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仙吴彩鸾与唐代功令的民间语境
2020-04-10郑伟
郑伟
一
唐代裴编集的《传奇》收录了一篇关于文箫的传记,南宋陈元靓的《岁时广记》亦见载。大意是说,唐太和末年有个叫文箫的书生,漂泊无家,流落到蜀中的钟陵郡。此地西山的游帷观于中秋时节常有进香、斋醮、求福、宴讴等活动,文箫也趋往游赏。偶然遇到一位“幽兰自芳、美玉不艳”的女子,遂尾随其后。该女自称乃仙君吴猛之女,名唤彩鸾,并自陈与文箫前世结缘,愿为民女嫁之。文箫穷寒,不能养家,彩鸾说:“君但具纸,吾写孙愐《唐韵》。”每天可抄一部,每部可售五缗。越十年,吴彩鸾书《唐韵》广为人知,于是二人迁居至新吴县越山郡举村。某天凌晨,二人“各跨一虎,行步如飞,陟峰峦而去”。
北宋佚名《宣和书谱》“吴彩鸾”条(卷五)也记载了一则女仙吴彩鸾和她因为擅长抄写韵书而闻名的故事,更加绘声绘色:
女仙吴彩鸾,自言西山吴真君之女。太和中,进士文箫客寓钟陵。南方风俗,中秋夜,妇人相持踏歌,婆娑月影中,最为盛集,箫往观焉。……箫拙于为生,彩鸾为以小楷书《唐韵》一部,市五千钱为糊口计。然不出一日间,能了十数万字,非人力可为也。钱囊羞涩,复一日书之,且所市不过前日之数。由是彩鸾《唐韵》,世多得之。历十年,箫与彩鸾遂各乘一虎仙去。《唐韵》字画虽小,而宽绰有余,全不类世人笔,当于仙品中別有一种风气。
也有后世文人怀疑唐代有吴彩鸾书《唐韵》的真实性,但当见到其书法真迹之后,便深信不疑。南宋楼钥就是其中的一位,他在《攻媿集》(卷七十八)里说:“始余读《文箫传》,言吴彩鸾书《唐韵》事,疑其不然。近于汪季路尚书家见之。虽不敢必其一日可办,然亦奇矣。为之赋诗,且辨其为陆法言《切韵》。”
韵书是隋唐以后科举考试的工具书,《唐韵》是唐代韵书的代表,它由玄宗天宝年间曾任陈州司马的孙愐编成,该书的前身是隋仁寿元年陆法言所编《切韵》(六0一年,已亡佚)。《切韵》原本的面貌我们今天已无从得知,而只能依靠孙愐《唐韵》、敦煌出土的唐五代韵书残卷,以及北宋祥符元年由陈彭年、丘雍等学者奉敕编纂的《广韵》( 一00八年)。《唐韵》为当时的应考举子提供了字音标准、押韵规范,它的用途是“正音”,可以说相当于今天中小学生和语文工作者案头必备的《现代汉语词典》。
二
翻检一下唐以后历朝历代的书画著录、史料笔记等文献资料后会发现,关于吴彩鸾及其手书《唐韵》的记载不胜枚举,正所谓“彩鸾之事,备载书史”(柯九思:《跋吴彩鸾书唐韵真迹》)。虞集《道园学古录》有诗云:“豫章城头写韵轩,绣帘窣地月娟娟。寻常鹤唳霜如水,书到人间第几篇。”该书和裴《传奇》都提到了吴彩鸾在龙兴紫极阁“写韵轩”摹写《唐韵》。倪瓒《倪云林集》也有诗云:“谁见文箫逐彩鸾,碧山萝月五更寒。犹遗写韵轩中迹,留得风流后世看。”各家史书提到吴彩鸾《唐韵》(或简称“吴《韵》”)这部书时有些可以注意的地方,下面分别述之。
(一)称其为《切韵》或者《广韵》的,如南宋周密《云烟过眼录》(卷上)说是“吴彩鸾书《切韵》一卷”。元王恽《玉堂嘉话》(卷二):“柳诚悬题云:‘吴彩鸾,世传谪仙也。一夕书《广韵》一部。” 清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也说:“焦达卿有吴彩鸾书《切韵》一卷,……相传吴彩鸾所书韵。”
《切韵》是本名,到了唐代改名为《唐韵》,又因为是对《切韵》的增广,所以也叫作《广切韵》,宋代以后再叫《唐韵》就显得不合时宜了,于是该书又定名为《广韵》。宋李焘《说文解字五音韵谱》的“叙论”对此做过一番解说:“隋仁寿初,陆法言等所共纂次,而唐仪凤后,郭知玄等又附益之,时号《切韵》。天宝末,陈州司法孙愐者,以《切韵》为谬,复加刊正,别为《唐韵》之名。在本朝太平兴国及雍熙、景德皆尝命官讨论,大中祥符元年改赐新名曰《广韵》。”
(二)把它叫作《玉篇》的,比如元陆友仁《砚北杂志》里说:“宇文廷臣孙家有吴彩鸾《玉篇韵》,今世所见者《唐韵》耳。”可是,众所周知,《玉篇》和《切韵》在中国学术史上是不同的两本书,前书是南朝顾野王(五一九至五八一,吴郡吴县人)所编,它是一部按部首将汉字分类编排的字书,但它跟《切韵》经历了相同的命运,其原本也已经亡佚了。不过幸运的是,日僧空海(七七四至八三五)所编《篆隶万象名义》一书所收录的汉字字音和字形,全部来自《玉篇》,所以今天我们通过《名义》,仍然可以了解到《玉篇》的全貌。
还有一点,又可以算是《玉篇》《切韵》的共同点,那就是到了大中祥符六年,还是陈彭年、丘雍等,又奉敕编修了《玉篇》,历史上称其为《大广益会玉篇》。这两部书,《广韵》是用来“正音”的,而《玉篇》则是用来“正字”的(后者在功能上类似于今天的《新华字典》)。唐以后的科举应试中,《唐韵》和《玉篇》是明令规定的考试用书,既然如此,吴彩鸾抄《唐韵》为何会大受欢迎,同时《唐韵》的名称为何又会跟《玉篇》混同,也就不难理解了。李焘所编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就此有若干记录:
丁亥,诏太子中舍陈卾等,同详定《玉篇》《切韵》。注云:《艺文志》载:定《篇》《韵》在雍熙中,与本纪实录不同,恐《志》误也,今不取。(卷一八)
初,上以字学讹舛,欲删正之。学士少能通习,或荐赵州隆平主簿,成都王著、唐相方庆之后,书有家法。乃召为卫尉寺丞史。馆祇候令,详定《篇》《韵》。(卷二十三)
近年进士多务浇浮,不敦实学。惟钞略古今文赋,怀挟入试。昨者廷试,以正经命题,多懵所出。旧敕止许以《篇》《韵》入试,今请除官《韵略》以外,不得怀挟书策,令监门巡捕官潜加觉察,犯者即时扶出,仍殿一举。(卷六0)
(三)《唐韵》的第三种又名《四声韵》。故宫博物院曾经收藏过一部名为《裴务齐正字本刊谬补缺切韵》( 后入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韵书。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曾由著名的古文字学家、解放后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兼文物陈列部主任的唐兰先生加以摹写全帙,该摹本收录在二0一六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刊印的《唐兰全集》中。
这部韵书的末尾有“唐女仙吴彩鸾小楷书《四声韵》 项元汴真赏”字样,还有明项元汴(一五二五至一五九0)的跋语,其基本内容就是本文开头所引《宣和书谱》“吴彩鸾”条,文字稍有出入而已。同样地,清卞令之(一六四五至一七一二)编《式古堂书画汇考·吴彩鸾》(卷八)也有“唐女仙吴彩鸾楷书《四声韵帖》”的说法。
齐梁以来,沈约、周颙等人提倡“永明文学”,述及“平头”“上尾”“蜂腰”“鹤膝”等“四声”“八病”之说,这其中“四声”所指的是中古前后平、上、去、入四个声调。《切韵》等隋唐时期的韵书,也是按照这四个声调进行分类编排的。既然吴彩鸾《唐韵》也属于同系列的韵书,称之为“四声韵”想必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一点,可以将吴彩鸾所书《唐韵》跟《四声韵》联系在一起,那就是北宋夏竦(九八五至一0五一)编过一部《古文四声韵》,此书是古文字学的一部字典,除了古体字,也收录隶古定和出土铜器铭文。但它的编排方式,并不是许慎《说文解字》的部首排序法,而是《唐韵》型的排序法,即按平上去入四声、以中古韵书的分韵方式来列举汉字各种字形的办法。作者在该书“序”里明确交代了,“集前后所获古体文字,准《唐切韵》分为四声”。与较早的郭忠恕《汉简》相比,《古文四聲韵》增出的字书、韵书包括《祝尚丘韵》《玉篇》《籀韵》《唐韵》《崔希裕纂古》等(李零:《出土发现与古书年代的再认识》),其中《祝尚丘韵》应和《切韵》《 唐韵》属于同一性质的韵书,《大宋重修广韵》编订时也曾引用参考;至于《玉篇》《唐韵》,自然也是《四声韵》的重要参考。
王国维先生在中古韵书体制严格方面,做过专门的研究,这一方面的成就,见于王氏所著《观堂集林》(卷八)、《观堂别集》(卷一)、《唐写本唐韵残卷校记》(《王国维遗书》第五册)等。其中与本题所述相关的一段话,兹引如下:
夏英公《四声韵》所据之《唐切韵》与《唐韵》相去尤近,即视为《唐韵》别本,为后人增加者,亦无不可。《古文四声韵》不独与《唐韵》近,其反切又与《广韵》近。《广韵》部首所用反切,与大徐本《说文》所用孙愐反切及二徐《篆韵谱》反切颇有异同,而与《古文四声韵》部首反切一字不异。疑修《唐韵》时所用《唐韵》即《古文四声韵》所本之《唐切韵》也。(《唐韵别本考》)
三
作为科场功令的必备用书,装帧与书体两方面的优良品质是吴彩鸾所书《唐韵》得以广泛流传的有力保证。
此书首先是可读性强、便于携带,北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说“唐人藏书,皆作卷轴”,但缺点是“卷轴难数卷舒”,所以须在书籍形制上加以改进,于是便有了“以叶子写之,如吴彩鸾《唐韵》、李郃《彩选》之类是也”。宋张邦基《墨庄漫录》( 卷三)称之为旋风叶 :“今世间所传《唐韵》犹有,皆旋风叶,字画清劲,人家往往有之。”王恽《玉堂嘉话》(卷二)则称之为龙鳞楷韵:“其册共五十四叶,鳞次相积,皆留纸缝。”黄庭坚(一0四五至一一0五年)《山谷别集》(卷十一)说得更加详细:
右仙人吴彩鸾书《唐韵》凡三十七叶,此唐人所谓叶子者也。按彩鸾隐居在钟陵西山下,所书《唐韵》,民间多有,余所见凡六本。此一本二十九叶彩鸾书,其八叶后人所补。(《跋张持义所藏吴彩鸾唐韵》)另一方面,吴《韵》的书体和行款均为上品。郑元祐(一二九二至一三六四)《书画舫》说:“项(元汴)氏宝藏吴彩鸾正书《唐韵》全部,原系鲜于伯幾故物,后为陆大宰全卿所购名迹也。虽字细仅若蝇头,而位置宽绰有余,不类世人行笔,当于仙品中求之乃得。”此书还记载了一个名叫松学翁的民间书手,虽然也是“笔法纯熟”,但他“伸纸疾书,一日仅能楷行三万字”。相比之下,“虽亭匀而柔媚有愧彩鸾多矣”。
虞集(一二七二至一三四八)也在《吴仙写韵轩记》里盛赞吴《韵》:“其皆硬黄书之,纸素芳洁,界画精整,结字遒丽,神气清明。岂凡俗所可能者哉?”可见,吴彩鸾所抄《唐韵》从字迹到行款,确属“仙品”。另外,宋代蜀中导江迎祥寺还藏有吴彩鸾所书的《佛本行经》(六十卷),同样是所谓“字画清劲,人家往往有之”的异物。又尝有吴彩鸾手写《法苑珠林》一百二十轴,“人罕知者”(王世祯《居易录》卷六),“其轴粘连处至今不断”(王世祯:《皇华纪闻》卷二)。北宋以后还一度流行过“今《玉篇》惟越本最善”的说法,书末题为“会稽吴氏三一娘写”,因其楷法殊精,书手又是吴姓,有人怀疑“岂亦彩鸾苗裔耶”。
正所谓“唐人盛为诗赋,韵书当家置一部。故陆(法言)、孙(愐)二韵,当时写本,当以万计”(王国维语),宋元时期仍然是“在图书之府及好事之家,往往有其所写《唐韵》”。可见吴彩鸾书写《唐韵》流布之广,影响之深。《宣和书谱》( 卷四)还记载了一个叫詹鸾的韵书写手 :“不知何许人也。……书《唐韵》极有功,近类神仙吴彩鸾。慕彩鸾,故名焉。”詹鸾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已不可考,但其时对吴彩鸾的追慕之风,已一览无余。晚至清蒲松龄《聊斋俚曲集》的“蓬莱宴”,仍然有以说唱形式演绎的吴彩鸾故事。
“唐人括帖考试,多用韵书,故《唐韵》鬻行甚易也。”(叶德辉《书林清话·女子钞书》)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包括《唐韵》在内的中古韵书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瑰宝,它不仅传承了汉字字音、字形、字义的传统,在中国科举制度史上也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而吴彩鸾及其书《唐韵》一事,之所以能成为经千年而不衰、为世人所乐道的传奇故事,一方面说明了隋唐以后,怀抱“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之梦想的科举士子多么看重它;另一方面,“吴彩鸾书《唐韵》”这一看似“偶然”的事件,作为一种缩影,实则可以说是千百年来的官僚行政制度得以平稳延续在民间层面的有力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