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走出山村的理由
2020-04-09祁海涛
一
在父亲的眼里,我当然是一个背叛者。
二0一七年十二月,将双亲接进城居住不久,一天我陪八十三的老父亲埋在病房里,谈起这段往事时断定,如果三十年前我在县城开舞厅的时候,与办服装学校的一个农村姑娘远走他乡,此后的道路,定不会是如今的样子。也断不会为世人捧上“闯城三部曲”,记叙禁锢年代一个毛头小子背叛乡村,闯进城池的风风雨雨。
“闯城三部曲”的开卷之作《鹅头山下》原名《恋爱大队》,初稿写于三十年前。那是一九八七年夏季,我在县文化馆学习创作一年,结业后不愿返乡,应滞留县城追逐文学梦,为解决吃住困难,经过善良的担任幼儿教师的师嫂介绍,到一家有着十二间红砖瓦房的百货托儿所“打更”的时候。记得一个阗静的中午,放下钢笔,我去厨房炉子上做午饭,进屋发现文化馆创作班的一个同学,正端坐在旧红漆木办公桌前,见我进来他头眼不抬,认真地阅读着我刚写下的尚带温度的小说。我坐在旁边的床上静等。半晌,同学看完了,起身用一双单薄锐利的眼睛盯了我半天,挥手“啪”的一拍桌子说:“老涛,写得好!”
老同学的话让我暗喜了三十年。可写得真那么好吗?
后来的创作历程证明,当时那一万多字的开篇还好,经受住了时间老人的考验。可再后来的续写就没那么幸运了,因为当年苦读、苦学、苦练积攒下的叙述风格与艺术水准,被生活的海洋渐渐洗刷殆尽。
二00七年,当为稻粱谋停笔十五年后,我准备续写的时候,我发现手中的笔生涩了。直到二00二年第一部初稿完成,五年里我焦灼不安,总是为不能恢复当年的写作状态而自卑,并对已改名为《闯城记》的初稿修改进行了种种设想,修改计划写满了几页纸,但一直没勇气动笔,生怕糟蹋永存心底的那个故事。
长篇小说《李子红了》创作、出版和畅销,无疑增加了我的自信和勇气。同时一个“贵人”的出现,也给我增添了动力。选为省金融作协主席后,工作原因,我开始接触省作协的领导。在接触著名作家、迟子建主席之前,首先相识的是省作协党组书记赵德信先生。那是2016年盛夏,黑龙江省金融作协成立不久,我手拎乐耕园邻居送的香瓜,与省作协、市作协的领导一同站在通往省城的公路边上,等待从吉林白城方向乘汽车而来的中国作协“一带一路”采风团。期间,市作协领导向省作协党组书记赵德信介绍我说:“这位就是省金融作协主席祁海涛!”身材高大的赵书记听后有些惊讶,问我怎么在齐齐哈尔?于是,我用等客人的一个多小时,站在公路边,迎着渐落的夕阳,向德信书记汇报了省金融作协组建的一些情况,和自己从一个农村文学青年,因写作改变命运的经历。说实话,几十年来为了给农民和底层青年提气,我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并引以为自豪。听者惊奇之后也都说些“不可复制”之类的夸赞话,唯有德信书记当场激动着说:“你是一个宝贝呀!这是一个很励志的故事,你应该把它写下来,给现在的青年看,现在的青年太脆弱了,出门连鞋带家长都恨不得给系好!”
德信书记是省委宣传部领导出身,看问题高屋建瓴,视野开阔。他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震动和鼓励。二0一七年初第一场雪之后,我从乐耕园创作生活基地体验生活,回楼猫冬期间,三个月创作了“闯城三部曲”第二部的半部书稿之后,信心满满的再度出发,翌年开春利用入园春耕、夏管没有大块时间创作下半部的机会,我便开始了对第一部《鹅头山下》毁灭性的修改,或者说是“再度创作”更准确些。并且一改,就是六稿,直到年底,断断续续用去九个月时间。我心里清楚,做一锅“夹生饭”不拿出毁灭性的勇气不行。
二
我出生的村子严格讲不是一个山村,只能获得一个“贴边奖”。悠悠的乌裕尔河在县城南由东向西,从小兴安岭向扎龙湿地流去。距城北十几公里的傲龙沟下的润津河,从东北方向流经家门前,一路弯曲着向西南方向流去,最终与乌裕尔河汇合一处,穿过小兴安岭余脉绵延无力的丘陵地带,进入松嫩平原后,渐渐消弭于世界级大湿地——扎龙自然保护区。而家乡的东北方向,越過两三公里的大东沟子和几座山坳,几个村子,一路向北大约五六公里的样子,便是难以望穿的小兴安岭山脉了。
这里便是乡亲们熟称的“北山”。北山中有一座最高峰,形如“鹅头”,乡亲们约定成熟,叫它“鹅头山”。由于故事发生在鹅头山下,后来便将起初带有浓郁青春气息的《恋爱大队》的名字,以及后来《闯城记》的名字,最终定为《鹅头山下》,当做“闯城三部曲”的第一部。书名的变化,也说明一个人随着年龄、生存环境的不断变换,对生活、对人生,对一部乡土题材作品的理解程度,都在改变。犹如一对中年夫妻,虽没有老龄夫妻无以复加的沧桑感、相濡以沫感,但也绝没有了年轻初恋时的简单、轻狂和浪漫。
这既是幸事又是不幸。
可以肯定地说,这段故事不论怎样增加了历史厚度,叙述上的成熟,但一定缺少了三十年前创作笔触上的水灵之感,通篇会充满着稚嫩和青春的气息。但可喜的是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心间,从来没有老去。就像润津河之水,汩汩流淌,从未间断。
三
关于这个故事,多半是虚构的。故事中的人物,多半有原型,多年来梦境一样常使我兀自产生似是而非之感,但却欲罢不能。巧合的是,今年小说完成,我与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的原型却有了接触。一个是“高乐天”的原型,三十多年杳无音信之后,初春的一天,他突然从山东给我打来长途,问寒问暖。一个是“孟雪姑”的原型——盛夏陪父母返乡,傍晚时分去晾晒台看这个贫困村新组织的秧歌会,十几年之后居然得以相见。“雪姑”的身材还是那般婀娜多姿,远远见我,用力舞动身上的彩带,故意在我眼前晃来扭去,臊得我在乡亲面前满脸通红。散场时简短聊天,我说我将我们过去的“故事”写进了小说,刚写完!她用依然俊俏的脸庞盯着我,除了惊讶,什么也没说出来。是啊,对于一个已过天命之年的乡下女人而言,对于青春的浪漫,还有多少可以追忆,可以激起兴致?我也找不到当年与她见面怦然心动的感觉,对于小说中的故事与她当然不知从何谈起,经过艺术加工的小说,毕竟已不是三十年前我们所共同经历的现实故事。
也就是说,这个故事起源当然是真实的,接下来的两部也一样。但需要阐明的是,虚构占据了小说的大部。故事中虽然有我个人拼搏的影子,但那断然不是我了,“我”身上体现和承载的,是改革开放后农民进城的前奏,一个缩影。我只是从一个以浪漫开始、以悲剧结束的爱情故事的视角,诠释着大时代初始阶段农民命运的跌宕起伏。这亦符合客观规律,也符合哲学思维,任何一次变革前的思想矛盾都是激烈的。在重新创作前,我重读了柳青的《创业史》。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像当年的互助组改革一样,也是一次伟大的创业。《鹅头山下》通过爱情故事这个载体,叙写了小山村责任制改革的全过程与艰难。说“我”要孤身一人跑到县城去学习记录和批判的本领,缘于愚昧、落后、压抑和打击,不如说是改革开放的春雷,给了乡下青年一个历史性机遇,一个闯城的理由,以及巨大的精神动力。
对于大时代的赋予,我始终心存感恩之情。并一直设法回报。同时也常常思考,春雷炸响之后,力量会如此之大,居然能跨过千年的城乡壁垒,撞开城门,使亿万农民工汹涌而入,并且不可阻挡!这是中华民族发展史上的一个应当记载的大事件。毋庸置疑,处在那段波澜壮阔节点上的每一个小人物的身上,均具有了特殊意义和历史性。
2018年春夏之交 乐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