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是“快笔”,烧菜是“能手”
2020-04-07舒非
舒非
《百年曾祺:1920—2020》
叶兆言等/著 梁由之/编
天津人民出版社
2020年2月
汪曾祺应安格尔和聂华苓夫妇之邀,赴爱荷华参加国际写作计划,来回都取道香港,我有幸两次都会到他。
“偷偷地”笑
接触之中,我觉得最有趣莫过于见到汪老“笑”;他把头歪过一边去,缩起脖子,一只手半掩着嘴:就这样“偷偷地”笑。那模样,直叫人想起京剧《西游记》里的美猴王,当捉弄整治猪八戒得逞之后,闪在一边得意洋洋,乐不可支,愈想愈开心。
汪老如此陶醉的情景并非时时可见,只有在他谈到那些有趣非常或值得玩味的事才露出来。比如在返北京前夕,我陪他去银行兑换钱。他把口袋里的整叠美金掏出来,因为面值不等,有五元十元,也有一百二百,汪老数了几张便不耐烦了,他回头对我说:“我最不懂数这个,越数越糊涂。”我说帮他数,他说不必了,一把将钱递给银行职员。看银行职员一张张摊开来点,汪老笑了,那神情仿佛是将一件苦差事聪明地推搪了,于是喜上眉梢。
据说在爱荷华作家交流座谈会上,汪老觉得讲多了创作经验没啥意思,灵机一动,忽然取出他自己画的国画作品,那幅画很简单,只在角落里画一支梅花,题了款,其他皆空白,汪老讲演的题目便临时改成“中国画空白与小说的关系”。到会听众当然欢迎,因为这是个不容易听到的、很富中国美学意义的题目,翻译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汪老提到此情形便觉得好笑,像小学生干了什么恶作剧的事一般。
“淡而有味”的小说
有朋友说汪曾祺的小说是比较淡的,又有些朋友说汪老的小说很有味道,两种说法加在一起,便是“淡而有味”。他的作品,人物与作者往往有点距离,即作者不竭力渲染着色,只是用恬淡的白描,将人物勾勒、烘托出来,留下很多空间,让读者去思索和补充,因此很堪咀嚼和回味。
“有人说我的小说跟散文很难区别,是的。我年轻时曾想打破小说、散文和诗的界限。”
“不直接写人物的性格、心理、活动。有时只是一点气氛。但我以为气氛即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浸透人物。”
“我不喜欢布局严谨的小说,主张信马由缰,为文无法。”“我也不喜欢太像小说的小说,即故事性很强的小说。故事性太强了,我觉得就不大真实。”“对我所未见到的、不了解的,不去以意为之作过多的补充。”
我想,汪老这种“淡而有味”的小说是很考功力的,倘若没有厚实的基础、深遂的思想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写出来的,可能味如嚼蜡了。
烧菜是构思的过程
集小说家、画家、书法家、剧作家甚至美食家于一身——汪老能烧一手好菜,他在家管烧菜,“一脚踢”,太太要帮他买菜他都不肯,因为“那是构思的过程”。我问哪样为主?汪老说当然是小说创作了,“那才真正显示我生命的价值。”他说画画、书法是玩儿的,而写剧本是“混饭吃”。汪老是北京京剧院的高级编剧,几次要求退休,剧院都不肯放,因为是“金招牌”。
汪老说自己下笔很快,在昆明开会,同房的作家见他犀利“快笔”,大為惊讶。实际上他花很多时候打腹稿,“吃饭也想,炒菜也想,走路也想,就像十月怀胎,成熟了,才将腹中小说誊到稿纸上。因此,我们见到汪老的手稿,一手飘逸俊秀的行书,通篇稿子从头至尾几乎不动一字。
汪老记性特别好,他说当年念大学,上课老懒得做笔记,要考试了,便等同学睡下后,将笔记借来翻翻。此次赴美,演讲或写文章,引用古典诗词、典故或古代小说,也都是信口而出。
那年写《沙家浜》剧本,有一次,学员将第二场三场的原稿弄丢了,急得要哭,汪老说不怕,“我可以从第一个字起,一字不漏地背到最后一个字”。
汪老平日花很多时间读书,问他都读些什么?汪老说:“读闲书。”古典的,外国的,什么都看。也不做笔记,只是偶尔在书眉或扉页上写几个字,那是提醒自己,彼时彼地读到此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