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体动物(短篇)
2020-04-09乙左左
乙左左
房间里,没有手臂的夏加尔漂浮在空中,以一种诡诘的方式扭转脖子,亲吻妻子贝拉。手捧鲜花的贝拉瞪大了眼睛,身着黑色礼服,露出一段洁白的颈部、一只洁白的手、一双洁白的小腿,倾斜着身体像正要跃出海面的虎鲸。我的视线被右边墙面上的挂毯所吸引,画面里只露出半邊,另外对称的半边不需要任何想像,我不清楚它究竟是波斯风格还是俄罗斯风格。画面左侧,白色窗帘底部波浪状边缘把窗外的高楼分割成几栋并排矮房,窗边的桌面上零散地放着几件缺乏空间感的物品:盘子、玻璃杯、还没切开的生日蛋糕、蛋糕上的小刀、女式钱包,它们随时都会滑落到火红的地毯上,或者它们已经开始滑动,整个过程被定格,包括那把摒弃透视,只有三条腿的黑色凳子。
再一次,夏加尔扭曲的脖子以更具现实的形式吸引我的注意力,与我刚开始交往的女朋友周绵正在瑜伽垫上做着各种与肢体柔软度相关的动作,把一条腿掰到头顶和把脑袋塞到两腿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她的身体以一种男性无法拒绝的方式,像夏加尔的脖子那样,试探空间的维度。
周绵的身体和她的名字一样柔软。
我站在这个房间中央,无所事事,窥视完画中的房间后,又开始观察起她的房间,单身公寓,结构都大同小异,独立卫生间,独立厨房,独立阳台,这三点可以轻松区分这类公寓的等级,加上地处市中心的高层,她的公寓租金不便宜。床,在透明玻璃隔断之后,显眼,让人感到放松并带有激情的遐想,以无限巨大并企图吞没置于其上的一切(包括梦)的方式存在。周绵的瑜伽垫就铺在床尾的地面上,契合在画和床之间的狭小通道中。画框底下的方桌上,鱼缸也呈方形,里面没有鱼也没有水,空落落的,但很干净,就好像准备接住随时会从画中不慎跌落的那两个失衡的身体,连同那一束花,也许还有钱包。
“爱就是全部,它是一切的开端!”周绵突然对我说道,她的胸腔正被臀部挤压,使得她的声音被吐出的气体扰乱,失去凝聚感。看我一脸困惑,她继续说:“这句话是夏加尔说的,爱是他创作的原动力。”显然,她已经发现我曾凝视那幅名为《生日》的画作复制品。
“我以为是想象力,”我说,“夏加尔在画出自己扭动的脖子之前,他想象了那样的画面。”
“想象力是爱的一部分。”她说。
这两者的关系像极了她和她身下的瑜伽垫。
我准备寻找一个位置坐下,可供选择的地方并不多,茶几后面的双人沙发或者床边,当然,也可以坐在她的瑜伽垫旁,我并不介意席地而坐。只是,接下去的那阵敲门声让这些选项都不得不被排除,周绵几乎以命令的口吻叫我赶紧躲起来,那个立在沙发旁的衣柜不适合,因为里面装满了她的名贵衣物。我想躲进卫生间,也被她一把拉了回来,更不用说一览无余的阳台,早已填满了耀眼的光线。床底是我最后的选择,那个只有十厘米高的空间。除去这个狭窄的空间所造成的窒息感,床底,不仅仅是床的反面,它几乎代表了整个空间的反面,我在这个空间是多余的,是羞耻的一部分。她先是用手推挤我的身体,在我把伸进床底的双脚尽量往外撇开之后,她干脆坐在地上,像杂技演员那样,双脚踩着我的两侧肩膀,继续把我往里蹬,我听见身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在碾碎自己,最后是头部,床沿的横板正在削开头盖骨,它肯定被压碎了,我不得不保持极力扭转脖颈的姿势,一只耳朵贴着地面,双眼朝外。除了自己的呼吸声,我可以听见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举动,包括任何一只蜚蠊科昆虫的爬行,我可以看见低矮的一切,黏附地面的尘土。
门锁脱离锁壳的声音,接着是皮鞋磕碰地面,对我来说就像医生剖开我的胸腔,徒手按捏心脏,我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究竟是从我的身体内部还是外部。
“在练瑜伽?”陌生男性的声音问道。
“是呀。”
“应该不会又开裂了吧?”那个声音继续在房间里游走。
“不会,我坐上去都不会裂,谢谢你。”周绵说。
“当然不会,你的身体那么轻,下次洗手池有裂痕一定要早点说,指不定它什么时候会突然碎了,割伤或者砸伤你就不好了。”
“明白,我会注意的。”
“嗯,你也喜欢喝葡萄酒?”
“其实不常喝……偶尔而已。”她在最后一个字上用了轻微的鼻音。
“看你桌上摆了这么多瓶,我以为你有这个习惯,每天晚上喝一杯葡萄酒助眠,小心别过量就好了。”
“是呢,这不,因为刚买了个葡萄酒塞。”她说。我甚至能背出她下一句会说:“想起来得再买些葡萄酒,才用得上它,还要提醒自己别一口气喝完整瓶葡萄酒。”关于这个葡萄酒塞的话题,我们之前讨论过,那是一个双层结构的钢制瓶塞,通过挤压上部凸起的按钮排出葡萄酒瓶里的空气,旋转下层的刻度,还可以记录开瓶的时间。她毫不介意我正躲在床底,便跟另一个男人聊起了同样的话题,我听见了酒塞被拔起的声音,玻璃杯磕碰的声响,不难猜测里面暗红的酒体正在回旋涌动,还有他们暧昧的表情。
这种被挤压的感觉,让我想起了那个不断重复的梦魇,十几年来,我时常在梦里被火焰灼烧,在一个被防盗网完全隔离的阳台,我无法逃脱,奇怪的是,熊熊烈火灼烧在身上的不是灼热感,却是一种挤压感,热浪以固体的方式压迫我,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本该安稳的睡眠。
为了远离这些噩梦,我试图在睡前让自己的意识进入一片雪地之中,无差别的雪,远离爱斯基摩人。想到雪,何远的名字便浮现在我脑海里,那一天,他对我说,不久,他将去北极。当时,我半开玩笑地问:“为什么是北极,而不是南极?”他回答:“因为北极没有陆地,我还想远离陆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萌发这样的想法,虽然他一直都在试探这个世界的边缘。
与十七岁的女友同居的时候,他还不满十四岁。为了脱离父亲的暴政,它混合了酒精、暴力、皮带,还有男性之间特有的不可沟通性,他带着几件衣物、一副钢制拳扣、一盒零散的现金离家,在远离市中心的一栋老房子里找到一间地下室,家具一应俱全,只是都已破旧不堪,木料上布满霉斑,此前居住于此的是三只巴掌大的蜘蛛和一窝老鼠。房东是个鳏夫,以极低的价格把它租给他,仅有的要求是不能把这间地下室变得更脏。如果没有附加条件,何远觉得自己占了个大便宜。
盗窃对何远来说是家常便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具有猫类的伸缩性,只要脑袋能穿过的空间,他就能进出自如,他可以轻易穿过紧闭的铁栅栏,居民楼的防盗窗,半开的汽车窗户,仓库的通风口。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和女友都过得不错,甚至有种不久的将来,可以租一套更舒適的房子的幻想。这种幻想被彻底打破的原因是一场意外,无论何远的女友如何询问,满脸黑灰的他都不愿意开口,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不关我的事”这句话,那天晚上他决定不再盗窃,他决定放弃一项可以发挥自己天赋的“工作”。
没有经济来源,他们的欲望再微小也变得沉重,食物不再如性那般易得,何远很快想到了新的方式。起先,女友对这样的方式抗拒不已,在他的苦苦哀求之下,以及她对现状的无能为力,她勉强同意了这样一种与站街女有所区别的方式出卖自己的身体,也因为她的不情愿,在过程之中所表现出来的抗拒感,让那些中老年男人们异常兴奋,并在看见染红的床单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何远则戴着钢制拳扣守候在离酒店房间不远的安全通道上,等待交易结束后进入凌乱的房间,收取客人留下的现金。在一次客人逃单之后,他决定改变交易规则,先付款后提供服务。
人是一种极易成瘾的动物,何远利用它,把各种颜色和形状的药丸卖给酒吧和舞厅里的年轻人,那些凭借着年轻而肆无忌惮地寻求刺激的人,在探索释放多巴胺所能达到的兴奋高度这件事上,向来是来者不拒。何远甚至还自称为“贩卖快乐的人”,很快,他发现这句话可以用来形容他所有的买卖。
关于何远的事,我对周绵说过,就在那次我们用一颗瑜伽球做爱后。她对于我有这样一个朋友感到惊讶,她问我是怎么认识何远的。我说从小就认识,我们总是形影不离。她听到这样的答案便换了一副表情,把眼睛拉得细长,审视着我,说道:“形影不离……呵,重新思考你说的那些事,就能发现你有所隐瞒呢!”
“有所隐瞒?”我不得不把刚说过的每一句话和记忆进行快速比对。
“也许他盗窃的时候,你在外面把风;也许他女友进行交易的客人都是你介绍的;也许他那些药丸就是从你手里拿的货呢?”
“如果是这样,就真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只手正从她那带着汗液的臀部滑回腰间,感觉就像触碰了一只去了壳的牡蛎。
“不,现在不行。”周绵的声音从沙发上方传来。躲在床底的我感到愤怒,同时也感到不解,一个水池维修工人的造访为什么需要让我这样藏着?
周绵接连用了几句表示拒绝又蕴含希望的话语成功地送走了那个早已兴致勃勃的男人。就在我听见关门声,准备从这个狭窄的空间把自己的身体挪出来时,我发现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别说用手抵住地板推动身体,或者抓住床沿把自己拉出,就连抽动一根手指对我来说都十分困难,我全身瘫软,就像一只被什么人随意塞进床底的充气娃娃那样,姿势奇特,表情丰富,还有点泄气。
“帮我一把……”我低声说。
周绵没有回应,只是来回走动,脚步很轻,从茶几上拿起了什么,是那两个高脚杯(由她后面的行为猜测),她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水流冲击池底的沉闷声和玻璃碰撞的清脆声相互交替,接着,她回到房间,绕到床头(我看见了她的双脚,只能看见脚掌和脚踝的部分,如果没有那些暗红的指甲油,它们很容易让我想起文艺复兴时期的雕塑作品),抓起了打火机和女式香烟盒(在我的记忆里这个位置只有这两样东西,紫色金属外壳的打火机在烟盒之上),抽出其中一根,叼在嘴里,点火(拇指按动两次压电陶瓷),放下打火机和香烟盒(这些动作的顺序基于我的推断),她转身用力拉开阳台的门,那扇玻璃门在轨道上滑动的声音由地面传导至我的耳膜,让我有种一列火车紧贴着脸颊飞驰而过的错觉。
她的手肘倚在阳台,眺望远处的高楼,任凭风把她吐出的烟雾吹散,把她身上的汗水吹干,她不满足于这样站着,翻身爬上阳台的栏杆并不费劲,坐在上面或者站在边缘的地方,用一只手轻巧地勾住身后的围栏,那种在高楼摇摇欲坠,面对一片无遮挡的宽阔,把一条腿往前探出,踢开一些空气,像一名芭蕾舞演员那样扶着栏杆来回翻转身体,身处边缘的柔韧,那种若隐若现的危险让她兴奋不已。此时,我不得不想象了这些,与其说是想像,倒不如说是把之前她做过的片段挪到此处,当时是夜晚,当时她赤身裸体,当时我就在阳台上,安全地站在围栏内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不知道她究竟离开这间公寓多久,对我来说至少有一整天时间,可是天色根本没有暗淡下来,也许她只是离开了两个小时,我体会到了全身瘫痪患者所感知的时间流逝方式。她进门后就提着一只塑料桶往鱼缸里倒水,从我这个角度,可以看到鱼缸的底部被水填充后立即映照出墙上那幅夏加尔的绘画复制品,画面下部的红色地毯成为了鱼缸的主色调,盛满血的鱼缸,在液体之中的贝拉和夏加尔的身体看起来很协调(浮动、轻盈、柔软),这幅画原本所呈现的震撼感被一只盛水的鱼缸消解。
“跟我说说细节吧。”周绵在瑜伽垫上坐下来,小心抽回出门前换上的那条连衣裙的边缘部分,生怕它们遮挡住我的视线。
“什么细节?”我现在所能看到的细节只有床底木料粗糙的纤维和细小的孔洞。
“关于何远那些事情的细节。”她说。
“为什么不是关于刚才那个水池维修工,或者把我从这里弄出去再谈那些过去的事?”
“那人是我的房东,修缮房子是他的责任,呵,你说完那些事的细节,我就帮你。”
“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如果是何远后来又做过什么,那很好概括,他买卖过二手车,把那种出过死伤严重的车祸,让人感到晦气的车辆打磨一新,卖给不知情的客户,再后来他开了一家酒庄,销售葡萄酒,有一天,他说想去北极,让我帮他打理店铺,就再也没回来了,后来,我没有收到他任何消息,再后来,我就在店里遇见了你。”我一口气说了十年的内容,从何远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而现在距离他消失,又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些我都听过了,这不是细节,再往前一点,有没有更详细的内容呢?最好是第一视角,你亲眼所见的。”
那些细节缺乏逻辑性,我会回想起场景,物体,人物,他们的表情已经被我遗忘,所谓的人物也不过是被贴上了名字的标签,甚至大部分连名字也没有,只要有指代性的称谓。回想细节容易让人游离。
我看见那颗巨大的圆球,在黑暗的顶部射出各种色彩,光斑来自一道被撕碎的彩虹,圆球在灯罩内不断旋转,光斑就跟着旋转,射在墙面上,天花板更多,还有一些则是从一个人的袖口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胸前,从一个人的鞋面打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所有光斑本身也许根本没有动,只是它们出现与消失的方式让人觉得光斑正在跳跃,因为天花板和地面也没有移动,随着音乐扭动身体的人们都还在原地,有时绿色的光斑会变成紫色的光斑,紫色上下旋转,打火机闪耀着光泽,刚刚点过烟的打火机还未完全冷却下来,你的手握过的机身,残余的体温也还未消散,你的双手握住我的脚踝,那颗紫色的瑜伽球靠在墙边,你光滑的背部倚在球上,不断扭动自己的身体,同时扭动的是身后的球体,来回小幅度滚动,球体受到来自不同位置的切点的压迫,发生轻微的形变,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回给对方一个勾人的眼神,她单腿轻蹬地面,继续舞动起来,甩起胳膊的频率很快,扭动臀部,酒精、头发、灯光、烟雾、项链、汗水、荷尔蒙、香水还有满屋子的女人们和男人们的声音交杂,竭尽全力摇晃脑袋和四肢,伴随几声刺耳的尖叫,音乐戛然而止,他从酒店门口逃离,不断奔跑,穿过人群,散开的夹克衫下摆不停地往后甩动,样子很像一只丧失飞行能力的蝙蝠,他追上了他,一个腾跃把他压在身下,每一次重拳都能打碎他头上的骨头,他被他翻转过来,又是一拳,带血的牙齿应声从口腔里飞溅而出,他瘫软在地面,双眼紧闭,毫无抵抗能力,只能听见耳边支离破碎的声音,别打了,有人喊道,钢制拳扣并不合手,每一拳造成对方创伤的同时,对自己的手指也造成不同程度的疼痛,这种疼痛感在挥拳停止之后更加明显,手指发麻,无力,指间的缝隙在刺眼的阳光下变成鲜红的裂纹,记忆伴随着水池开裂,没有完全破碎,只是那些细缝需要用特殊的材料修复,用极地的白雪。
我对周绵说,这就是我所记住的细节,对话肯定是没有记住,或者只有只言片语,不能称其为对话。
“我听懂了,但这不是我想知道的部分,可能还需要更前面的那些。”周绵说着收起左腿,把右腿放在左腿的脚踝上,构成一面三角旗子的形状。
“房东,对,那个出租地下室给何远的房东发现他们经常进行不可告人的交易后,提出只要何远的女友每个月为他提供服务,就可以免去房租,何远不同意,两人大打出手,后来何远和女友搬离了这个潮湿肮脏的地下室。”
“为什么?跟鳏夫交易和那些恶心的男人交易有什么差别吗?”
“我不知道,也许他觉得那点房租不足以抵扣提供服务的金额。”
“这很有可能,看来我还没有完全适应你们这类混蛋的思维方式!”周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火。
她接着说:“这也不是我想了解的,而是想知道你刻意隐瞒的部分。”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我用尽力气嘶吼道,“快把我从这里弄出去,我觉得我快死了。”
“不,你没那么容易死,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说吧。”她说完便起身离开。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也许又出门了,也许只是坐在沙发上,我觉得自己的听觉和思维已经没有之前那般敏锐,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究竟有没有出门,我开始忽略很多声音,自来水声,开门声,脚步声,杯子磕碰桌面声,按压开关声,电视喇叭声,可能我的大脑已经把它们自动归结到无意义的噪音里。
那天夜里,被大火灼烧的梦魇比以往来得更真切,背靠冰冷的地面竟然像躺在烤热的铁板上那样刺痛,压迫感来自正面,乌黑的浓烟,黑暗像带有刺激性的气体那样使我睁不开双眼,我努力推挤自己的身体,想通过这道狭缝,可是我的身体比我以为的厚实,它纹丝不动,我把自己卡住了,两条平行的钢条死死地嵌进我的身体,我进退两难,我开始尖叫,不知道是第几声尖叫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在梦中的哀嚎,我的恐惧来自梦中的自己。
我发现周绵躺在地板上,那块瑜伽垫已经被她卷起,两头绑上黑色橡皮,立在靠近阳台的墙边。她看着我,面带嘲讽的表情问:“做噩梦了?”
我没有吭声,因为一股暖流从我胯下流出,它像从地底涌出的泉水,当它不再带有热气之后,地面会比任何时候都冰冷。
“想起来了吗?”她接着问,“想起来了就说出来,遗漏的部分,我可以帮你补充。”
“很热……无法呼吸……火……”我开始描述,“我……从躲藏的衣柜里冲出,一只脚上缠绕着一条丝巾,粉红色的,它很快被火点着,火苗爬上我的裤腿,我不断用手拍打,大火好像无处不在,晃动的红色炽热从房间,从厨房,从浴室向我包围,我拼命奔跑,跑过客厅,跑上阳台,阳台被防盗用的细长钢条包围着,我很害怕,使劲往外钻,试图从钢条间的缝隙逃脱,一声巨响,房间里有东西爆炸,我更加害怕,收缩胸腔,差点挤破了脑袋,最后顺利从阳台逃脱,我踩着三楼的窗户遮雨棚,向下滑动,踩上这层窗户的防盗网,继续往下攀爬,接着是二楼,直到双脚踩上地面,我不断奔跑,远离那栋即将被大火吞噬的楼房。”
突然,周绵的声音像一股利剑刺入我的耳膜:“你的左脚上有成串的火焰,你在地上打滚,我和哥哥用衣服不断扑打火焰,火灭了,你从地上爬起,直接逃离现场,从阳台防盗窗的缝隙中逃出,就像你正準备入室盗窃时那样进入我们的房间,你的身体极具柔韧性,从防盗窗进入室内对你来说毫不费劲,你进来后就躲在衣柜里,等待我们的父母凌晨出门上班,我记得那年哥哥正在读小学,而我刚上幼儿园,火灾发生的时候,我们正在房间里睡觉,说不定你在衣柜里也睡着了,所以你也不知道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听见了你的叫喊声才醒过来,帮你扑灭了腿上的火,你头也不回地从阳台钻出,我记得哥哥一个劲地喊话,让你叫人来救我们,你一句话也没回答,你急着逃跑,根本没有通知任何人,因为你无法向人们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我们家,你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个小偷,我们在房间里呼喊了好久好久,当消防员赶到现场把我们救出时候,哥哥为了保护我,在阳台的一个角落,用身体挡住火焰,留出让我躲藏的空间,自己已经被严重烧伤,他在医院里仅仅躺了三天就死了,如果你早一点通知人们来救我们,也许我哥哥就不会死去!”
“入室盗窃的是何远,不是我。”
“那一次摸到你脚踝上的伤疤就让我生疑,粉色的网状纹理就像伏着某种软体动物,那明显是烧伤后留下的疤痕,加上你讲的何远的故事,我就知道是你。”
“何远去北极了……”我开始颤抖起来。
“是你让何远消失在北极的!”她的声音和挂在眼角的泪珠一同滑落。
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语言已不能用来描述,那些真实发生的,那些真实的感受,甚至一段记忆。
鱼缸又被水填满,这一次,墙上的画完全映入水中,不带半点波澜,直至出现一只章鱼在其中游弋。
贝拉瞪大了眼睛,对夏加尔突如其来的亲吻惊讶不已。看见章鱼从鱼缸里爬出来的显然不是夏加尔,他正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可能睁开也可能闭着,那只无法被判定状态的眼睛无论处于何种状态都看不见这一侧的章鱼,看见章鱼从鱼缸里爬出的显然是贝拉。瞪大一只眼睛的贝拉。
这只软体动物的触手越来越长,每一根都是如此,它们像要摆脱自己的身体,摆脱三颗心脏和九个大脑,摆脱鱼缸的囹圄,像“甲”字从“匣”里逃脱,多足的“甲”。我觉得周绵肯定切去了章鱼另外七条触手,吞食它们,等待它们再生。章魚也等待自己的触手再生,它用这些新生的触手攀爬鱼缸的透明薄壁,毫不费劲,甚至都不需要用“攀爬”这样的词语,它离开鱼缸,拖着湿漉漉的身体顺着桌子的一条腿,画中板凳缺失的那条腿,头朝下,也可能是头朝上(贝拉知道答案),像迅速出警的消防员。它赤裸,滑腻,在地面上蠕动,我目睹了它在瑜伽垫上的柔术表演,胸腔塌陷的我依旧躺在床底。章鱼攀爬床尾的时候,我看到了它鹦鹉喙般的角质颚,锐利无比,还有不断吞咽的齿舌,我不怀疑它能吞下任何生物。
最后一条触手离开地面后,周绵看见了剩余的过程,软体的章鱼顺着她发白的脚踝,爬上触感更为细腻的小腿、大腿、一侧腹部(阑尾所在的那侧),轻易滑过隆起的胸部,意外柔软的一段,连新生的触手都能明显感受到的柔软,它把这些还处于惊讶之中的触手迅速往前卷曲,迅速钻入周绵面部的孔洞,所有的孔洞都被填满,两只最强壮的触手伸入她的嘴里,死死地压住舌根,无数个吸盘堵塞气道,任凭她如何挣扎,甚至模仿章鱼触手的扭动方式扭动身体,它都没有松开。即使触手已经被她啃咬,它们依旧凭借末端的神经反应,凭借大气压强,用吸盘牢牢地吸附住那些已经凸起的粘膜组织,直到她的身体彻底瘫软下来,直到它们融为一体。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