这东西是假的,是你要讹我三十万才弄了这么一张东西,我也不管了,我只要老娘看到高兴就行。”楼生杰说着,就将那张B超检验报告单折起来,准备放进他的公文包里,却被卢小蕙一把夺过来,说:“你喝多了吧,我这么说你都不明白。我再告诉你,你听好了,我,卢小蕙怀孕了,但孩子的父亲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我爱的男人。”

“你怎么确定孩子的父亲不是我呢?”

“你不会推算?我的孕期四至五周,可你没来莱温斯基花园有三个月了吧?”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常识,他在江州的市面上消失快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他吃了巡视组好几个耳光,写了一摞材料,真正是身心俱疲。他记得他上一次来莱温斯基花园时穿着皮夹克,而现在,他却穿着T恤衫。

楼生杰先是惊愕了一阵子,随即便露出一脸坏笑,说:“我明白了,他妈的这个江水生,他倒等不及了,可他还没有在合同上签字呢。我不管这些了,我的老娘,现在正住在救急病房里,小蕙,你现在就跟我走,去见我的老娘。”

“这是不可能的!”卢小蕙说,“既然江水生没有在你的那份合同上签字,我的这份合同,现在也可以作废了。”她说着,就将那份合同掏出来,一把撕了,将合同的碎片扔进抽水马桶,听到抽水马桶一声轰响,就像终于扯下一件并不合身的外衣,她一下子轻松起来。

“卢小蕙,你要去哪里?”

“我这就去找江水生,然后与他一起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楼生杰的头一阵眩晕,差一点儿栽倒在地,他感觉一股热血正涌到他的大脑里,他赶紧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颗速效救心丸含在嘴里,可仍然无法平抑内心的怒火。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住在自己的家里,住在莱温斯基A区B09号别墅里,却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两个,双胞胎,这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吗?

楼生杰拦在门口,一脸怒容,说:“卢小蕙,你给我说清楚,你要为你刚才的话负法律责任。你要明白,你与我是签了合同的,一个三十万元的合同,你就不怕我把你告上法庭吗?做人要有良心,你说说看,自从你进了莱温斯基花园,我楼某对你怎么样?虽然这三个月我不能露面,可你的工资我的秘书每月照样打给你,你现在竟做出这种事情来,你简直就是一个骗子!”

自从去年十一月卢小蕙被楼生杰从人才市场带到这莱温斯基花园,她不敢细数这大半年的时间是怎样度过的,总之,那就是一段噩梦般的日子,好在现在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不管你欺骗了我,还是我欺骗了你,这场戏,该收场了。你有勇气,就去法庭告我吧,我知道你在江州有相当的能量,但我相信,江州毕竟不是你的莱温斯基花园。”

楼生杰抢前一步,拦在卢小蕙面前,突然跪下来,他抱着卢小蕙的大腿说:“求求你了,跟着我一同去见见我老娘吧,她都快死了。”

“我做不到。”

“好吧,算你狠。卢小蕙,你能离开这莱温斯基花园,你以为你能逃离我楼生杰的手掌心吗?你等着吧,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我相信你能做到,可是,你利用我涉世不深,设下陷阱,一步步拉我下水,让我给你充当性奴,让我为你代孕,你不担心有一天会负法律责任吗?”

也许是卢小蕙的那句话激怒了他,楼生杰扑过去,一把将卢小蕙打倒在地。卢小蕙挣扎着,她朝楼生杰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赶紧夺门而逃。楼生杰追出门去,像老鹰抓小鸡一般将她一把抓住,拖到门内,他开始用脚狠狠地踢着卢小蕙的下体,他要把卢小蕙肚子里的东西踢出来,他决不能容忍一个女人住在他的家里,却背着他与别人偷情,甚至还怀上别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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