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河上的龙行桥

王新芳

立冬，微冷，但阳光还好。风，淡淡的薄凉，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焦糖香。这样的天，总让人无端欢喜，想出外走走，看看身边的日常。

古老的石河属渚河一支，在内丘这块土地上已蜿蜒千年。上自杨庄、李家庄、柳林沟逶迤而来，下至仙人村、西丘、新城，汇西北川之水浩荡而去。时而宽阔，时而狭窄，时而直行，时而曲折，穿过水草，绕过大石，奔流不息，且行且歌。我是喝着这条河的水长大的，一个村庄的孩子，都是喝着这条河的水长大的。村庄的喜怒哀乐，在这条河里慢慢消隐。

从西石河村到小石河水库，共有四座桥。有雕梁画栋的牌坊桥，简易低调的水渠桥，古老精美的龙行桥，防患未然的泄洪桥。龙行桥是石河上现存最早、保存最好的古石桥，位于东石河村的东南方。相信每一个听到它名字的人，都要沦陷一回。画淡妆，扫蛾眉，穿着鲜亮的衣服，来看龙行桥，就像探望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那亲戚好静，住在陋巷深处。

停车，步行，从桥南下去，近距离地看看龙行桥。

石河已经断流，河底是厚厚的淤泥。河边不大有人走动了，树木杂草，都蓬头散面地长着。废弃的腌菜坛子，睡在草丛里。紧挨着龙行桥，拉着两条红绳，堆着一大堆石头，也许是要把龙行桥拆了重建，也许是紧挨着它再建一座新桥。我庆幸来得正是时候，还能看看龙行桥本来的样子。世间有很多事，一定要趁早。正如村庄的老房子已经不多，而熟悉的乡亲们，样子已经见老。

我在时间之中，时间在我之中。时光已经过了那么久，而一座桥还好好地站在这儿，从民国到现在，走过千回百转的人生，真是一件奇妙事。像一位老人，即使岁数大了，仍然能够威震四方。它无疑是坚固的，居然扛住了1963年的那场大洪水。它也是精美的，桥拱用坚硬的草白玉券就，每块石料都十分规整，石块与石块的衔接，弧度的把握都恰到好处。券面更是讲究，横刻竖镂，两个三角对成一个平行四边形，线条干脆有力，行距均匀，带有一种科学的美感。券脸上凸出九个榫头，正中雕刻着“趴蝮”，俗称“吞水兽”。其余八块刻着“暗八仙”图案，大大提升了石拱桥的品味。我们目测了一下，龙行桥大约高9米，宽8米，长13米，这对一条村庄的河来说，已经足够高大恢弘了。龙行桥守着清风瘦月，度过漫长岁月。鸟鸣山涧，白云出岫。有着安详、敦厚、沧桑与高贵，还有难得的现世安稳。

想来，在龙行桥下，做一棵杂树，也当是一件幸福事。

桥北头原有三块桥碑，现在能看到的有两块。字迹斑驳，写满密密麻麻各村捐资者的名字。仔细辨认，还能看到大会首王克贤、总理事王克祥、王福祥字样。石匠姓张，施工者姓王。坚固的石头被残酷的时间磨得没了脾气。万古流芳，成了风中一个虚拟的名词。

捐资者散居在远远近近各个村庄，其辐射之广令我吃惊。除了石河村，附近的马河、仙人村、杨庄，还有远一点的落凹、马庄、寺上，更远的，还有西部深山区的獐么、小西、现属临城县境内的冷水等村，一时之间说也说不完。当年，还没有现在的隆昔路省道，石河村的地理位置占据优势，历史上一直地处内丘西进太行的官道上。自古石河水流湍急，架设桥梁自然成为人们谋划的大事。

我对那些倡修者、捐资者和施工者充满深深的敬意。尤其是，要想干成一件大事，必须有魄力非凡、组织能力超强的人领头才行。虽然不知道倡修者具体都有谁，但大会首王克贤肯定是其中之一。他可能是石河村王姓的远祖，当然也可能是我的远祖。一想到此，不禁热血沸腾。石河村的王姓明初由山西迁居而来，繁衍生息，崇拜农耕，重视稼穑，想来对于修桥补路的公益事一定很积极。当然，倡修者也可能有柳家人，村中大户，乐善好施，在古县志关于石河庵的记载中，就有“本村柳建邦祖施供僧地30亩”的记载，可见柳家的威望和实力。1966年以前，石河还没有分为东石河和西石河，王、柳、段、贾、温、张、刘、于等姓，其乐融融地住在一起。守着一条石河，供奉着一个老母和仓官，被同一个土地爷庇佑着，生生不息。

不修则已，修就修一座威风凛凛的桥，能堪称内丘县石拱桥的典范。怀着这样的雄心壮志，一群北方汉子没日没夜地开始工作。但在那个手搬肩扛非机械施工的年代，修这样一座石拱桥恐怕是困难重重。想象一下，先要从苏家庄的山上采石头，运石头，叮叮当当凿石头，然后是伐木头，测绘地形，测量尺度，无论是冰天雪地，还是暑气蒸腾，一群人手中的活从未停息。资金不足，乡绅带头募化;水文资料不足，只能把老黄历翻了又翻。其实，在此之前，石河上也有桥，摆几块石头也算桥，放一根木头也算桥，但春水一涨，山洪一发，桥就没了。这一次，修桥人憋着一口气，想要一劳永逸。

神秘而洒满血汗的修桥过程很快被人忘记，留下的，只有竣工时鞭炮齐鸣的欢喜。从此，踏平坎坷成大道，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从此，马走，牛走，狗走，羊走，人走，车也走，鲜花开在桥旁，南沟里的芦苇在风中起伏，山岗上的柏树蓊蓊郁郁。从此，坦然接受岁月的馈赠和雕镂，与修桥相比，任何事都成了小事。这些平凡的人，用勤劳而灵巧的双手，修建了一座伟大的桥，体现了自己在人世间的社会价值和存在意义。责任和付出，乡间的秩序，就这样被推动和维系。

这个时候，我最愿意沿着一条河走，河有多远，我就走多远。从龙行桥出发，一直向东，沿着一位父辈的成长轨迹逆流而上，走过五十亩地，走过大园，走过响水滃，走过鸽子楼，走到三面环水的岛上人家小石河村去。芦苇密密地丛生着，果木散发着清香，民国或者清代的二层楼老民居内，姥姥笑意盈盈地推开精美的木门，迎接这个春风明媚的少年郎。再清贫的童年，回忆起来，也是带着彩边儿的。

一年四季，龙行桥从来不曾寂寞。尤其是夏天，几乎半村子的男女都会来到这里，乘凉嬉戏。有的坐在桥栏板上闲闲地说话。有的躺在桥下的横条石上，做一个香甜的梦。有的坐在河中心的大黑石上，把双脚泡在水里。小孩在浅水处扎猛子，少妇在清凉的月光下洗衣。如果连下几天大雨，人们就会打着油伞，站在桥上看水涨水消。雨落伞上，雨急，人却不急。

怀念着龙行桥的光辉，其实我也在思考。

桥，是一种用来跨越障碍的大型构造物。大地在村南安排了一条大河，而通达对岸就成了人们的既定目标。为了抵达，桥便应运而生。自从大石河村分为东石河和西石河之后，慢慢地，两个庄的人就生分了不少。虽然年长一点的人还都熟悉认识，但迅速成长起来的年轻人就有很多不晓得名字。婚丧嫁娶，也是你找你们庄的人帮忙，我找我们庄的人帮忙。遇见了搭讪，张嘴就是你们村咋样，我们村咋样。遇到陌生人问你是哪个村的，还要细细解释一番，说清楚自己是东庄还是西庄。但不管现在的桥修了几座，龙行桥依然冷眼旁观，默默坚守。东庄的人来了，它欢迎。西庄的人来了，它微笑。

回忆，总让人心柔软。

今天，我们一起来看桥，一群人当中，有西石河的，也有东石河的。大家一起在桥下走一走，为龙行桥拍拍照。多年不见，偶然遇上了，满嘴乡音，一口一个“乡亲”叫着，觉得很是亲切。此时，我们的心河上，也架起了一座龙行桥。

深秋风凉，坐在龙行桥上，古老的石板稍带凉意。喧闹已经远去，就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也好。闭上眼睛，想一想龙行桥的前世今生，觉得此行很有意义。那就为龙行桥吟一首诗吧：“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瞬間，似乎悟透人生。只愿意在这乡愁里泡着，迟迟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