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岸之间(短篇)
2020-04-09宋阿曼
宋阿曼
没有人见证接连落在皇甫山麓的雪。只是倏然出现一片白色大地,冬日的荒芜被遮掩了。暴风雪挑选了夜晚。在夜晚,风轰隆隆地吹袭一切,雪从西北方向而来,将山地褶皱带与丘陵区一一抚平。一年里只有这个时刻,世界是平的。水雾不断从发电厂的双曲线冷却塔中涌出,慢吞吞地挪动。粗矮的塔身伫立在河岸上。唯一流经此处的河流已枯竭多年,但没有人会从河床上直接走过,就像河流还有动静一样,所有人都选择过桥。从桥上望去,雪簌簌在下,天和地之间有寂静的维系。所有消逝着的,正像一团满是水分的雾,飘在一切高耸之物的顶端。
集市也是萧索。铁桶炉里的红光抵抗不了这样的季节。当太阳靠近某个固定角度,法图就出现在菜市。他推着和自己一样旧的自行车,路线也固定。冰冻以来,他每天去河堤坑坑洼洼的路上走一圈。从这一年,他人生中第八十个冬季,他觉得自己发生了不少变化。最明显的是,他开始能看清很远很远处的事物了。这和以前大不相同,在此之前他只能看清手头的东西,眼里只有那些近身的、与一时一地相关的东西。
他推着自行车穿过皇甫公园外围的树林。树林中间有片凹下去的土地,积在里面的雨水在某个夜间突然间被封印了。从冰层往下看,能看到暗黄但完整的叶片,零零散散插着些植物茎秆。法图可以看到冰层之下的腐殖质。冰面上的雪早被溜冰的孩子铲开。一面巨大的镜子。四周环绕的树干,天空飞过的鸟,空气的蓝,穿透林子的晨光都被映了出来,从冰面看去,一切都是透明的。时间尚早,没有人来搅动法图眼前的平滑。法图将车靠在树上,在冰面滑了一阵子。手脚也比过去灵活。没滑几次,他感到后背出汗了。心情极好。他再次推起自行车时,嗓子眼好像有声音就要溜出来了,但他想不起自己会唱什么歌或者任何一句适合在这时说的话。
那种遗憾的感觉又出现了,最近他总能意识到一些过去的东西,基本都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的遗憾。有些东西好像在等时间,时间到了才慢慢浮出水面。比如,他发觉自己当了一辈子听众,从没有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过一句话。很长一段时间,法图很少主动去说话。那时他觉得说话没有用,他与外界的交换都在动作上。悄无声息的动作。一辈子都是别人言语的执行者——那些说话大声、对自己确信无疑的人可不在少数啊。显然他不是其中之一。遗憾程度不同的这类事情还有很多。
不过,法图还是喊了一声,简短有力的单音节连在一起,他觉得声音太小,补一句。喊完他又开始低声嘀咕,“见喜,见喜。”健身器上停着两只喜鹊,白色部分融进雪景,只余下黑色线条。隔着整个公园的距离,法图能将它们羽毛的纹理看得明明白白。总而言之,是个好日子。
除了视力变好外,还有一点他解释不了。就在入冬前,他还觉得世界是晃动的,摇晃的人走在摇晃的大地上;即使身体不晃,心也在不停晃。从内到外,人永远要为了许许多多说不清的事情晃动。但现在,他觉得一切都踏实了,地面上的一切好像被一个巨大透明的手掌捂住,不能动弹,不能旁枝斜出。时间也比从前更宽阔,一天之内他可以做很多事,似乎每天至少有三十六个小时。
法图的老妻从梦中醒来了。她最近每次从昏睡中清醒时,都会不自觉地叹一声气。她觉得醒后的世界不会有人理解她喜爱的事物,让她更生气的是没有人明白她的老头法图又是如何破坏了那些事物。一桩桩一件件,在她不能真的为此做些什么时,她就是靠对老头做事方式的怨怼去维持自己的追求。在一辈子与艺术毫无关联的田野劳作之后,法图老妻身上那种艺术家气质的确还存在。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说那是“好”和“欢喜”。“好”就是这一切:四间屋子,除了法图住的那间(那间充斥着长满锈斑的金属)全都有她的作品。但凡能看到的任何一块布上都有法图老妻的绣花。她有一个花样集,存着她从各处收集来的画片,年轻时她相信一辈子的时间足够绣完这一册画片。
她不识字。在她眼中,字和花鸟、人物、风景一样,是一种形状。一针下去,“好”的形状就清楚一些。从绣线到某一种能喊出名字的东西,这就是她精彩绝伦的生命时光。一针一针下去,轮廓一点一点显现,那种感觉,她从来不指望法图能懂。从两人相识起,法图就对她这项事业满是不屑。她确信在法图眼里,正确的事情就是两人一起做一对本分的年轻农民、本分的老一点的农民、本分的老农民,至于别的事情都是闲事。“净搞些没用的。”她一想起法图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就忍不住朝空气翻个白眼。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她决定不忍了。在儿女和邻居眼中,法图奶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过去安静平和的老妇人不见了,现在的她因为过于善谈而显得刻薄,她逮谁跟谁讲法图这一生过得是多么不可理喻。她说起五十年前的事也生动得像是刚刚才发生过。
法图走在夕照中,自行车前把手照常挂着一大袋绿叶菜。回到家,他把满是锈斑的老古董铁锅架在几页砖上,将菜全部倒进去,又往里添了两勺杂粮。法图奶奶坐在窗前注视着法图。“多大年纪了,去路边捡烂菜叶子,不怕人笑话。别人还以为我们老两口在捡烂菜叶吃,”她和法图短暂地对视,“也不嫌难看。”
“有什么难看的,我捡我的,他们笑他们的。”
法图在菜市讨烂菜叶子时确实一点不难为情,遇到熟悉的摊主还会坐在人家的火盆旁边取取暖。摊主之间打趣说,就是年轻小伙在一指厚的冰面上骑车也不能像法图那样平稳。法图也常附和着说说大话,说点他年轻时并没有做过的事。大家都信以为真。最近他跟摊主们讲点真话时,反而被嘲笑说他吹牛。比如,他说他能看到皇甫山上的華尖亭,亭子下有两只长着花翎子的红头野鸡。人们望去,只有大雪覆盖下洁白的弧线。
法图拎着食篓一踏进小花园,三只肥硕的鸭子就朝他摇摆了过去。绿头颅的鸭子最高最壮,羽毛发出丝绸才能发出的光泽,另外两只新来的鸭子灰黢黢的,羽毛还没有绽放出应有的色泽。法图坐在院墙和房子之间留出的过道口开始煮茶,他煮茶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小花园。他用铁锹从自己屋的炉子里铲出几块火炭,挂上熬茶的罐子。
“真是个老古董,死脑筋,什么年代了还熬罐罐茶。”法图奶奶知道法图听不见她说的话。自从搬进这套新宅院,她就看法图熬茶不顺眼,熬茶架起的火将法图奶奶新房的后墙熏出一道道的炭黑。“以前也没见你熬茶,就是看我的新墙太干净,存心的。”她一边嘀咕,一边纳鞋垫,半只熊猫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她的指尖。天色完全暗下来时,法图喝完茶,鸭子们也吃饱了晚餐。法图又回到屋里,在炉子上给自己热中午剩下的饭菜。
法图奶奶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了。没什么具体事件,好像是长时间以来慢慢发生的变化,又好像突然之间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一人一间屋,没有事互不涉足,法图奶奶用灶台,法图用炉子。空间划分十分明确。她的晾衣杆,厨房,院子北边的摇椅,洗衣机,空屋租出去收的租金;他的罐罐茶角落,自行车,屋子外放着的一堆不知做什么用的生铁。女儿送来的东西也都在法图奶奶的屋子里,法图不要任何和科技沾边的东西,连女儿做的饭菜他也很少吃;他说吃别人做的饭菜会嗜睡,影响他做祷告。他什么也不为地必须保持日出而起的习惯。
和法图不一样,法图奶奶很相信科技,她用电热毯、电饭煲、电暖气,最近还迷上了坐电疗椅。每逢周一、周四她会去人民广场的疗养店坐“电凳子”。她确信腿上的风湿就是因为这个才痊愈的。只要她和邻居相约去坐电疗椅,她就会讲一遍法图是如何在花园养鸭子,鸭子又是如何啄了自己那些可爱又柔弱的月季花根。
“春天到了你就知道了,我那些花儿估计一枝也长不出来了。”
“等鸭子长肥了,吃掉不就行了。”邻居出主意。
“别提了,上次吃了一只,死老头又买回来两只。”
稍息片刻,她又说,“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见不得那些花,见不得人好,好的东西他都看不到。”花园被鸭子完全占领后,她才意识到一场无声的战役已经开始了。
绣花和种花对法图奶奶来说是一件事情。从出嫁到现在,搬过三次家,有过三个花园。年轻一点的法图除了农活还要找点挣钱的事情,顾不上院子里的细碎事务,只有花期时分繁复盛开的花朵发出躲也躲不开的浓香时,他才能意识到家里还有个小花园。那时法图的妻子照料花园多么地随心所欲。只要能找到种子,她都能养活。除了农活和务花,她给别人缝衣服也能挣点现钱。她做的老式旗袍远近闻名。裁剪,盘扣,刺绣,每道工序她都手工完成,手艺十分精细。后来不兴绣花了,她就帮别人赶制巨幅十字绣。这些事情曾经让她多么愉快。
雪越下越大。大自然似乎要将这一季最后的雪全部倒出来,没有一点儿停歇的征兆。雪晚上下、白天消,路面上的冰层越来越坚固,人走在上面直打滑。一个白雪晃眼的早晨,法图奶奶醒来发现法图又和那辆自行车一起不见了。她站在院子里生闷气。“八十多的人这种天气骑车上街,不要命算了。”她随手拽了东西扔进鸭子中间,三只鸭子迟钝地躲开了。
法图拎着捡来的菜叶子回来后,和往常一样拌鸭食、熬罐罐茶、热饭菜。等法图房子里的灯熄灭后,法图奶奶起身了。她靠近法图的房子,听到了熟悉的鼾声。她将自行车抬上楼梯,为了不发出声响,她几乎用了通身的力气悬空搬动。她将自行车挪进最里的屋子,那间屋子不住人,堆满了陈年的杂物。她把车子靠在旧沙发后背,翻出一个繡满仙鹤的旧窗帘盖在上面。她做好这一切,满意地去睡了。
她已经好久不做梦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被接引到一个被人们称为大花园的地方。一个真正的无边无际的花园,高耸层叠的花园:树木覆盖的山峦,有无花果味的甘泉;四季的美味水果和鲜花都长在那里,花丛中坐落着珍珠打造的宫殿。雪白眩目的马匹与骆驼在其间自由行走。她走到一条纯净的泉水边,向下望去,却发现倒影出的是法图年轻时的样子。
“你可以求。”一个巨大的声音。接着,她隐约听到法图的声音,一切都打乱了。那种飘浮的感觉持续着,一直到她醒来。她发现自己在梦里流眼泪了。真是个奇怪的梦。她起身,花园的场景已经烟消云散了,只有一种巨大莫测的情绪还跌宕着。她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在院子里伸展双臂,呼吸有甜味。花园里的三只鸭子似乎格外困倦,两只小个子围着绿头鸭,羽毛颜色也逐渐有了温度。她走到法图窗前一看,空的,法图已经出门了。她又跑去藏自行车的屋子,漂亮的窗帘布搭在旧沙发背上,自行车已不见了踪影。法图奶奶坐在沙发上,像被拆穿计谋的谋士,生气却又不能声张。她决定再也不和法图说话了。
法图早上起床,立刻就发现自行车不见了。谁会偷一堆骑不了几天的破铁呢。清冷的空气里,鸭子们安闲地卧在角落看着他。他走到老妻窗口一看,她正侧身熟睡,金黄的朝阳照在她绣满金盏菊的被套上,金灿灿一片。他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自行车。他坐在沙发上犹豫,是骑着自行车走还是假装没找到。最后他决定,在冰雪完全消融前,这是最后一次骑自行车上街。
他推着自行车从桥上走过,冷却塔冒出的水雾静静盘汇在小城上空。他想起多少年前的一个河滩,想起许多个年代久远的瞬间。多少年前的事了,他为自己突然想到那个地方和那些瞬间感到奇怪。他小时候住在采矿区的西边。他顺着记忆找了过去。那边现在已经成了塌陷区,除了废弃的钢丝绳厂房,只有早已经搬空了的民宅临街伫立着。车轮在雪泥上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他找到了那个地方。河床在那里形成一个断层,如今水枯了,看得更明显。他在荒芜的堤岸上站了很久,有那么几秒钟,他看到水流像年轻时看到的一样——迅速奔涌过来,在断层处形成一个——瀑布。那时他年轻,没见过真正的瀑布,他幻想真正的瀑布就是一个比这更大的断层。如今他依旧没见过真正的瀑布,就连这个断层也只剩下了地势,但瀑布——瀑布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底。人就是这样“咔嚓”一声老了。到如今,就是这么一下子,法图以一个非常放松的姿势站着,有点感慨。他的目光悄悄从河床上扫过,停留在天地相接的白色黏连处,白色的中段滑入皇甫山巨大的罅隙之中。他凝视着起伏的地平线和那些凸出的庙宇、角亭,树干在化雪的琼琼声中轻轻颤动,好像山要随着雪的融化一起崩塌掉。某种东西,法图感到,这种神奇的、飞逝的东西,让人一瞬间感受到时间的叵测,“就是你,就是今天。”
返回的路上,他意识到自己不光能看清远处的事物,还慢慢看清了那些他早已忘记的陈年旧事。所有事,被搅动了。总而言之,法图觉得,他度过的是很本分的一生。雪在融化,温度急转直下。几辆挂着轮胎防滑绳索的车子从法图身旁缓慢驶过。远处一片红色在雪地里十分炫目,一个法图认识的摊主正推着一车枣在雪地里移动。
法图今天比往日回家早。到家后,他将三袋枣子搬回屋内,就没再出来。法图的老妻午觉醒来发现法图回来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和法图说话了。想想这辈子她做饭、煨热、再煨热的次数,她决定再也不做诸如此类愚蠢的事情了。
暮色已至,到了法图给鸭子们配制晚餐的时间。法图没有动静。一直到罐罐茶时间,法图还是没有走出房间。法图的老妻觉得异样,走近一看,法图戴着一顶用白绒布缠成的帽子,像中东人一样躺在床上。
看见妻子进来,法图没有动,两颗眼球转向自己带回来的口袋。
“便宜让我今天捡到了,十块钱三袋,你一袋,女婿一袋,我留一袋。”
她跨过法图那些废铜烂铁,看见三个口袋里装满了被冻霜黏在一起的枣子。“买这干什么?”三口袋枣子加上冰碴,少说也有十来斤。她看着法图,这个干瘪的老头躺在被子里像一个不足七十斤的难民。皱纹沟壑般遍布在法图的面庞,他的头颅形状在黑而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
“煮汤啊,很有营养的。”
“孩子带来的保健品也没见你喝上一口。”
“那都是骗人的。”法图躺在床上,像个为捡到便宜而开心的孩子。
法图的妻子从她的火炉里取出一铁锹燃烧着的煤块放进法图的炉子,用火钳捅捅炉底,火势旺了起来。法图的废铁藏品也增了温度,火光映照下反射出亮红色光点。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问。
“没有,我好得很。”他回答道。过了一会,他又说道,“要是不嫌麻烦,你去把鸭子喂了吧。”
法图奶奶深呼一口气,将一碗面条递给法图,“先吃你自己的。”
她照着法图往日的样子拌好了鸭食,又將食物放在固定的位置。她站在花园中央,目光在鸭子和晾衣绳之间转移。晾衣绳上悬着枕巾,上面绽放着橘红色郁金香。它们开得太鲜活了。吃完食,大个儿的绿头鸭开始带领鸭子们在花园里散起步来。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出神。许许多多她绣过的东西在她眼前展示成她从未见过的场景,那些陌生场景像在云雾或者一场雪暴之中——她可以选择跳进去,或者不跳进去——就是那么一种看不清的感觉。自她开始思索“美”以来,就被一种颤颤巍巍的感觉围绕着,好像她总有机会可以纵身一跃,但又往往选择举起盐瓶。直到现在,她无从抱怨,如果不是偶尔回想起来,她也会忽略掉自己曾经有选择这个事实。法图毫不知情。“太老了,都说不清了。”但有一点她被动明确了:绣花的女人一辈子是绣不完一本花样集的。
炉上的水壶发出急不可耐的沸腾声。她灌了暖水袋,在法图身体左右各放一个。从被子压出的轮廓看,像一堆骨头支在那里,一截撑着顽皮眼睛的老树根。她尽量不直视这个和自己过了几十年的男人。任何时候,她都不希望他从她这里看出怜悯与同情,哪怕一闪而过。这要命的恻隐之心。她的顺从与谦让会真正地、一次性地照出他的老态和走形,这是抗衡了半辈子的夫妻的常识。
“喝茶不?”
“不喝了,你泡的茶不行。”
“不喝拉倒。”法图的妻子坐在床沿,左手抚摸着被套上的英文字母。
“你在看什么?”
“探照灯。”
探照灯从皇甫山顶的信号塔射出,蓝色的光束像一双天眼扫视着小城。
“你记不记得索菲她爸被雷击,那时候大家都在捆玉米秆。”法图问。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法图靠着一床被子坐了起来。“很可能不是雷击的,那时变电厂刚建成,天线支在那儿,乱七八糟的,怎么就没想到是变电厂漏电呢。”
“猴年马月的事了。”她说。
“人老了就应该早点要命。”
“人老了要会享福。”
她起身从自己屋里抱来正在绣的被套,上面是完成了一半的凤凰。街坊四邻办喜事都愿意用法图妻子绣的床品,就算是只绣龙凤,她也能件件不重样。红绸布摊在床上,在黄色灯光下泛着粼粼的光。屋内逐渐暖和了起来。
“听过双凤山传说吗?”法图问。
法图的妻点点头。
“传说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了,”他说,“我还看到了很多怪事。”
见妻子没有停下手里的活,法图又说,“我望见过牧场里的人从鹿的头角上取血,有时候还能看到他们宰鹿。”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老妻,追问道,“你相信我能看到山里的事吗?”
“嗯,”妻子依旧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人老了会变远视。”
窗外是放晴之前的刺骨寒冷。“你猜今天怎么着?”笑容让法图的皱纹变得愈发深邃,他那顶阿拉伯人一样的帽子戴在头上显得十分滑稽。“我骑着车刚要从南关十字转弯,一辆车没刹住把我撞倒了。你猜怎么着?”他的语速轻快,“没等司机下车,我就爬起来骑上车走了。”
这回,法图的妻子停下了绣针,转过脸看着法图。法图像个得意的孩子等着妻子说点什么。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法图,看了很久。突然地,她笑了一下,起身去开那台上世纪的老电视。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电视台正在播当地新闻。法图也变得安静。法图的妻子又继续手里的活,她不时停顿,像叹气又像是在笑。她把针准确地刺进红绸布里。电视台播音员的声音在冷空气里传了很远。
“哪里疼你就说。”她的声音很小。
火炉里传来燃烧声,火势正好。法图感到困倦。河水很清,他和另外几个小伙子脱光衣服漂在水里,水在他身下拂过,很凉,很轻。法图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爬上了树,兜着一件破衬衫准备降落。“嗉!”他惊醒了,发现自己在做梦。播音员正在播有关汭河的新闻——
预计未来一周内,汭河上游地区将迎来强降雨天气。随着大雪解冻,干涸已久的汭河也将在今年开春喜迎潮汛。据专家预测,由于水压过高,上游水库将于近期开闸放水。为防止发生塌方、泥石流等自然灾害,请本地居民勿在河堤处逗留,勿在两岸泊车、堆积物品。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三只鸭子从花园的矮围墙跳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散步。听到喊叫声,法图奶奶循声出去,看到法图拄着拐杖站在房顶上。轰隆一声。他望着河堤那边——
“涨水了,涨水了。”
她看着他,仿佛和他看到了同一种景观:黑色的淤泥从上游被冲刷下来,石子、麦草、堆放在岸边的砖块和各种废弃物全部被黑色泥浆裹挟而下。水声越来越大,水势也越来越疾。很短的时间内,水面就涨起来了。河岸两侧站满围观涨水的人。法图直挺挺站在屋顶上。“消失的人全都出来了。”他最后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