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豪园丁（外二篇）

黄雨欣

土豪园丁

我家的“园丁”是不请自来的。

每逢周末，经常有一个花白头发、斜叼着万宝路香烟的“园丁”来按我的门铃，他不是德国人，德语水平甚至连“你好”“再见”都没过关，所以，他和我的交流就只能指手划脚地一边比划着一边嘴里咕噜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他指指我杂草丛生的花园，再指指他自己，然后做一个搂草的动作，然后再指指我，拇指和中指随之快速地捻几下……全世界都知道这是数钱的动作。我心领神会，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帮我整理花园，让我付他工钱。我也不说话，只冲他笑着点点头，然后摊开左手，向花园一伸，做出一个“请”的动作。见我点头应允，他也就毫不客气了，自来熟地打开我家花园一角的工具库，需要什么工具就拿什么。初春时节，干活前，他通常会随手从外套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然后甩掉雪狼牌的外套。我无意中瞄了一眼，只见烟盒和打火机竟然还带着镶金的镂空图案，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惯用的。虽然平时只要有闲暇，我自己也会打理一下花园，劳累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打理完了之后和打理之前根本就没什么区别，还经常把野草养得更加肥硕，却把先生精心栽种的树苗当野草给铲了……

“园丁”毕竟是“园丁”，对我递给他的防护手套不屑一顾，冲我摆摆手，就一头扎进杂草丛里，刷刷几下，徒手把花园里那些高高低低、肆意横生的杂乱植物连根拔了出来，他沿着花园的四周清理一圈之后，用钉耙将这些入侵之物搂到一起，然后三下五除二地将它们塞进有机垃圾箱……我这个长满杂草的小花园经他过手打理后，很快就变得花红柳绿生机盎然起来。我满意地冲他竖起了大拇指，可“园丁”仍不罢手，只见他又拧开水龙头，开足水枪一通扫射，水洗过的花园瞬间焕然一新，茶亭的红瓦和脚下的青砖也相映成趣。

望着这位身着古奇T恤搭配李维斯牛仔裤、腰扎老板牌腰带的“园丁”一丝不苟地劳作的背影，我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按我门铃的情景：当时，他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小孙子跟在身边给他当翻译，我认出这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是我那土耳其邻居家的小儿子，原来，这一身土豪装扮的“园丁”竟然是土耳其邻居的老爹，他儿子家的大花园和我的小花园仅有几树之隔。这位“园丁”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土耳其家乡，每年偶尔会来德国儿子家小住一段时间，他在土耳其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儿子是个在德国开二手豪华车行的土豪。

从此，“园丁”每次来看儿子都不闲着，他把儿子的花园打理好了就来按我的门铃。而我，只要他按门铃就任由他在我花园里折腾，全程他一做吸烟的动作我就给点烟，他一做喝水的动作我就上茶，最后当然还要为他的劳动埋单。

土豪的老爹给我当“园丁”，我岂不成了土豪中的土豪？虽然我常被这个能摆谱的“园丁”支使得团团转。

安全帽里的家

这年的德国，春天来得太晚，虽然六月已过，却仍然是乍暖还寒的感觉。

不知从哪天开始，早餐时，总能透过明净的落地窗，看到一只美丽的红鸟在窗前徘徊。这只红嘴巴红尾巴的小鸟美丽得真是罕见，它时常扇动着翅膀，飞去又飞回，就这样飞飞停停地流连忘返着。有几次，我刚拿出相机，还没等对准镜头，它似乎就感觉到了，不配合地来来回回地跳动着小身体。直到我已经习惯了这只小鸟的造访，不再对它感到好奇，而它，面对我的镜头也不再躲闪，总是落在窗前的樱桃树枝上，歪着小脑瓜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观察我的镜头，又似乎在观察我。一连多日，这只美丽的小红鸟都是这样，飞到窗前，落在枝头，歪着头看我，有时嘴里唧唧啾啾地叫着，似乎和它的同伴遥相呼应，又似乎要告诉我什么心里话。

那天，我的两名学生按时来到我的门前，而我，恰好出门办事，回家时遇到修理林荫道树枝的工程车阻塞道路，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心焦牵挂着等在门前的学生，路一通，忙心急火燎地开车往回赶，到家时，却见兄妹俩正站在我家车棚下神秘地窃窃私语着，见到我，不约而同地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做出一个别出声的手势。我慌忙小声问：“出什么事了？”哥哥说：“你家有一种特殊的小鸟，我拍下照片传给我爸爸了，他是位鸟类专家，爸爸说这是一种很名贵的小鸟！”原来如此。我不禁笑他俩的少见多怪起来，解释说：“是那只红嘴巴红尾巴的小鸟吗？它每天都会飞来的。”正说着，小红鸟果然又飞来了，它在我头上一圈又一圈地徘徊着，不愿离去。这时，妹妹着急起来，轻声叫道：“老师快躲开，你站在那里它不敢回家了！” 我惊问：“它家在哪里？”兄妹俩争着说：“在你头上，在你头上，你过来，快过来，我们告诉……”这时，兄妹俩已经坐在花园里了，我一边往花园里走，一边不解地回头张望，我家车棚里，刚才我头上的位置，只悬挂着我女儿的一只自行车安全帽。

疑惑间，只见小红鸟扑闪着翅膀飞到悬挂着的安全帽那里，这时，我眼前出现了一幕令人惊喜的画面：小红鸟嘴里叼着一只肉虫，安全帽里突然伸出无数个毛茸茸的小脑瓜儿，小脑瓜儿中间，一只短尾巴的红鸟在守护着它们，这些小毛团们正互相推拥着张开一个个小嘴引颈高歌，欢呼着小红鸟带着美食归来。

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长尾巴红鸟就是这窝毛茸茸小鸟们的爸爸，和它们在一起的则是刚刚完成孵化使命的红鸟妈妈！红鸟爸爸每天一趟一趟往返是来探望关照它的妻儿们，而它和我最初的试探过程，原来是对我这个主人的考察。我庆幸自己通过了鸟儿们的考察，让它们坦然地在女儿的安全帽里安下了家。

想到这里，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为红鸟一家这温馨的一幕而感动，为自然界生灵这份天然的舐犊之爱所感动……那一瞬间，人类天天在嘴上标榜和赞颂的什么男人的责任女人的爱心，在小小的鳥儿面前统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真正的责任和爱心是不需要倡导的，那不但是人类的天性，更是一切生灵的本能，正是源于这种天性和本能，我们赖以生存的星球才能够繁衍不已、生生不息。

警察大叔缺钱了

圣诞前的一天，我把小女儿送到离家不足一站地的学校后，骑着自行车很放松很悠然地往回走。

一向很遵守德国的交通规则的我，本来是骑在砖红色的自行车路上的，可是这条一米宽的自行车专用路却要经过公车站，这时，恰好有一辆公车进站，上上下下的乘客就把这条自行车路给霸占了。为了躲避他们，我不得不绕到旁边空无一人的行人路上。赶上那天运气好，我这一绕，迎面就遇见了一位德国警察大叔和一位警察大婶。我被他们拦下，严肃地警告我说：“您放着现成的自行车路不骑却在人行道上骑车，违反了交通规则！”我强调说：“我本来是骑在自行车路上的，为了躲避公交车站上的乘客才绕了这么一小下。”警察说：“您躲避乘客可以，但要下自行车推着绕行，骑在车上绕就得罚款！”说着掏出纸笔登记我的姓名、住址。我问：“罚多少？”警察说：“5欧元。”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好在不多，罚就罚吧，下回注意就是了。于是，就很配合地按照他们的要求报出了姓名住址，警察大叔开出罚单交到我手上时，说了一句：

“这5欧元是警戒你一輩子的！”

听了这话，我真是哭笑不得。想自己圣诞前夕的大清早，本来稳稳妥妥地骑在路上，仅为躲避乘客迎头遇见了警察已属中彩了，他竟然上纲上线地说要以此警戒我一辈子！念及此，我禁不住不屑加不满地脱口而出一句：

“这5欧元是给你们当圣诞赏钱的！”

说完推车就走。 警察大叔脾气好，倒没说什么，那位警察大婶却叫住我，她不紧不慢地踱到我面前，将一双犀利的目光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我坦然自若地迎着她的目光，她见我在她目光的震慑下毫不心虚的样子，似乎很不甘心，紧接着就一丝不苟地给我的自行车做起体检来，只见她从车灯到车闸到轮胎，遍体查个透彻，这些都没查出毛病，最后又按了按车铃，随着“叮咚”的清脆铃声响起，骑车走在路上被警察拦截罚款的不快一扫而光，反倒庆幸得很，我家里有四辆自行车平时就随便停放在车棚里，早上送孩子走得急，逮到哪辆就是哪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竟然随手牵走了一辆各项功能都无可挑剔的，从这点看，我今早还真算是走运呢。

正在我洋洋自得地欣赏着警察大婶徒劳无获的样子时，她又发话了：“你在这条路上骑了多远了？”我一指不远处的学校说：“就这么远，我目测不出来，你是警察，应该有目测经验，你说多远就多远！”警察大婶不容置疑地说：“我不信！”我实言相告：“我送女儿上学，这就是她的学校，我想骑得远都不行！”接下来，警察大婶说了一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话：

“你带我到学校，找你女儿证实去！”

闻听此言，我怒不可遏，拎起刚刚被她审视完的自行车狠狠地砸在她的脚下，同时也从兜里掏出纸笔，厉声道：“你这未免也太夸张太过分了吧？我犯规我认罚，就算我有情绪出言不当，还犯得上如此小题大做吗？我想象不出，自己被两个警察押解着到女儿学校去的后果，女儿的同学老师包括女儿本人在内，见此情景谁会相信她的妈妈仅仅是因为骑车绕上了人行道撞上了警察？你考虑过这样做对一个孩子的心灵会造成怎样的伤害吗？告诉我你的姓名和警号，我要投诉你非法执法！”

这时，警察大婶一副无辜的样子，转身问警察大叔：“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吧？”警察大叔点头附和道：“对对，你确实没说什么，我作证！”说着警察大叔弯腰扶起我的自行车，指着它，用命令的口吻说：“没事了，你现在骑着它，从我面前消失！”

我不依不饶：“凭什么你让我消失我就消失？车子是我的，我摔我砸我愿意；腿长在我身上，我愿站在哪就站在哪！别废话了，还是请出示证件告知大名吧！”

警察大婶仍然一副无辜的样子杵在那里一言不发，警察大叔伸开巴掌，一边做出安抚的动作，一边拉着警察大婶往后退，嘴里说着：“好啦好啦，你不愿消失，我们消失，我们在你面前消失总行了吧……”

自那以后，我就长了记性，走在德国的街头，不管是骑车还是步行，见到警察大叔大婶绕着走，准没错。

（选自德国《华商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