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
2020-04-10陈暨宁
全国上下唯一一个叫陈暨宁的孩子生于2003年3月18日。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一个百嚼不厌的故事,反正陈暨宁觉得她的是。她喜欢这个能让她一下子就从人群中凸显出来的故事。陈暨宁是早产儿,出生时只有四斤九两,生下来就被送进了保温箱。她知道的故事是她最喜欢的部分,因为这个时候她就能用过来人老成的语气问:你们知道什么是保温箱吗?她知道那群六七斤重的孩子们要个个摇头了。每当这一刻,陈暨宁就会被一种不知如何解释的高贵包围:告诉你们,那是只给温室里花朵的箱子,而我就是祖国最娇嫩可人的花朵。
陈暨宁长到八九岁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那是她二三年级的时候了,不过她并不以此为耻。她特别喜欢那个造成这一切的“暨”字,更喜欢听别人迟疑着念它。她就是不提醒,非要人家鼓足了气把第一声响亮饱满地念出来,让她歪着嘴角笑够了,才肯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气,故作嗔态,大喝一声,“是jì——”诸暨是绍兴市最北边的一个县级市,是陈暨宁的籍贯所在地,这个“暨”字就来自这里。后来陈暨宁老在红条幅上看到这个字,颇觉疑惑,翻翻字典才知道原来它就是个比较正式的连词。不过陈暨宁喜欢将之称为比较“高级”,因为这才配得上她这个茫茫十三亿人海中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名字:怎么说呢,普天之下,唯我独享。
2013年的时候,陈暨宁和同学们一起用欢快的笔调写“我幸福的三口之家”,觉得三口之家是这世界上再好不过的家庭结构。2015年舅舅出事,陈暨宁被妈妈一句“那是我亲弟弟”弄得七荤八素。亲弟弟怎么了,不就是同为爹娘生养共吃一口奶的事儿嘛,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又喊又叫的?长长的沉默过后,陈暨宁不得不承认,亲弟弟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她真的不知道。那是陈暨宁第一次考虑亲弟弟的事。
亲弟弟,亲弟弟,到底什么才是亲弟弟呢?这个词终于在陈暨宁无休无止的惶惶不安中撞进了她的生活。2016年1月1日,国家正式实施全面二孩政策,这年12月,陈暨宁爸妈宣布准备要个二宝。得知这个爆炸新闻的时候,全国上下唯一一个叫陈暨宁的孩子十四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一米五的大床,是得分给弟弟五十厘米呢,还是六十厘米?总不至于一米吧?那她可不乐意。吃饭的时候,她盘算着将来四个菜要分多少给弟弟,这一盘她最喜欢的油爆虾到底还有多少属于她?也许弟弟不爱吃虾?陈暨宁想,他可千万别最爱吃虾啊!陈暨宁的室友在政策开放的当天就多了个弟弟。她妈妈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十二点还没到,三十七八的高龄产妇屏着气一动不动,盯着对面墙上的钟一格一格地走,像盯着赛跑的蜗牛一毫米一毫米地爬。天遂人愿,2016年1月1日0时12分,识时务的小弟弟准时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一出生就成了这个家当之无愧的功臣。
这个故事是陈暨宁从她的室友2016年1月1日0时12分的“QQ说说”里看到的。陈暨宁后来发现,“弟弟”和“妹妹”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像水一样漏进她的生活,寝室里的卧谈会有时不再以“我”为主语,而是以“我弟弟”加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即便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陈暨宁也能感受到那股子满溢在空气中的幸福,甜到发齁。但陈暨宁始终有点晕,她觉得自己似乎在谈话的边缘游离徘徊。她有时跟着室友们一起笑,一起畅想未来弟弟妹妹的可爱模样,有时却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把一切声音都排除在外,心中极力排斥却不自觉旋转着有关弟弟的一切。陈暨宁知道,这是对失去的恐惧,是对未知的排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因而这一股子幸福时而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然而这一股子幸福在一年之间一下子变成了好多股,最可人的新闻往往是哪个室友又添了个弟弟或妹妹。2017年初,“我幸福的三口之家”再也沒法儿成为一个命题作文了,周遭的同学们带着仪式感把“三”改成了“四”,不知道为什么,陈暨宁看着他们,忽然就浮现出“小确幸”这个词。陈暨宁写不下“四”,于是带着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小情绪写下了“三”,但她又觉得这个“三”皱巴巴惨兮兮的,一点也没有“四”方方正正颌宽面圆的好看。陈暨宁盯着边上工工整整写着的“四”,忽然想,她的那个“四”会是怎么样的呢?是像妈妈的高鼻头,还是跟爸爸或自己一样的塌鼻头?陈暨宁不想他长塌鼻头,她觉得塌鼻头不好看。但她又有些担心,因为她前天看到了那个新年宝宝,和他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这几天弟弟常来看姐姐,三岁的弟弟很顽皮,但是和姐姐很亲,一见到姐姐就笑着扑到姐姐怀里。姐姐抱着他,动作是那样娴熟却又小心翼翼。姐弟俩相对着笑,复制粘贴似的弯弯的长睫毛和小眼睛。过了一会儿,小孩子待不住,便蹬着腿从姐姐臂弯中钻出去,撒欢儿去了。陈暨宁静静地看着他俩,姐姐静静地看着弟弟,眼睛里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光芒。那种温柔的颜色凝结在她的眼睛,好像要把这世间所有的柔情都一并纳去了,独独全给了这个在一旁嬉闹的男孩。陈暨宁也认得姐姐手里刚寻出来攥在手里的东西,那是前几日朋友送给她们的几颗糖果,没想到她竟还存着。陈暨宁看见小娃娃踩着长命锁“啰啰啰”的清脆声跑过来,两只手端着一小杯水,给姐姐的。姐姐则摊开手掌,变戏法儿似的变出一颗糖果。姐弟俩于是又相对着笑,复制粘贴似的弯弯的长睫毛和小眼睛。
陈暨宁有点蒙,她发现“独生子女”的“独”好像不仅仅是“独个”的意思,她有点惊讶自己想到的另一个词竟然是“孤独”。那个只有自己的、只有自我的、孤独的小世界。是在她一个人坐在大床上发愣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她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团团围住局促不安的时候,抑或在不知不觉间,她错过了拥有爱别人的能力和机会。陈暨宁突然想起自己这个同样孤独的名字,一瞬间觉得它仿佛也不再闪耀着独一无二的荣光。她叹口气,一骨碌从一米五的大床上弹起来,把右边那一米的床单仔仔细细地抹平,忽然开始期待那个也许会来到这世上的另一个“陈暨宁”。
(指导教师:张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