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的幻影
2020-04-10王楠
王楠
自一九五二年开始,英国的权威电影杂志《视与听》邀请世界各国的知名影评人,每十年一次,投票选出史上最伟大的十部电影。时至今日,它已成为最具代表性的影史经典评选。在一九六二年之后半个世纪的评选中,《公民凯恩》始终位列榜首,直到二0二年才退位让贤。不仅如此,在电影界的各项经典评选中,《公民凯恩》几乎从未缺席,常常独占鳌头。无论美国电影协会还是法国的《电影手册》,都长期将其视为“第一电影”。不过,一九四一年正式上映時,它的票房极为惨淡,令投资的雷电华公司大亏了一笔。雷电华自此不再信任导演奥逊·威尔斯,收回了他对后续拍摄影片的完全主导权。纵使在圈内口碑尚可,奥斯卡也不过只颁给它一个最佳编剧奖。那时毫无迹象表明,这部二十五岁毛头小伙的初出茅庐之作,有潜力成为不可撼动的影史经典。电影界的人士,往往从这部影片的导演手法、拍摄技巧等形式方面,指出它具有的开创性意义。但普通观众更关心它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故事,这个故事和其中人物,在何种意义上有趣?
毫无疑问,《公民凯恩》的主角正是片中的报业大亨、知名人士查尔斯·福斯特·凯恩。但这部电影无意像通常的传记电影那样,向我们讲述他筚路蓝缕的成功故事。相反,影片开场就向观众展现出一个充满矛盾和谜团的“公民”形象。一张黑黝黝的铁丝网,上面挂着的牌子大大地写着“禁止穿越”。透过重重的铁门和栏杆,依稀可见远处城堡的幽暗轮廓。随后,窗口映出的暗淡孤灯熄灭。盛着雪中小屋的水晶球,从病卧的凯恩手中滑落,伴着他口中喃喃念出的“玫瑰花蕾”,摔得粉碎。紧接着,与这一充满神秘悬疑氛围的开场相对照,银幕上播放起记录凯恩生平的新闻片。我们看到豪奢华美无匹、冠以“上都”之名的凯恩庄园,其中遍布无数名画雕塑,豢养众多珍禽异兽。我们看到凯恩拥有的庞大产业集团和财富,以及他的报业帝国的崛起与衰落。我们看到他曾在社会公众面前呼风唤雨,被人贴上各种极端的标签,也看到他曾与各大国领导人谈笑风生,晚年却隐居豪宅深宫不出。
影片开头这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与现代社会中大众对名人的观感完全一致。肤浅夸张的新闻报道勾画出的光鲜外表,令人对“大人物”的生活浮想联翩。各个媒体往往根据他们表面的言行,为其贴上各色标签。在这些人设和标签背后,名人却严守隐私,绝不泄露自己与人设不同的真实一面。《公民凯恩》利用了公众人物公私两面的巨大反差,来引发观众的好奇心,提出与片中欲探个究竟的记者同样的问题:我们知道凯恩做过些什么,可凯恩究竟是谁?显然,他临终的那句“玫瑰花蕾”是极佳的入手点。在影片中,记者走访了与凯恩有密切关系的五位人物,想找出“玫瑰花蕾”的秘密,一窥凯恩的真实内心。伴随着这五个人对凯恩的叙说,影片也像艳丽的玫瑰花一般徐徐开放,引导观众层层深入,一探“玫瑰花蕾”的究竟。
凯恩的崛起:与撒切尔的斗争
对于该如何理解凯恩,奥逊·威尔斯本人给了重要的提示:他的父母就是银行。经营小旅舍的凯恩之母,意外获得一笔巨额财富。她不仅将这笔财产交给银行管理,更将自己的儿子也一并托付给银行家撒切尔,让他带凯恩去纽约,给儿子更好的教育。可是,凯恩极为痛恨将自己从父母身边带走的撒切尔。成年后的凯恩,对撒切尔想交给他管理的金矿、油田和航运等一切产业都不感兴趣,只想接手微不足道的《问询报》。凯恩办报的根本目的,正是不遗余力地攻击以撒切尔为首的金融集团和产业托拉斯,曝光产业和金融界的种种黑幕与不公。和撒切尔对着干,构成了凯恩人生的基本出发点。面对代表着资本主义无限扩张和积累力量的撒切尔,凯恩力图借助新闻媒体这一批判的武器与之抗衡。他自诩的责任乃是“保证共同体勤劳的人民,不致被一小撮财迷心窍的海盗洗劫一空”。他在《问询报》上发表的“原则宣言”,更挑明了自己的立场:“我将做一个为本市人民的公民权和人权进行不倦斗争的斗士。”这正是凯恩作为“公民”的自我期许与公开承诺。
不过,凯恩和《问询报》的“公民”承诺,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美好。因为凯恩办报的基本策略是为追求轰动效应不惜牺牲真实客观,用煽动性的言辞和夺人眼球的标题吸引读者,以道德和人身攻击的手段来贬低对手人格,甚至不惜捏造事实来达到政治目的。这正是十九世纪末美国兴起的“黄色新闻”的下流招数。虽然凯恩这个虚构的艺术形象,不能等同于报业大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本人,但《 公民凯恩》 确实参考了赫斯特的所作所为。凯恩派去古巴的记者,看到一片祥和的景象。但凯恩坐在办公室里满不在乎地回复:“你提供散文诗,我来提供战争。”这确是赤裸裸地影射捏造新闻以点燃美西战火的赫斯特。
实际上,凯恩既不了解也不真正关心普通人的生活。他只是在自己的幻想中做救民于水火的“公民”。《问询报》的真正宗旨,不是反映真正的现实和民心民意,而是按照凯恩一己的好恶来歪曲事实、煽动民众。凯恩刚接手《问询报》,就赶走了态度保守的老主编,毫无根据地将一桩小小的失踪案夸大成惊悚的谋杀事件。他对竞选对手盖蒂斯的攻击,绝非只限于政治领域,而是将后者彻底贬低成道德无赖,让他的孩子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父亲身着囚衣的样子”。凯恩在影片中不止一次说,让我来告诉人民该想什么,我是教人民该想什么的权威。朋友李兰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你谈论人民的口吻,好像你拥有他们,他们是属于你的。”“原则宣言”那些捍卫人民权利的漂亮话,不过是飘浮在凯恩头脑中的意识形态空话。这个“公民”真正在做的事情,不过是以《问询报》为工具,要人民按照自己想象的指挥棒翩翩起舞而已。
凯恩想对抗撒切尔,对抗资本无限扩张和占有的本性,可自己却落入了另一陷阱。《公民凯恩》的创作者们清醒地意识到,在现代社会中,既反映民意又引导大众舆论的新闻传媒,有着极大的力量。在体察民情、了解真正民意且有良知和理性的新闻从业者手中,它本可成为指出社会弊病、对抗资本主义的武器。但它也可能像凯恩的《问询报》一样,变成服务于少数人妄想、煽动民众狂热情绪的危险工具。如果说自由市场成全了个体自利与资本无限扩张的联姻,那么大众传媒同样可能借助抽象的意识形态和煽动性的话语来扭曲现实,令个体的主观想象与虚假的普遍民意相苟合。撒切尔和凯恩,其实是现代社会之恶的两面。凯恩在《 问询报》 构建的虚假世界中“为人民代言”,幻想自己得到了人民的爱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