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处年糕香
2020-04-10朱耀照
朱耀照
“大雪纷纷腊月天。”当邻居家的小伙子唱起这句诗时,一年一度最热闹的跌年糕时间快到了。他的名字叫正。
正是村里最有才华的青年。小时候受颇通文墨的爷爷指点,会背千家诗,唱起“平平仄仄”来也抑扬顿挫,让我大为叹服。
村子不大,只有十四五户人家。跌年糕是整个村的盛事,每户人家的大人都要参与。他们平时要干活,农忙没有休息,农闲则上山砍柴。只有到下雪的日子,才会待在家里。于是,一下雪,村里便张罗着跌年糕的事。接近年末,再没有比下雪让我们这些小孩子更高兴的事了。
雪纷纷扬扬,山上、路上、瓦楞上,都白茫茫的一片。村里的小伙子们忙开了。他们先将舂熟粉团的踏碓和石臼从柴房抬出,放到正家门口最宽的廊道上固定好。几个妇女忙用热水将它们清洗干净。村里的踏碓遠近闻名。世上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四只柱脚为一抱粗的松木,两边用横板相连。中间是像横柱一般结实的松板。后侧为踏板,较长。前侧装有舂粮食的硕大长方石柱碓头,伸出柱脚外。据说,没有碾米机器之前,它非常受宠,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使用。但到了我记事时,它只有跌年糕时发挥余热了。
跌年糕的长方木板也早已摆放在正家宽大的客厅。它一寸多厚,结实、平整,没有一丝缝隙。经热水清洗后,光滑如镜,泛着红黄色的光。
跌年糕最累的还是家庭妇女。她们先将晚稻米和糯米按比例混好,用清水将米浸透,再碾成粉。那时,用石磨磨粉。堂楼的石磨天天“轰轰”地响着。门外雪落如米粉,磨盘米粉如下雪。每户都是几十斤的大米,一磨就是好几个小时。北风冷飕飕,推磨之人腰酸背痛,大汗淋漓。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跌年糕了。
这一天,家家户户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妇女们便开始行动起来。她们将生米粉加热水弄湿拌匀,装入饭蒸桶。再将蒸桶放在烧开水的大锅上面。然后,不断地添柴加火。到了蒸桶盖边蒸汽升腾直往上冒时,生米粉就成熟米粉了。
当一蒸桶熟粉团倒入石臼时,男人们便忙开了。两个老成的大人跪在石臼旁的蓑衣上,负责搬动粉团。其他几个人爬上踏碓。他们一只脚站在横板上,另一只脚放在踏板上,喊着“一二三”的口号,一起一上一下用力踩着踏板。伴随着“吱呀吱呀”欢快的声音,石柱碓头仰起、落下, 撞击石臼里的粉团,发出“嘭、嘭、嘭”的声音。
孩子们看着有趣,也想上去,但被大人阻止。“不要命了!踏碓那么高,要是摔下来……”
石柱碓头每撞一下粉团,两个大人就马上将挤到边上的粉团推到石臼中间。粉团很烫很黏,他们不得不将手放在凉水里浸一下。有时石柱粘上粉团,就用浸了水的手将粉团剥下。二十几下后,粉团已从分散状态合到了一起,成为一个一尘不染的大米粉球,颜色也由略黄变为莹白。这时,有人拿一根木棍横住了踏碓转轴,让踏碓休息。高大威猛的踏碓仰起像马头一样的碓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它在一番折腾中舒展了赋闲多时的筋骨,似乎有说不出的畅快。
光滑透亮的大粉球从石臼里翻出,马上被装进豆腐袋,移到宽大的年糕板上。它高高圆圆,像一个硕大的恐龙蛋。又有两人分立年糕板的两侧,各拿木扁担的一端,慢慢压向米粉球。在他们的均匀用力下,豆腐袋连同里面的粉球像麦饼一样平面展开,大粉球也就成了厚薄均匀的大粉饼。
光洁的大粉饼从豆腐袋中拿出后,分割工作开始。“先边上,再中间。”在旁人的帮助下,正将细麻绳放在粉饼下面,两手握着系在麻绳上的细竹竿一拉,一块弓形的米粉团便被分解出来。当四面的弓形体被分解后,剩下的中间部分极像未剖的豆腐方块。分解似乎更为容易,但要切好不易。稍一随意,原想切成长方体的,却切成了一头大一头小的梯形体。块与块之间也会大小不一。虽然味道一样,可看起来很不美观。但正的眼光很好。他切的长方体粉团,基本大小一致,上下均匀。
长方体粉团变成方形年糕,要经过最后一个步骤——“摔”。 “嘣、嘣、嘣——”声音响起。像砖窑里制作砖头一样,每个人双手夹着长方粉块,在年糕板上用力摔了起来。一摔,二摔,三摔……六个面,面面俱到。据说,年糕越摔得重,表面就越光滑,吃起来越韧、越香甜。这也是制作年糕的独特工序,称为“跌”也就是这样来的。
在重力之下,厚厚的年糕板震颤着,呻吟着……
弓形的粉团则被加工成短棍年糕。这需要一点艺术,是老师傅水叔和够哥的绝活。他们先将弓形首尾相连,像家庭妇女揉面团一样将粉团搓成南瓜般的扁球,再双手均匀用力将扁球搓成棍状。在棍状年糕的制作过程中,通常会摘下几个圆锥形的粉团,让人品尝。它因形命名,被称为豆糕奶奶。它们热乎乎的又糯又软,入口嚼几下便有一股清香味道。如佐以咸萝卜,味道更为纯正。每次跌年糕时,母亲会拿出一根咸萝卜,切成小条,放在碗里,送到跌年糕的地方。
当然,最关注豆糕奶奶的是孩子。从切割糕块开始,他们早围在旁边,一双双乌黑的眼睛盯着大人搓年糕的手。见有豆糕奶奶递来,就一手抢过,大口大口地吞食,涎水四溢。但一吃完除了饱的感觉外,早忘记了本色的味道。
那时,元宝年糕是每家每户都要准备的。它是短棍年糕的进一步加工。姐夫是做元宝年糕的高手。他先拿一根小一点的短棍年糕放在年糕板边两头按扁,成为半圆饼状,再将两半圆饼往上往内粘,让它成为元宝的两翼耳朵。再将黏合处细细加工,以防止裂开。每年,我要让姐夫给我家做好几个小元宝。当时说是元宝好吃,我要一天吃一个,事后即忘。它们浸在清水里,除了过年祭祀的大元宝外,都会到最后才吃。我也渐渐明白,元宝比一般的年糕开裂快,也并没有比其他年糕好吃。
为了表示喜庆,人们会用笋箨蘸红颜料在每根跌好的年糕上印上梅花。
年糕在年糕板上放几小时后,就装入篮筐各自带回家。热闹已过,硝烟已散。踏碓被洗干净后请回原处,与尘埃为伴。年糕板也移到正的楼上,尽量少占地方。年糕摆放几天后,浸入清水中,以备随时食用。
雪还在下,年味越来越重。火熜里的一片年糕,已烤得焦黄喷香……仿佛昨天还在掰着指头数着日子盼着过年,今天却两鬓苍苍。一切恍然如梦,无法逆转。唯有那跌年糕的声音,伴着纷飞的雪花,一下一下撞击心底,依然那样清晰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