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笔下的羌族书写
2020-04-09王琦
摘 要:宋仁宗时期的宋夏战争中,宋廷实行“以文制武”之制,即以文臣为帅臣,统领一方军事。范仲淹是著名的“文帅”之一,他在镇守西北的四年期间与边境的少数民族部落接触十分频繁。羌族作为西夏的主要组成民族,其独特的异域风光与民族风情为范仲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富的基础。考究范仲淹描写羌族风土人情的文学作品,对于更好地把握其创作风格的转变及创作生涯的梳理有积极作用。
关键词:范仲淹;羌族;庆州
范仲淹(989年-1052年),字希文,谥号文正,我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其一生出将入相,名重竹帛。他在经略庆州的几年中御下安边、安抚诸羌,为北宋西北边境的稳定和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北宋时期的庆州归属于环庆路,所辖地区范围为今天甘肃省的庆城、华池、合水及吴旗县西部。该地区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北边与西夏(主要由羌族组成)接壤,“在庆州有三门族、蕃族、胡家门族、骨哮族、野鸡族、兀二族等。”围绕在范仲淹任职所在地附近,目之所及的羌族民族特色给范仲淹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基础。
一、异域风光的展现
古代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多集中在黄河流域及长江流域的中原或江南一带,西北、西南和东南地区则是各少数民族大范围的聚居区域。由于地理位置上的差异,气候环境的不同,这些少数民族居住之地的自然风貌与中原地区、江南地区的风貌差别较大。刘勰曾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述:“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则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由此产生的“江山之助”文学命题,主要论述了自然景物与文学创作的关系:诗人从景物的触发中产生独特的感受,表现在具体的文学作品之中。所以文人群体到达边疆看到空旷壮阔的异域景色后,都会自然而然地将这些自然风貌反映到文学作品中去。
范仲淹的祖籍在苏州,出生于成德军(今河北保定),少年时代在淄川长山(今山东邹平)读书,后游学南郡,入仕后在京(今河南开封)为官。在到达边塞之前,范仲淹的人生轨迹主要集中在中原、华北一带,沃野千里的一览无余是平原地区的典型景象。与边疆“风沙交恶,触目愁人”的自然风光相比,范仲淹此前待过的江南地区可以说是“人间仙境”。他曾在睦州、苏州、饶州等地任职,并在此期间写下大量描写当地自然风光的诗篇。如《送常熟钱尉》中的“姑苏台下水如蓝”,《忆杭州西湖》中的“春波千顷碧如铺”以及《依韵和延安庞龙图柳湖》中的“秀发千丝坠,光摇匹练柔”都自然地流露出他对当地风景的喜爱和赞美。赴任西北边塞之后,前所未见的自然景观对范仲淹产生了新鲜的视觉刺激和感官刺激。这种刺激被范仲淹带进文学创作之中,改变了他自己的作品风格。
事实上,“范仲淹、韩琦等到了西北前线,边塞危急的形势很快得以舒缓,宋夏双方都无力再战,和谈成为重要的选择。守边的儒将们因此得到些许闲暇时间,流连风光、吟诗抒情成为边塞生活的一种调节。”在诗作《城大顺回道中作》中,范仲淹描写了途中所见“三月二十七,羌山始见花。将军了边事,春老未还家。”春末的季节关中之地早已鲜花遍地,但边塞苦寒,低温使得当地的春花绽放相对较迟。这一点白居易在《游大林寺》中也曾遇到“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对此他在诗序中写道“大林穷远,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于时孟夏(四月),正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花,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恍然若别一世界者。”正所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自然景观的地域差异为文人的创作提供了新鲜感。因此范仲淹在北巡大顺途中,遥望群山叠嶂,凝视山崖点点白花时,脑海中不自觉地会将其与之前所见过的景象相比较,并得到新的风景体验。春花烂漫,为灰暗荒凉的边塞增添了一抹亮丽且充满生机的色彩。身处这样的自然环境中,欣赏着漫山遍野的春花,范仲淹的心情逐渐放松下来,多了几分闲适和从容。顾名思义,羌山由于是羌族的典型地域景观而得名,是羌族地区异域风光的展示。范仲淹在此增强了守边的信心和对前景的乐观,其旷达的胸襟和乐观豪迈的性格亦得以体现。
在范仲淹的边塞诗作中,对异域风光的书写不在少数。“蔽野旌旗色,满山笳吹声”是他在《依韵答梁坚运判见寄》中向友人表述的边塞风景。旌旗遍地的荒郊野外,满山萦绕着胡笳吹奏的声音,音乐的渲染使得景象更加悲凉。《送河东提刑张太傅》“长河出紫塞,太行入青云”、“从来宿兵地·北与胡汉分”;《雕鹗在秋天》“长河匹练小,太华一拳低”“乘风俊未已,空阔玉关西”;以及《野色》“非烟亦非雾,幂幂映楼台”“白鸟忽点破,残阳还照开”都是异域风光范仲淹笔下的展现。或是答复友人,或是抒情言志,范仲淹惯用白描的手法将自然风光巧妙地一笔带过,没有长篇大论的繁缛,质朴自然的描写既保留了异域风光的神秘感,又充满魅力。除此之外,范仲淹还擅长使用色彩对比、色彩组合来增添景象的画面感,通过明暗色彩的对比和调和,诗中的景象画面得到进一步的构建从而呈现更为丰富的内容,诗的意境也更为宽阔。诗中有画是诗人们广泛追求的意境美,浓郁的画意和色彩美感使得诗作获得高层次的审美快感。来到西北边塞的范仲淹,所见所闻都是带有异域特色的景观,他将这些写入诗作中并从中得到愉悦,显然少数民族地区空旷荒凉的自然风貌对范仲淹诗词豪迈质朴的风格起到了一定的塑造作用。
二、民族乐器意象的使用
异域自然风光在范仲淹的笔下得以展现的同时,他本人也受到当地人文环境的影响。当时与北宋王朝在西北边境对峙的主要是西夏政权,北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年),李德明死,李元昊继位。元昊乃西夏开国皇帝(1038-1048年在位),史称夏景宗,党项族人。党项族是羌族的一支,在唐末和五代时期才逐渐发展起来割据一方,因而西夏整个的文化环境以羌族的民族文化为主体。羌族是古代中华西部大族,曾以“西羌”之名与南蛮、北狄、东夷并称为中华“四方之民”。曾广泛分布在中国西部地区的羌人,“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后汉书·西羌传》)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羌族与其他民族文化不斷交流碰撞,同时也不断得到他民族文化的滋养,丰富发展来自己多姿多彩的民族文化,最终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民族文化。汉族出身的范仲淹在与西夏交涉的过程中,接触到羌族的文化氛围,并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一定的影响。羌族丰富多彩的民族特色为范仲淹在此地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土壤。
范仲淹一生词作虽不多,但每一首都堪称经典,其中被欧阳修评价为“穷塞主之词”的《渔家傲·秋思》更是历来为人赞不绝口。在这首词中,范仲淹既用近乎白描的手法描摹了廖廓荒僻、萧瑟荒凉的自然景象,又以“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一句展现了当地的人文景象。羌管即羌笛,是羌族最具特色的民间乐器,因而也是极具羌族民族文化代表性的意象之一。羌笛是古羌人创制的一种古老乐器,它历史悠久,早期是牧羊羌人使用鹰腿骨制作的牧羊鞭竿上钻四个孔而横吹的一种乐器,兼具赶羊与吹奏乐曲的双重功能。后来,羌笛的材质发生了改变,由骨制变为竹制,由横吹变为双管并列竖吹。这一改变可从东汉马融所作的《长笛赋》中得到印证“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唐代的诗作中也常常有羌笛这一意象的出现,如王之涣《凉州词》中的“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欣《古意》中的“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李白《司馬将军歌》中的“羌笛横吹阿嚲回,向月楼中吹落梅”以及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中的“东征健儿尽,羌笛暮吹哀”等。羌笛吹奏出的曲调悲壮苍凉,使人闻之心生悲凉寂寥之感感。在历代诗人所构筑的文学世界里,羌笛和羌人往往和戍边、征战、边塞联系在一起。范仲淹听到的羌笛声,或是当地羌族人牧羊时为赶逐羊群吹出的声响,又或是有人与他一样深夜难寐,在夜深人静之时用羌笛吹奏乐曲以排解忧愁。在悠悠的羌笛声中,范仲淹得到了另一番的体悟,并将羌笛这一意象写入词作中,筑成经典之作。
另一个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意象是“笳”,胡笳。胡笳是我国古代北方民族的一种乐器,形似笛子,因最初为胡人卷芦叶吹之以作乐而得名。胡笳可用于独奏、器乐合奏或乐队伴奏,民间又称之为潮尔·冒顿潮尔,是富有浓郁民族色彩的吹奏乐器。汉代时,胡笳流行于塞北和西域一带,是汉、魏鼓吹乐中的主要乐器;到了唐代,盛行以羊骨或羊角为管,管身无孔的哀笳,管身比胡笳较短。这种哀笳用于卤簿鼓吹乐,流行于塞北及河西走廊一带,一直流传到宋代以后。哀笳这一乐器意象在许多文人的诗作中都留下了踪迹,曾在凉州作过节度使的唐代诗人王维在《双黄鹄歌送别》中写道:“悲笳嘹泪垂舞衣,宾欲散兮复相依。”王昌龄的《胡笳曲》中“自有金笳引,能沾出塞衣”;杜牧在《边上闻笳三首》中有“何处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鸟没狼烟。”宋代的王安石更是作有《胡笳十八拍十八首》。在古诗词中,胡笳是代表悲凉的意象,如岑参在《胡笳歌送颜真卿使赴河陇》中所说“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在范仲淹的笔下,胡笳的意象在《依韵答梁坚远判见寄》中出现,“蔽野旌旗色,满山笳吹声。”旌旗点缀的廖廓野外,满山萦绕着胡笳吹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环境的巧妙塑造使得画面与声音相互映衬,从而更好地达到情景交融的效果。众所周知音乐带给人们的情感共鸣基本不会受到语言、民族和国家文化差异的阻隔,胡笳吹奏出的音乐所产生的感染力影响到了诗人的心境。因此,范仲淹以这种极具地域特色的民族乐器为意象,为西北的边塞风光、将士的军旅生活赋予了更多具象化的感受。
少数民族乐器的意象在文学作品中颇为常见,尤以边塞诗居多。除了羌笛和胡笳,还有琵琶、筚篥等。这些意象虽然都是民族特色的象征,“但在表现层次和内容上仍稍有不同,简而言之就是琵琶传递塞外愁思,羌笛蕴涵思想情怀,胡笳渲染边塞风物。”文人在不同的诗歌情境和语境下,通过对不同乐器意象的运用,达到不同的抒情效果。羌笛和胡笳都是羌族常用的民族乐器,范仲淹以“他者”的身份在与羌族民众交往的过程中,逐渐接触到其民族的音乐文化并受到感染。文化外来者的角度使得他在这一文化环境中更为直观和深刻地体悟到羌族文化的魅力。范仲淹选取极具代表性的民族乐器意象,将视野中的边塞之景融于笔下,既丰富了自身的文学创作,又为后人留下了经典的情感共鸣。
三、公文中的羌族书写
范仲淹奉名镇守西北四年期间,先后在延州、耀州、庆州、泾州等地任职。出于政务的目的,定期将所见所闻上报朝廷是他的日常工作之一。因而,在不少的公文中,都有对西夏政权、羌族环境、羌族百姓生活的描写。《上攻守二策状》中以“绝漠风沙,迷失南北”一言就点明了边塞景象的特点,同样的描述也出现在《再奏辩滕宗谅张亢》中“塞下州郡风沙甚恶,触目愁人。”在范仲淹眼中“居绝漠之外,长河之北,七边面险”的西戎部落生存环境极其的恶劣,以致在《论西事札子》里,范仲淹这样描述两军追逐的场景“虏骑轻捷,邀击前后,乘风扬沙,一日数出……水泉不得饮,沙漠无所获。”相对于诗词抒情言志的消遣功能,公文更注重实用性和真实性。公文中这些关于边塞环境的描述,真实地反映了羌区自然条件的艰苦。有宋一代,北宋王朝与西夏交界的地方居住着的少数民族多被称为“蕃人”“戎人”“戎夷”“羌人”“羌夷”等等。当时的羌人不仅在西夏国内集中居住,还散住在北宋王朝的西部边境内。因而为了更好地分清敌我,区分这两种羌人,宋人将居住在宋境内的羌人称之为属羌,又称熟户、熟羌。范仲淹在《书环州马岭镇夫子庙碑阴》中写道“庆历二年春正月,予领环庆之师,出按边部,过马岭镇,四望族落,皆镇之属羌”并在《上吕相公书》中对其进行介绍“今明一邑,旧寨三十六,人马数万,一旦荡去。后来招安到蕃部三百来户,不足为用”。
相较于其他严守华夷思想的北宋官员,范仲淹对待各民族的态度是十分进步的。他任职期间多实行民族平等的政策,坚持各族人民和平相处的民族和谐思想。不仅对汉民关怀备至,对羌民也是如此,在《答赵元昊书》中,他说道“朝廷以王者无外,有生之民,皆为赤子,何蕃汉之限哉?何胜负之言哉?”修筑城寨是范仲淹知庆州期间的主要工作之一,他曾多次上书反映城寨的修筑情况。这些城寨不仅是屯兵防守的壁垒,还安置了流离失所的属羌和愿意归附的降羌。据《庆阳县志》记载,范仲淹在庆州之北七十里桥处、桥川与柔远交汇之地,筑城一座,收纳内附的羌人,并助其生产工具,使其安居乐业,故将该地命名为“业乐”,后传讹音,成为“悦楼”“悦乐”,即今庆阳市华池县的悦乐镇。除此之外,范仲淹还荐拔良才,重用少数民族出身的官员。在《种世衡墓铭》中,他写道“庆历二年春,予按巡环州,患属羌之多而素不为用,与夏戎潜连助为边患”,并且认为“环州勾当一郡十三寨,当此危地,须在得人。”“他便上奏要求调在诸羌族中素有威望的种世衡知环州,以镇抚属羌族。由于他用人得当,环州的诸羌族皆为汉用。”范仲淹对待羌族安抚怀柔的政策深受羌族百姓的爱戴,人们称呼他为“龙图老子”,其“为政尚忠厚,所至有恩,邠、庆二州之民与属羌,皆画像立生祠事之。及其卒也,羌酋数百人,哭之如父,斋三日而去”。由此可见,范仲淹虽然是汉族的守边将士但在羌族百姓的心中却占有一席之地。
范仲淹的民族和谐政策的确为边关各族人民带来了和平稳定的生产和生活环境,也促进了民族融合。其公文中有关羌族的书写及思想观点,为宋王朝处理民族关系提供了范例,对后世许多守边将士甚至朝廷的民族政策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四、结语
范仲淹在环州、庆州任职期间出于公务的原因与羌族百姓接触频繁,这种接触使得他逐渐了解到羌族的文化特色。视觉上有异域风景的“眼前一新”,听觉上有民族乐器的萦绕不断,在此文化氛围中,范仲淹对羌族的民族风情进行了个人书写。通过诗词文的不同文学体裁创作,各有侧重地表现了不同的思想内涵。
综上所述,在主持西北边事的四年中,范仲淹以自己聪明才智和人格魅力与当地羌族人民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不仅争取到了属羌向宋的民心,缓和了当时的民族矛盾,更为以后汉羌民族和睦相处作出了贡献。他对羌族特色民族文化的书写,不仅丰富了他的创作生涯,也为后人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经典文学作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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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王琦(1996—),女,河南泌阳人,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古代民族文学及文化关系的研究。
暨南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广东 广州 5106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