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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

2020-04-09林海音

台港文学选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妞儿爸爸妈妈

林海音

冬阳 童年 骆驼队

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的门前。

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地站着,等候人们的安排。天气又干又冷。拉骆驼的摘下了他的毡帽,秃瓢儿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融入干冷的大气中。

爸爸在和他讲价钱。双峰的驼背上,每匹都驮着两麻袋煤。我在想,麻袋里面是“南山高末”呢,还是“乌金墨玉”?我常常看见顺城街煤栈的白墙上,写着这样几个大黑字。但是拉骆驼的说,他们从门头沟来,他们和骆驼,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另外一个拉骆驼的,在招呼骆驼们吃草料。它们把前脚一屈,屁股一撅,就跪了下来。

爸爸已经和他们讲好价钱了。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

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吃草料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满在胡须上。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了起来。

老师教给我,要学骆驼,沉得住气的动物。看它从不着急,慢慢地走,慢慢地嚼;总会走到的,总会吃饱的。也许它天生是该慢慢的,偶然躲避车子跑两步,姿势就很难看。

骆驼队伍过来时,你会知道,打头儿的那一匹,长脖子底下总会系着一个铃铛,走起来,“当、当、当”地响。

“为什么要系一个铃铛?”我不懂的事就要问一问。

爸爸告诉我,骆驼很怕狼,因为狼会咬它们,所以人类给它们戴上了铃铛,狼听见铃铛的声音,知道那是有人类在保护着,就不敢侵犯了。

我的幼稚心灵中却充满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对爸爸说:

“不是的,爸!它们软软的脚掌走在软软的沙漠上,没有一点点声音,你不是说,它们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只是不声不响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出来的食物吗?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戴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爸爸想了想,笑笑说:

“也许,你的想法更美些。”

冬天快过完了,春天就要来,太阳特别的暖和,暖得让人想把棉袄脱下来。可不是么?骆驼也脱掉它的旧驼绒袍子啦!它的毛皮一大块一大块地从身上掉下来,垂在肚皮底下。我真想拿把剪刀替它们剪一剪,因为太不整齐了。拉骆驼的人也一样,他们身上那件反穿大羊皮,也都脱下来了,搭在骆驼背的小峰上。麻袋空了,“乌金墨玉”都卖了,铃铛在轻松的步伐里响得更清脆。

夏天来了,再不见骆驼的影子,我又问妈妈:

“夏天它们到哪里去?”

“谁?”

“骆驼呀!”

妈妈回答不上来了,她说:

“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

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惠安馆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的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裤褂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多厚了。

妈妈正坐在炉子边梳头,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炉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一化才能搽。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妈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宋妈说:“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妈说成“灰娃馆”,爸爸说成“飞安馆”,我随着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妈妈紧紧拉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横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也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一玩?”

“做唔得!做唔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们便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时,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膊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张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妈是去买搽脸的鸭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大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么人。

妈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一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账,所以妈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下,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怎么啦,你?”

“嗯?”我有点迷糊。妈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嘿!”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吓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绑着。别人告诉妈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顺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绑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就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听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着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水车来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扭扭地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正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不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又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一下蹿到妞儿身旁,叉着腰问他们:

“凭什么?”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辮子,又黄又短,像妈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着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嗯。”我说。

“第几个门?”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来玩儿。”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地摇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旋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了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在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绒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黏糊糊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我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着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见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嘿!”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里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走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几岁了?”她问我。

“嗯—六岁。”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大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

“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不!”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儿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别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饰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們玩呢,原来她把我带进了她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中间摆了一张矮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矮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就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画儿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手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满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画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纽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家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有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就又说:“我也要回家了。”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面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头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子,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儿,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子跟秀贞玩儿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换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面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拿来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然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呢?”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晚儿就没回来!临走的时候许下的,回到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俊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淀义地去生的。”

“义地?”

“就是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才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儿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可远喽!”

“那么生下来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

“姑娘打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丹凤牌的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点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有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又听事儿,你。”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说谁?”

“小桂子她妈。”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天气暖和多了,棉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前头打了一块黑皮子頭,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哟—把我们家的门槛儿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道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摆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秀贞呢?”

“跨院里呢!”

“我去找她。”我说。“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谁去过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树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了起来,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着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我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一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是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秀贞!秀贞!”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地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绵绵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的刘海儿,不由得说:

“我喜欢你,秀贞。”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绑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很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浑身都瘦,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秀贞拉着我的手说: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扭扭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的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对妈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规矩。

走进屋里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到院子去晒,我也跟了去。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碎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给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给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说呀!”

我们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叫叔叔呀!”

“我已经有叔叔了。”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月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边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水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我连忙说:

“会,会。”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盖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阵子可好点儿了吗?”

“唉!别提了,这阵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我要回家了。”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一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你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打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被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抽着烟卷儿在看报,漫应着说:

“还早呢,急什么。”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唬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的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绒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儿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别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儿,每一踢,两个制钱儿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得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要玩多么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红摹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说:

“你一天要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摹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头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里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首歌,后来爸爸曾教了我,妈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你听着—想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句词儿可真是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这是哪里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着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

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够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喊:“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多么地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井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口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她:“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见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她身后几步远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口袋上露出来,我看见是一把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了。我不跟妞儿再说话了,就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滑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画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没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的跑步声,原来是妞兒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你。”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油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来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有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轻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地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你爸爸干吗打你?”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他不许我出来玩。”

“是因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儿点点头。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那么你妈呢?”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儿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赚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化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儿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你是讲故事吧?”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是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喊了一声:“疼!疼!”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什么抽的?”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说,“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下去了。

“他们怎么样?”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猴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她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话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从这里掉出来的。”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双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鸡吃,每天都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骨碌骨碌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好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胳膊上了,其实没有。

我在把一条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来找我,进门就说: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他们在哪儿呢?”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齐化门在哪儿呢?”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儿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儿热。不吃也好,早点儿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是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着说:“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儿,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她爸爸就给惯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去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早晨起来我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个杌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画脚,又扬手轰苍蝇,其实哪儿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聽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种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儿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把它们另外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目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阴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屋里真的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儿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搽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儿那意思。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编得那么紧,拉得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浑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有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就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绝不能够!绝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是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走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女儿,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样,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儿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账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嘟嘟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姥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就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呵呵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儿。”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儿,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地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趟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好了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槛儿差点儿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的是,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子,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就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就是这么轻轻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唰—,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耷拉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打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了,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淀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着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我,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北京方言。较小的不太饱满的花生)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说:‘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屋里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儿?”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黄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儿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北京方言,指太阳地兒)里晒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阴凉儿吗?”秀贞的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你刚说的?”

秀贞扑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的。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贞看了说: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儿去吧,思康出来进去的不合适。”

王妈骂说:“去你的!”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个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说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英子呢!”

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掰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个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地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就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的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疯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给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淀,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吗?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我听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儿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大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边,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唔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誰给你染的?”妈妈又问。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妈给我夹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

“乱数!”妈妈瞪了我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四,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候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趁此扔下筷子,说:

“妈,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妈也笑了,说:“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了。

我虽然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轰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地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地一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是有太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脊背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了?傻乎乎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过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的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说: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我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候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了。”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子犄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下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的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个旧床铺,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而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你要干吗?”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儿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箩筐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的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口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脸儿屎急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后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核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私生的小崽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骨碌骨碌直转哪!我妈说:‘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裹包裹包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在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睁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头、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妞儿看看窗外说: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來,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上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我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儿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我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地,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的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没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也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摸抚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子,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我也说: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儿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是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叫我看见你就带你去,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这回事儿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又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儿,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儿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就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蹚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我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大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蹚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把我拖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着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你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急了,说: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么热,不知道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道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可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么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得发抖了,我看还是给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爸爸这时也说: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在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天早上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儿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嘛,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妈和宋妈撑了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很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的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箱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压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望,但是可以照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看見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们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就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们家的大门倒是没闩上,我就进来了。”

“那咱们就去吧!”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我笑着向她点了头。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你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白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嗯。”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嗯。”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嗯。”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嗯。”

我们俩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就抽搭着哭了,我摟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疯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出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推,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大门,前半夜都不闩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对妞儿说:

“别出声。”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谁呀?”

“我,小英子!”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来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门,吱扭的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着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气,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辫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思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见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的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哑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秀贞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头去,急急地说: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听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褪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给你做盘缠。”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说:“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儿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难为情地叫:

“妈!”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儿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儿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然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口,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地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扒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的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妞儿!妞儿!”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妈啊!妈啊!”

我一点儿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儿在叫,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呀!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儿?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两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儿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好了,醒了!”

媽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妈说: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会说话。”

妈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把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去,我就闭上眼睛。妈妈说:

“再睡会儿也好,你刚好还觉得累,是不是?”妈妈说着就抚摸我的嘴巴、我的眼皮、我的头发,忽然一个东西一下碰了我的头,疼了一下,我睁开眼看,是妈妈手上套的那只—那只金镯子!我不由得惊喊了一声:“镯子!”妈妈没说什么,把金镯子又推到手腕上去。我的眼睛直望着妈妈的金镯子,心想着,这只金镯子不是—不就是我给一个人的那只吗?那个人叫什么来着?我糊涂了,但不敢问,因为我现在不能把那件事记得很清楚。我怎么就生病,就住到这医院里来了呢?我是一点儿也不清楚。

妈妈拍拍我说:

“别发呆了,看你发烧睡大觉的时候,多少人给你送吃的、玩的东西来!”

妈妈从床头的小桌上拿起来一个很好看的匣子,放在枕边,一边打开来,一边说:

“匣子是刘婆婆给你买的,留着装东西用,里面,喏,你看,这珠链子是张家三姨送你的。喏,这支自动铅笔是叔叔给你的。你自己玩吧!”她便转头跟宋妈说话去了。

我随着妈妈的说明,一件件从匣里拿出来看,我再摸出来的是一只手表,上面镶了几颗钻,啊!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但是—我手举着表,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想着,它怎么会在这只匣子里?它不是也被我送给人了吗?

“妈!”我不禁叫了一声,想问问。妈妈回过头看见,连忙接过表去,笑着说道:

“看,这只表我给你修理好了,你听!”

妈妈把表挨近我的耳朵,果然发出小小的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时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想起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她们的影子,在我眼前晃。

“妈!”我再叫一声还想问问。

妈妈慌忙地又从匣子拿出别的玩意儿来哄我:

“喏,再看这个,是……”

我忽然想起好些事情来了,我跟一个人,还有一个人的事情,但是妈妈为什么那样慌慌忙忙地不许人问?现在我是多么地思念她们两个啊!我心里太难受,真想哭,我忽然翻身伏在枕头上,就忍不住大声地哭起来。我哭着,嘴里喊:“爸爸!爸爸!”

妈妈和宋妈赶着来哄我,妈妈说:

“英子想爸爸了,爸爸知道多高兴,他下班就会来看你!”

宋妈说:

“孩子委屈喽,孩子这回受大委屈喽!”

妈妈把我抱起来搂着我,宋妈拍着我,她们全不懂得我!我是在想那两个人啊!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吗?我很怕!爸爸,爸爸,你是男人,你应当帮助我啊!我是为了这个才叫爸爸的。

我哭了一阵子很累了,闭上眼睛偎在妈妈的怀里。妈妈轻轻摇着我,低声唱她的老家的歌:

“天乌乌,要落雨,老公仔举锄头巡水路,巡着鲫仔鱼要娶某,龟举灯,鳖打鼓……”她又唱:

“饲阉鸡,阉鸡饲大只,刣给英子吃,英子吃不够,去后尾门仔眯眯哭!”那轻轻的摇动使我舒服多了,听到这儿,我不由得睁开眼笑了。妈妈很高兴地亲着我的脸说:

“笑了,笑了,英子笑了。宋妈已经把家里的油鸡杀了给你煮汤喝呢!”

宋妈从桌底下拿出一只小锅,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她盛了一碗黄黄的汤还有几块肉,递到我面前,要我喝下去。我别过脸去不要看,不要吃。碗里是西厢房的小油鸡吗?我曾经摸着它们的黄黄软软的羽毛,曾经捉来绿色的吊死鬼喂它们,曾经有一个长长睫毛大眼睛里的泪滴落在它们的身上…… 我不说什么,把头钻进妈妈的胸怀里。妈妈说:

“她不想吃,再说吧,刚醒过来,是还没有胃口。”

我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剛可以起床伏在楼窗口向下面看望,爸爸就雇来一辆马车,把我接回家。

马车是敞篷的,一边是爸,一边是妈,我坐在中间,好神气。前面坐了两个赶马车的人,爸爸催他们快一点儿,皮鞭子抽在马身上,马蹄子嘚嘚嘚嘚,嘚嘚嘚嘚,一路跑下去。马车所经过的路,我全都不认识。这条大街长又长,好像前面没尽没了。

我觉得很新鲜,转身脸向着车后,跪在座位上,向街上呆呆地看。两边的树一棵一棵地落在车后面,是车在走呢,是树在走呢?

我仰起头来,望见了青蓝的天空,上面浮着一块白云彩,不,一条船。我记得她说:“那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她现在在船上吗?往天边儿上去了吗?

一阵小风吹散开我的前刘海,经过一棵树,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我回头看妈妈,心里想问:“妈,这是桂花香吗?”我没说出口,但是妈妈竟也嗅了嗅鼻子对爸爸说:

“这叫做马缨花,清香清香的!”她看我在看她,就又对我说,“小英子,还是坐下来吧,你这样跪着腿会疼,脸向后风也大。”

我重新坐正,只好看赶马车的人狠心地抽打他的马。皮鞭子下去,那马身上会起一条条的青色的伤痕吗?像我在西厢房里,撩起一个人的袖子,看见她胳膊上的那样的伤痕吗?早晨的太阳,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那不太干净的脸上,那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过泪坑淌到嘴边了!我不要看那赶车人的皮鞭子!我闭上眼,用手蒙住了脸,只听那嘚嘚的马蹄声。

太阳照在我身上,热得很,我快要睡着了,爸爸忽然用手指逗逗我的下巴说:

“那么爱说话的英子,怎么现在变得一句话都没有了呢?告诉爸,你在想什么呢?”

这句话很伤了我的心吗?怎么一听爸爸说,我的眼皮就眨了两下,碰着我蒙在脸上的手掌,湿了,我更不敢放开我的手。

妈妈这时一定在对爸爸使眼色吧?因为她说:

“我们小英子在想她将来的事呢!……”

“什么是将来的事?”从上了马车到现在,我这才说第一句话。

“将来的事就是英子要有新的家呀,新的朋友呀,新的学校呀……”

“从前的呢?”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没有意思了,英子都会慢慢忘记的。”

我没有再答话,不由得在想—西厢房的小油鸡,井窝子边闪过来的小红袄,笑时的泪坑,廊檐下的缸盖,跨院里的小屋,炕桌上的金鱼缸,墙上的胖娃娃,雨水中的奔跑……一切都算过去了吗?我将来会忘记吗?

“到了!到了!英子,新帘子胡同到了,新的家到了!快看!”

新的家?妈妈刚说这是“将来”的事,怎么这么快就到眼前了?

那么我就要放开蒙在脸上的手了。

我们看海去

妈妈说的,新帘子胡同像一把汤匙,我们家就住在靠近汤匙的底儿上,正是舀汤喝时碰到嘴唇的地方。于是爸爸就教训我,他绷着脸,瞪着眼说:

“讲唔听!喝汤不要出声,窣窣窣的,最不是女孩儿家相。舀汤时,汤匙也不要把碗碰得当当当地响……”

我小心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爸爸又发脾气了:

“小人家要等大人先舀过了再舀,不能上一个菜,你就先下手。”他又转过脸向妈妈,“你平常对孩子全没教习,也是不行的……”

我心急得很,只想赶快吃了饭去到门口看方德成和刘平踢球玩,所以我就喝汤出了声、舀汤碰了碗、菜来先下手。我已经吃饱了,只好还坐在饭桌旁,等着给爸爸盛第二碗饭。爸爸说,不能什么都让佣人做,他这么大的人,在老家时,也还不是吃完了饭仍站在一旁,听着爷爷的教训。

我趁着给爸爸盛好饭,就溜开了饭桌,走向靠着窗前的书桌去,只听妈妈悄悄对爸爸说:

“也别把她管得这么严吧,孩子才多大?去年惠安馆的疯子把她吓得那么一大场病,到现在还有胆小的毛病,听见你大声骂她,她就一声不言语,她原来不是这样的孩子呀!现在搬到这里来,换了一个地方,忘记以前的事,又上学了,好容易脸上长胖些……”

妈妈啊!你为什么又提起那件奇怪的事呢?你们又常常说,哪个是疯子,哪个是傻子,哪个是骗子,哪个是贼子,我分也分不清。就像我现在,抬头看见窗外蓝色的天空上,飘动着白色的云朵,就要想到国文书上第二十六课的那篇《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蓝色的大海上,

扬着白色的帆。

金红的太阳,

从海上升起来,

照到海面照到船头。

我们看海去!

我们看海去!

我就分不清天空和大海。金红的太阳,是从蓝色的大海升上来的呢,还是从蓝色的天空升上来的呢?但是我很喜欢念这课书,我一遍一遍地念,好像躺在床上,又像睡在云上。我现在已经能够背下来了,妈妈常对爸爸、对宋妈夸我用功,书念得好。我喜欢念的,当然就念得好,像上学期的“人手足刀尺狗牛羊一身二手……”那几课,我希望赶快忘掉它们!

爸爸去睡午觉了,一家人都不许吵他,家里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但是我听到街墙传来“嘭!嘭!”的声音,那准是方德成他们的皮球踢到墙上了。我在想,出去怎样跟他们说话、跟他们一起玩呢?在学校,我们女生是不跟男生说话的,理也不理他们,专门瞪他们,但是我现在很想踢球。

好妈妈,她过来了:

“出去跟那两个野孩子说,不要在咱们家门口踢球,你爸爸睡觉呢!”

有了这句话就好了,我飞快地向外跑,辫子又钩在门框的钉子上了,拔起我的头发根,痛死啦!这根钉子为什么不取掉?对了,是爸爸钉的,上面挂了一把鞋掸子,爸爸临出门和回家来,都先掸一掸鞋。他叫我也要这样做,但是我觉得我鞋上的土,还是用跺脚的法子,跺得更干净些。

宋妈在门道喂妹妹吃粥,她头上的簪子插着薄荷叶,太阳穴贴着小红萝卜皮,因为她在闹头痛的毛病。开街门的时候,宋妈问我:

“又哪儿疯去?”

“媽叫我出去的。”我理由充足地回答她。

门外一块圆场地,全被太阳照着,就像盛得满满的一匙汤。我了不起地站到方德成的面前说:

“不许往我们家墙上踢球,我爸爸睡觉呢!”

方德成从地上捡起皮球,傻乎乎地看着我。

在我们家的斜对面,是一所空房子,里面没有人家住,只有一个看房的聋子老头儿,也还常常倒锁了街门到他的女儿家去住。宋妈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这所房子总租不出去,是因为闹鬼。妈妈听了就跟爸爸说:“北京城怎么这么多闹鬼的房子?”

在闹鬼房子和另一所房子的中间,有一块像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空地,长满了草,前面也有看来我都能迈过去的矮破砖墙,里面的草长得比墙高。这块空地听说原来是闹鬼房子的马号,早就塌了,没有人修,就成了一块空草地。

我看着那片密密高高的草地,它旁边正接着一段闹鬼房子的墙,我对傻方德成他们说:

“不会上那边踢去,那房里没住人。”

他们俩一听,转身就往对面跑去。球儿一脚一脚地踢到墙上又打回来,是多么地快活。

这是条死胡同,做买卖的从汤匙的把儿进来,绕着汤匙底儿走一圈,就还得从原路出去。这时剃头挑子过来了,那两片铁夹子“唤头”弹得嗡嗡地响,也没人出来剃头。打糖锣的也来了,他的挑子上有酸枣面儿,有印花人儿,有山楂片,还有珠串子,都是我喜欢的,但是妈妈不给钱,又有什么办法!打糖锣的老头子看我站在他的挑子前,就轻轻地对我说:

“去,去,回家要钱去!”

教人要钱,这老头子真坏!我心里想着,就走开了。我不由得走向对面去,站在空草地的破砖墙前面,看方德成和刘平他们俩会不会叫我也参加踢球。球滚到我脚边来了,我赶快捡起来扔给他们。又滚到更远一点儿的墙边去了,我也跑过去替他们捡起来。这一次刘平一脚把球踢得老高老高的,他自己还夸嘴说:“瞧老子踢得多棒!”但是这回球从高处落到那片高草地里去了。

“英子,你不是爱捡球吗?现在去给我们捡吧!”刘平一头汗地说。

有什么不可以?我立刻就转身迈进破砖墙,脚踏在比我还高的草堆里。我用两手拨开草才想起,球掉到哪儿了呢?怎么能一下就找到?不由得回头看他们,他们俩已经跑到打糖锣的挑子前,仰着脖子在喝那三大枚一瓶的玉泉山汽水。

我探身向草堆走了两步,刘平在喊我:“留神脚底下狗屎,林英子!”

我听了吓得立刻停住了,向脚底下看看,还好,什么都没有。我拨开左面的草、右面的草,都找不到球。再向里走,快到最里面的墙角了,我脚下碰着一个东西,捡起来看,是把钳子,没有用,我把它往面前一丢,当的一声响了,我赶快又拨开前面的草,这才发现,钳子是落在一个铜盘子上面,盘子是反扣着的。真奇怪!我不由得蹲下来,掀开铜盘子,底下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条很漂亮的带穗子的桌毯,和一件很讲究的绸衣服,我赶紧用铜盘子又盖住,心突突地跳,慌得很,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被人发现了,抬头看看,并没有人影,草被风吹得向前倒,打着我的头,我只看见草上面远远的那块蓝色的海,不,蓝色的天。

我站起身来往出口的路走,心在想,要不要告诉刘平他们?我走出来,只见他们俩已经又在地上弹玻璃球了,打糖锣的老头子也走了。刘平头也没抬地问我:

“找着没有?”

“没有。”

“找不着算了,那里头也太脏,狗也进去拉屎,人也进去撒尿。”

我离开他们回家去。宋妈正在院子里收衣服,她看见我皱起眉头(小红萝卜皮立刻从太阳穴掉下来了!)说:

“瞧裹的这身这脸的土!就跟那两个野小子踢球踢成这模样儿?”

“我没有踢球!”我的确没有踢球。

“骗谁!”宋妈撇嘴说着,又提起我的辫子,“你妈梳头是有名的手紧,瞧!还能让你玩散了呢!你说你够多淘!头绳儿哪?”

“是刚才那门上的钉子钩掉的。”我指着屋门那根挂掸子的钉子争辩说。这时我低头看见我的鞋上也全是土,于是我在砖地上用力地跺上几跺,土落下去不少。一抬头,看见妈妈隔着玻璃窗在屋里指点着我,我歪着头,皱起鼻子,向妈妈眯眯地笑了笑。她看见我这样笑,会什么都原谅我的。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了,方德成他们不再提起那个球,但是我可惦记着,我惦记的不是那个球,是那块草地,草地里的那堆东西。我真想告诉妈或者宋妈,但是话到嘴边又收回去了。

今天我的功课很快地就做完了,两位的加法真难算,又要进位,又要加点,我只有十个手指头,加得忙不过来。算术算得太苦了,我就要背一遍“我们看海去”,我想,躺在那海中的白帆船上,会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船儿在水上摇呀摇的,我一定会睡着了。“我们看海去,我们看海去”,我收拾铅笔盒的时候,这样念着;我把书包挂在床栏上,这样念着;我跳出了屋门槛儿,这样念着。

爸和妈正在院子里,妈妈抱着小妹妹,爸爸在剪花草,他说夹竹桃叶子太多了,花就开得少,该去掉一些叶子。他又用细绳儿把枝子捆扎一下,那几棵夹竹桃,就不那么散散落落的了。他又给墙边的喇叭花牵上一条条的细绳子,钉在围墙高处,早晨的太阳照在这堵墙上,喇叭花红紫黄蓝的全开开了,但现在不是早晨,几朵喇叭花已经萎了。妈妈对爸爸说:“带把锁回来吧,贼闹得厉害,连新华街大街上还闹贼呢!”

爸爸在专心剪栽花草,鼻孔一张一张的,他漫不经心地说:“新华街,离这里还远呢!”抬头看见我又说,“是不是?英子!”

我点点头,那空草地在我眼前闪了一下。

小妹妹这时从妈妈的身上挣脱下来,她刚会走路,就喜欢我领她。我用跳舞的步子带着她走,小妹妹高兴死啦!咯咯地笑,我嘴里又念着“我们看海去”,念一句,跳一步舞,这样跳到门口。宋妈刚吃过饭,用她那银耳挖子在剔牙,每剔一下,就啧啧地吸着气,要剔好大的工夫,仿佛她的牙很重要!小妹妹抱住她的腿,她才把耳挖子在身上抹了抹,插到她的髻儿上去。

宋妈抱起小妹妹走出街门了,她对妹妹说:

“俺们逛街去喽!俺们逛街街去喽!”宋妈逛大街的瘾头很大,回来后就有许多新鲜事儿告诉妈妈,神妖贼怪,骡马驴牛。

宋妈走远去了,小妹妹还在向我招手,天还没有黑,但是太阳不见了,只有对面空房子的墙角上,还有一丝丝光。再看过去,旁边的空草地上,也还有一片太阳闪着亮,草被风吹得轻轻地动,我看愣了,不由得向它走过去。我家隔壁的门前,停了一个收买破烂货的挑子,却不见人,大概是到谁家收买破烂儿去了吧!这时门前的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我走向空草地,一边迈过破墙,一边心想,如果被宋妈或者什么人看见我到这里来的话,我就说,我要找那个皮球的,本来嘛!

我没有专心找球,但也希望能看到它,我的脚步是走向那个神秘的墙角。我憋住气,拨动着高草,轻轻地向前探着脚步,我是怕又踩到什么东西。

那些东西,还会在这地方吗?我那天怎么不敢多看一看,立刻就返身退出来呢?现在这些东西如果还在这地方的话,我又怎么办呢?当然没有办法,我只是想看一看,因为我喜欢奇怪的事。

但是当我拨开那一丛草的时候,使我倒抽了一口气,惊奇地喊了一声:

“哦!”

有一个人蹲在草地上!他也惊吓地回过头来“哦”了一声。瞪着眼望了我一阵,随后他笑了:

“小姑娘,你也上这儿来干吗?”

“我呀,”我竟答不出话来,愣了一下,终于想出来了,“我来找球。”

“球?是不是这个?”他说着,从身后的一堆东西里拿出一个皮球,果然是刘平他们丢的那个。我点点头,接过球来便转身退出去,但是他把我叫住了:

“嗯—小姑娘,你停停,咱们谈谈。”

他是穿着一身短打裤褂,秃着头,浓浓的眉毛,他的厚嘴唇使我想起了会看相的李伯伯说过的话:“嘴唇厚厚墩墩的,是个老实人相。”我本来有点儿怕,想起这句话就好多了。他说话的声音仿佛有点儿发抖,人也不肯站起来,但是我知道他身后有一堆东西,不知道是不是那天的铜茶盘什么的。他说:

“小姑娘,你几岁啦?念书了没有?”

“七岁,在厂甸附小一年级。”常常有人问我同樣的话,所以我能一下就回答出来。

“喝!那是好学堂。谁接你送你上学呀?”

“我自己。”回答了以后,想起爸爸,所以我又说,“爸爸说,小孩子要早早养成自立的本事。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新华街城墙打通了,叫做兴华门,我就不用绕顺治门啦!”

“小姑娘会说话,家教好,”他不住地点头,“你爸爸说得对,小孩子要早早地就学着自个儿,嗯—自个儿那什么的本事,唉—”他忽然低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着我,笑笑问我,“你猜我是来干吗?”

“你呀—我猜不出,”我摇摇头,但又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不是来这里拉屎?”

“拉屎?”他睁大了眼睛,“对啦,对啦,我是来出恭的啦!”

“不讲卫生!”

“我们这路人,没有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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