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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状况、限度与可能

2020-04-07岳雯

南方文坛 2020年1期
关键词:战俘营战俘战争

主持人孟繁华:邓一光的战争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学格局中独树一帜。他的《父亲是个兵》《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等名重一时。在这些作品中,邓一光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情怀一览无余。他笔力遒劲,浓墨重彩;人物刚烈伟岸,襟怀坦荡。鲜明的个人风格,使他的战争小说卓然不群。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尽管他的这些作品有非常高的个人辨识度,其来路和谱系也不难识别——他对当代传统的革命历史文化、甚至传统的古代经典小说,有继承有借鉴当然更有发展。这是邓一光这类小说普遍受到好评的基础和原因。值得注意的是,邓一光没有沿着这条道路轻车熟路地走下去。他要另辟蹊径,他要看到新的文学之光。于是,我们也就有机会看到了这部新的战争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

这是一部完全不一样的小说。无论是战争文学观念,还是身置其间的人物,与我们说来完全是陌生的,也就是新鲜的。“香港保卫战”,又称香港攻防战、十八日战事,是指第二次世界大战太平洋战争初期、日军进攻英属香港所发动的战役。1941年11月6日,日本中国派遣军第23军奉命制定攻占香港的计划,并在该月底完成作战准备。12月8日凌晨4时,日军发起攻击,空军轰炸启德机场的英机,夺得制空权。第二遣华舰队在海上封锁香港。9日进攻英军各据点,12日突破守军主要防线。14日占领九龙,并炮击香港。18—19日登陆并占领香港岛东北部。21日切断水源。25日下午7时30分英军投降,日军占领香港。这是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的基本背景。或者说,小说是源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其背景是绝对真实的。但是,小说是虚构的文学作品,它不是一个历史事件或历史真相的讲述或复原,它要通过这个历史事件塑造作家虚构的人物,表达他的战争观和历史观。他要通过战争讲述“一个人的遭遇”,讲述这场战争给他带来了什么。由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名叫郁漱石的战俘,一个有多重身份的战俘,一个被作为实验对象的战俘,一个受到审判的战俘,一个战后滞留香港的战俘。战争改变了郁漱石的命运,他的经历比普通人三生还要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为了讲述这场战争,邓一光不惜借用大量历史材料,使小说陷于真实与虚构之间——这就像汤因比评价《伊利亚特》一样:把它当作历史来读,里面充满了虚构;把它当作文学作品来读,里面充满了历史。为了真实地表达这场战争和塑造文学人物,邓一光有意在历史与虚构之间任意涉渡。也许他有意模糊了作品体裁的样貌而一意孤行。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他要表达的是,所有的战争都是血腥的,人类要远离战争。这是我们不曾接触过的作品,无论是观念还是人物,它让我们深感新奇和震惊。衡量和评价一部文学作品最重要的尺度就是,它在文学史上为我们提供了那些新的审美经验,它是否塑造了具有典型意义的人物,是否提供了新的价值观。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人,或所有的士兵》就是一部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作品。这里集中发表四位青年批评家的评论文章,通过他们的分析评论,可以从一个方面了解这部小说的价值和意义。

(孟繁华,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

郁漱石,在成为战俘的那四年间也被称作131号,是邓一光的长篇小说《人,或所有的士兵》中的士兵,也是那个“人”。以法庭陈述、举证与法庭外调查的形式,他的经历、情感、思想与命运在人们的口齿间辗转,以要么友善要么淡漠抑或是充满恨意的形式。由此,他充分地显露自己。然而,令人惊奇的是,我们对他了解得越多,就越发感觉到我们所知是如此有限。是的,文字远远不能穷尽他。这个被邓一光书写、创造的“人”,在我们的注视下,仿佛步履蹒跚地从书中走了出来,从残酷的战争环境与战争思维中走了出来,有了自己活生生的生命,也有了诸多的可能。何以如此?这大约是因为,郁漱石这样一个人,就其禀赋和使命而言,自身就带有一个人的理想。他是人的范型,这意味着,他存在的使命就是不管经历怎样的残酷都始终符合人的理想。邓一光之所以选择在战争这一危机情境下叙述郁漱石的故事,是为了重新提出了“人是什么”的问题。这一问题是如此邈远,仿佛从历史的断层中发出回声;可是,它又是如此迫近,这使得这本书的读者不得不反躬自省,寻找答案。当然,这一切还是要从郁漱石说起。

一、民族国家、个人与文化

正如历史学家所发现的,“现代社会的历史意识无可争辩地为民族国家所支配”①。在我们身处的现代世界,就像拥有性别一样,每个人都拥有一个民族身份。这似乎是天然的理所应当的事情。然而,对于郁漱石而言,这个理所应当就不那么自然了,甚至容不得他的选择。在东方,人们普遍认为,民族认同的最重要的根基是血缘②。这恰恰是症结所在。郁漱石的父亲郁知堂是中国人,母亲是叫冈崎的日本人,那么,哪个国家应该让他建立民族认同,中国还是日本?特别是当这两个国家的战争爆发之后,他到底是应该认同父国(Vaterland)还是母国(motherland)?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什么郁漱石如此抗拒战争,即便被强令回国参加战争,他也不愿意去前线。这里面固然有人道主义对于战争的反感,也蕴含着一个人在民族国家认同上所发生的混乱。他如此激烈地表达他的困惑——“母亲,我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如果我说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又怎么可以煽动起报国的激情?我该报生父的国,还是生母的国?我能为它,为它们做什么?或者相反,它和它们能为我做什么?或者我和它本来应该做,但我们都没有做,没有做到,不肯做?”③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认同的焦虑就深深刻在郁漱石的骨子里,使他成为现代意义上的无家可归者。

与之构成鲜明对照的是,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人来说,战争恰恰唤起了他们的民族意识与高涨的民族热情。战争这一危机情境正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肇始。这一观念将民族国家视为主权的唯一合法的表达形式。根据这一理念,为了民族国家的牺牲具有了至高无上的正义性。在郁家人的身上,这一点可以看得更为清楚。郁漱石的父亲郁知堂是在危机时刻遭遇民族身份认同的。其中,日俄戰争的爆发是很重要的缘由。两个帝国主义的战争,却在中国的领土上展开,无疑是对中国主权的极端蔑视。郁知堂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广东官派留学生,赴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因不满日本洗刷国家历史的做法,与教官发生冲突,愤而弃日去了欧洲。对于民族国家的忠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血脉中,并决定了日后他一系列的行为法则。作为对日作战的强硬派,郁知堂以父亲的权威命令孩子们投入到捍卫民族国家的战争中,所谓“投袂荷戈,回国参战,效死疆场,报效吾华”。在郁知堂看来,对日作战是郁漱石唯一的选择,倘若不归国抗战,就意味着放弃了国家。而一个放弃了国家的人,是不值得活下去的。在战争这一状态下,没有个人的空间,即便是爱情,也要以民族国家的话语作为理由。郁漱石的大哥以山的经历也说明了这一点。

对于民族国家观念的信仰与否,造成了郁家人的分裂。郁漱石和父亲之间有一场对话。父亲郁知堂从民族主义的角度出发强调,“是中国人就应当奔赴战场,把日本鬼子消灭光”。这也是当时人的一般看法。对于郁漱石到美国去获取军需物资,从而间接参战这件事,郁家兄妹一直予以抨击。“他们强烈反对他离开苦难深重的祖国,去任何一个闻不到硝烟味的国家逃避现实。他们认为他这样做是可耻的逃兵,不配做炎黄子孙,也不配做郁家人。他们激烈地要求他去华北、华中或别的战场,去挡住日寇的子弹,把一腔热血洒在苦难的国土上。”④“祖国”“炎黄子孙”“国土”等词语,无不意味着在战争的乌云下,人们的民族主义意识被唤醒,由此,一个现代民族国家正在形成。是否参与抗战,抵御外侮,成为决定个人的身份归属的唯一判定标准。

有意味的是,战争中敌对的双方同样分享了民族主义这一共同的意识形态。民族国家这一意识形态不仅为反抗日本侵略的中国所借用,同时也为侵略者日本所利用。D战俘营的主官饭岛要人对华俘的训示即是这一声音的典型表达。他表示,日本之所以发动战争,是因为眼见英美长期榨取亚洲,东洋文明与西洋文明之间构成了冲突,因此日本不能屈服于英美强权,任十一亿东亚人民陷落为奴隶,因此要建设大东亚新秩序,贡献世界持久和平,同时也是在帮助中国完成国民革命,实现独立自由新国家实体⑤。换句话说,“日本人的民族身份认同是靠大亚细亚主义以及日本在保护其他亚洲国家免遭西方资本主义的腐蚀中获得其特殊地位这一观念来支撑的”⑥。

郁漱石当然无法完全自外于这一历史潮流。他一步步卷入战争,从海外军需官到香港攻防战的参与者,直到被敌人俘虏,彻底沦落地狱。在这一过程中,他不是没有感受到来自民族国家的光芒。在轰隆隆的炮声中,处于日军封锁中的郁漱石等人看到《华侨日报》上国民党军与日军在淡水交战的消息,群情激烈,就连医院里欧籍的伤病员都涌进来感谢他们。此情此景,一向淡然的郁漱石不禁感慨,“如今头一次得到祖国庇护和拯救,连带受到他人的感谢,眼睛居然有些湿润”⑦。在战俘营,当郁漱石从旧报纸中得知《联合国家宪章》签订,中国成为美、英、苏之后的第四大国之时,竟然眼里溢满泪水。当民族国家能为其中的个人提供庇护时,认同就自然而然产生了。民族感情一旦产生,为民族的牺牲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在与老咩的争辩中,郁漱石渐渐改变了之前的立场,体认到“我是中国军人,不能任鬼子逞凶肆虐,这就是我的责任”⑧。

但是,对于郁漱石来说,民族国家的立场绝不等于他的全部立场。作为一个智识分子,又有能力接触到香港攻防战的关键信息,郁漱石看到了战争背后不同国家、不同势力之间的钩心斗角,看清了战争背后肮脏的真相,因而对其保持了谨慎的怀疑的态度。当他知道国民党政府曾经想要把新界卖给英国的时候,当他在战俘营里意识到香港之所以在香港攻防战中迅速陷落,主要来源于英国政府对于香港的暧昧政策,曾经投入生命的浴血奋战就变得十分荒谬可笑——“如果这样,抵抗的全部意义不是能不能守住香港,而是如何为香港陷落后的政治压力解围,以及从浴血抵抗那里赢得多少道义优势?”⑨显然,在政治家那里,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不重要,士兵与平民的伤亡与牺牲也不重要的,这一切都只是战后划分势力范围的筹码。

对此,郁漱石的态度是将“民族”与“国家”区分开来。在与冈崎的讨论中,郁漱石认为,对于刚刚走出封建社会的中国来说,国家其实并不存在。“人们之前从来没有被明确赋予国民身份,还来不及建立个人政治生活,不明白具体的国家是什么,自己和国家有什么关系,除非硬把几千年来天翻地覆的皇权和白往黑来的版图说成国家的证明。”驱使士兵投入战争的,不是国家,而是民族。“为什么作战只是受到诗人气质的爱国者和炎黄子孙的古典民族主义者激情演讲感动,他们接受了‘中华民族这个词,确认自己是民族中一员,不然,他们弄不清国家到底是任由军阀割据的年节猪、党派倾轧的大磨坊,还是革命党和复辟党你来我往的戏台。”⑩民族与国家常常因为并用而同时获得合法性,在郁漱石看来,民族或许是存在的,而一个不爱惜自己人民的国家正是盗用了民族精神来谋求自身的利益。在这段身处战俘营面对日本学者洋溢着生命激情的演说中,一个独立思考的不肯屈服的知识分子的形象昂然而立。

从这个意义上说,郁漱石自始至终是一个人本主义者。他的行动与情感的全部依据始终来自一个个具体的生命,来自于人。对于他来说,人是超越民族国家乃至于衡量一切的最重要的价值标准。促使他做出回国参加战争的决定,不是来自父亲的威吓与强令,而是来自中国的战地照片。正如桑塔格所说,“照片不会制造道德立场,但可以强化道德立场——且可以帮助建立刚开始形成的道德立场”11。那些战争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人类面孔,让他确认了自己的责任。对于他人,他始终不会袖手旁观的。以什么样的形式参加战争,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像郁漱石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以暴力制止暴力的。他选择成为一名军需官,是因为他意识到,缺少蛋白质与枪械的士兵,必然为战争所吞噬。应该说,郁漱石的全部命运,都是被他这一立场以及由此引发的行动而决定。为了帮助过去的上级李明渊,他带领他的小组滞留香港,以至于与战争遭遇。为了那个浮着两朵病态红晕的姑娘给他的两截白水煮鱼和啼哭的婴儿,他愿意以身犯險,去大潭水库修好被日军破坏掉的供水设备,其结果是他被俘虏,身陷地狱。即使是在战后,满身疮痍的他无法忍受人们饥饿的眼神,怀抱巨大创伤为人们搞来粮食,而这成为他被宣布有罪的理由之一。这样一个不那么硬核的英雄,究竟是怀抱着对人怎样巨大的深情,才会一次次以身饲虎。在他身上,蕴藏着深不可测的谜。或许,郁漱石这样的人的存在,才是人类的底线一次次溃散却始终值得存在下去的理由吧。

同时,还要注意到,构成郁漱石这一富有个性人的质地的,还有文化。这是这部小说隐而不彰的主题。与其他留学生不同,郁漱石选择的是东亚文化专业。小说描述了他是如何沉浸在日本文学中,用反对他的人的话说,就是“堕落成倭酋文化的追随者”。这一点,在他与冈崎的对话中也能略知一二。显然,郁漱石对日本的历史、文化和文学极其熟悉,各种典故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他热爱日本文化,也同样热爱美国电影和中国文化。一方面,他担当起不同文化的摆渡人的角色,在文化与文化之间沟通交流。这也是为什么郁漱石格外向往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的原因。另一方面,他更像是不折不扣的文艺青年。有意思的是,邓一光刻意安排他与20世纪最有名的作家如川端康成、海明威、张爱玲、萧红相遇,还让他在许地山的墓前背诵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这些细节看上去是从战争荡开的一笔,也跟郁漱石个人命运关系不大,但是,我们都知道,文化以及对文艺的热爱其实潜移默化地决定了郁漱石的性格与命运。小说中有一个很有意味的细节。郁漱石奉命陪同美国记者玛莎和海明威一行。这一行程同样被赋予了极强的政治意味。国民党政府期望给玛莎和海明威留下好的印象,以说服罗斯福政府支持与日本作战。他们带领玛莎去参观所谓的“战场”,而犀利的玛莎一眼就洞察了真相。于是,玛莎向郁漱石抱怨“中国就像一个充满谎言的大家族”。来自异族的指责深深伤害郁漱石的民族感情。显然,他无法为政府辩护,但是,他深信文化的力量。于是,他为玛莎背诵了张九龄的《望月怀远》。如他所愿,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果然征服了这位美国女记者,让她臊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并在之后的报道中对七战区的官兵极尽谥美之词。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果真能抵消现实政治的黑暗与不堪吗?身为读者的我们对此表示怀疑。但无论如何,这至少显示了郁漱石或者说邓一光对文化满怀信心。但是,很快文化显示了它的脆弱性。俘虏营的非人待遇彻底击碎了郁漱石之前对日本文化并延伸至日本人的好感。

我浑身发抖,无法想象这是我认识的日本人。不,这不是!我曾经认为我认识他们,在京都皇宫的甬道上、东京浅草的樱花下、帝国大学的课堂里;在阿国加代子兄妹、浅野早河先生身上,我认识他们!现在我知道了,我错了,那不是他们,这个创作出人类第一部长篇小说的民族,这个拥有多情俳句、缠绵和歌和悱恻能乐的民族,怎么会有这么至深的憎恶和残忍?我不相信这是人的世界,但他的确是,韦黾灶是人,D营的战俘们是人,八朗太郎也是人,可是,人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做到?12

这是战争的源头,也是战争的衍生物。人的残忍与冷酷在战争中被完全激发出来,建造了一个让人不忍直视的地狱。这恐怕是被称为“中国当代文学中写战争写得最好的作家”邓一光所不能回避的吧。

二、残酷情境与他人的地狱

恐惧,是邓一光对于战争以及人类生存情境的体验,也是《人,或所有的士兵》的关键词。在小说中,他反反复复地诉说着恐惧意味着什么。在与冈崎复盘香港攻防战的始末之时,郁漱石通过自己的经历,意识到战争的爆发、战争中士兵的心理状况,都与恐惧有关。“长期深陷恐惧的民族,因为不安全感,对世界抱有敌意,除非确认世界被它控制,否则很难把恨意转化为友善,这种情况,反而促使深陷恐惧的人民,因为确认血缘归属的需要,暗示自己不但是民族的一分子,而且是民族精神的一分子,必须征服一切敌人,最终成为冈崎学者说的勇敢士兵。”13也就说,恐惧是战争的点火器,也是民族主义的心理来源。因为恐惧,所以格外需要控制世界,战争于是不可避免。在战争过程中,恐惧则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基本因素。当冈崎在分析了郁漱石小组具体行动过程后提出来说,“是指挥官从始至终的恐惧造成了小组的彻底失败啊!”郁漱石竟然无言以对。而战争中的恐惧则一直延伸到战后,延伸到参加战争的人的生命中,不管他是身陷囹圄还是逃离了战争,恐惧始终在,构成了他生命的核心阴影,不断吞噬他的生命,就像郁漱石感觉到的,“战争不是黑夜,不可能一觉醒来什么也没有发生,它摧毁了一切,黑夜过去后,白天仍然在轻轻颤抖,比如此时”14。这“颤抖”,就是恐惧吧。当然,无边无际的恐惧,发生在失去了自由的战俘营里。要如同剥洋葱一般层层拨开恐惧,就要知道是怎样的残酷情境造就了人的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说,残酷可以成为一类故事,有关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我们身处什么样的社会的故事。

残酷,首先意味着生存资源的强烈匮乏。有意思的是,食物的匮乏首先是从美国人亚伦的嘴里说出来的。这让人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美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物资供给方,美国士兵自然对于物资的匮乏极其敏感。应该说,亚伦处于D营的上层阶级,作为军官,而且是盟军军官,他已经享受到了最好的物质配比。尽管如此,他还是说,“日本人给战俘的物资供应标准简直太糟糕了”,更糟糕的是,“这个标准从来没有兑现过”。那么,华人战俘所面临的情况就更残酷了。“华人战俘一日两餐,主食是番薯、木薯和少量发霉的糙米,油和盐几乎没有,海边码头没修通时,只提供木薯粉、花生麸和番薯藤,如果战俘违反营规,会被扣除食物份额。”食物的匮乏给人们带来的伤害是身体上的——浮肿、神经受影响、肢体麻痹和疼痛;更大的伤害是心灵上的——人们从津津乐道于谈论美食到闭口不谈,显示了从有所希冀到绝望的心理过程。应该说,邓一光对于饥饿的书写位于中国作家饥饿叙事的延长线上,对此,我们有一种亲切的熟悉感。比如,当郁漱石向战俘营的次官矢尺大介绘声绘色描述各种美味的食物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想起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中许三观给儿子们用嘴炒菜的情形;看到人们如何到处寻找能吃的,从泥土到树皮到草芽,再到老鼠、蟾蜍和蛾子等,会想起莫言的《蛙》中孩子们为了填饱肚子啃煤块的场景。这是一个饥饿被反复书写的时代。饥饿犹如披着缁衣的黑暗之神,所到之处,人的身体与精神,无不被其摧毁。饥饿剥除了人身上的文明的外衣,让人像动物一样茹毛饮血地活着。如果说,大部分作家对于饥饿的书写都指向了控诉——无论是对集权政治的控诉还是对现实利益分配不公的抗议,那么,邓一光对饥饿的书写却不止于此。它自然包括了抗议日本人对于俘虏的虐待的成分在,更是拷问在极度饥饿情境下人如何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残酷还意味着暴力的无处不在。正如阿伦特所指出的那样,“这个世纪的确成了一个战争和革命的世纪,因而也是一个充满了暴力的世纪,人们普遍认为暴力正是这些战争和革命的共同特征”15。而在战俘营这样一个封闭环境,暴力这一惡魔被最大化地释放出来。战俘文相福和韦黾灶的遭遇充分说明了暴力的普遍性与任意性,以及暴力对人生命的彻底摧毁。战俘们不论是对战俘营的管理者采取顺从的态度,还是对抗的态度,都无法从暴力中幸免于难。到最后,活着就是煎熬,反而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小说中郁漱石的辩护律师冼宗白分析了暴力的缘由——“暴力可以减缓海外作战人员程度不同的焦虑,它的副作用是和回忆江南稻米的芳香一样,让人上瘾,以至在名目繁多的诸如破坏营规、损坏营具、内务不整、私下窜犯、滋事斗殴等暴力处罚理由之外,出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施暴理由。”16郁漱石也遭遇了大量的暴力。除了管理者普遍性、任意性的施暴,矢尺大介针对郁漱石的专门暴力暗含着权力结构的失控,其中包含着丰富的心理内容。一方面,在日本文化中没有对失败者的同情和尊重,一直把战俘当作肮脏的动物,这决定了矢尺大介对待郁漱石及其他战俘的态度是侮辱性的,缺乏对待人的基本尊重;另一方面,郁漱石利用跨文化、跨语言的优势,敦促日方尽可能按照国际条约来对待战俘,改善战俘的生存状况,这使得矢尺大介控制感丧失,优越的管理者身份也每每在郁漱石身上碰壁,这不禁让他恼羞成怒,势必采取种种方式折磨郁漱石,身体上的暴力首当其冲。

然而,对郁漱石来说,最大的残酷恐怕还是来自于黑暗的深不可测的人性。极端情境下人在集体中的状况,是小说浓墨重彩书写的部分,也令人印象格外深刻。一切人类活动,从本质上说都是关系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D营构成了人类生活的一个小小的样本。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论是被囚禁的各国战俘,还是管理战俘营的日军军官和士兵,都迫不得已地生活在这个小小的离岛上,于是,战争中国家与国家的利益、争端,渗透到人与人的相处过程中;加之生存资源极度匮乏,人们为了争夺生存资源无所不用其极,这使得战俘营的生活格外艰难。D营的中国人战俘,像战时一样,分裂成国民党军和游击队。其中,国民党军又有粤军与中央军的分野。简单地说,不同的政治信仰、利益诉求与不同的价值和道德体系将同处于危难情境的人们分裂开来。

对于郁漱石来说,情况要更复杂一些。从入营开始,他就因为在日本读过书,懂日语、英语和粤语,被别有用心的矢尺大介安置到西区混编军官营,从而被置于被自己的同胞质疑、排斥、敌视的境地。情况也的确如矢尺大介所预想的那样,郁漱石除了收获了美国海军上尉亚伦、英国海军上尉德顿的有限友谊,在他的同胞中反而成了格格不入者。因为有语言优势,郁漱石担任了联合自治委员会的传译员,这使得他一直处于风暴的中心。以徐才芳为代表的国民党军将其视之为超出控制者,一直试图将其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让郁漱石担任自治委员会的文书工作,负责委员会日常工作的记录、整理、誊抄和翻译等,无不是在宣示其主权地位。徐才芳对郁漱石的要求是,接受他的领导,任何事情必须向他请示汇报,并要求他去主动侦察日方情报,提供给委员会。某种程度上,他是在要求郁漱石的臣服,以民族国家的名义。在他的语境里,倘若不成为他的奴隶,就意味着汉奸,是可以随时随地被处决的。在多方角力的局面中,郁漱石成了被拖拽的那个点。一方面,日本人认为他是战俘利益的代言人与争取者,不惜采用各种方式予以打击,另一方面,他又被自己的同胞怀疑是既得利益的获得者,从而被监视、怀疑甚至各种冷暴力。“濒死者和死神也把过度的期望强加给了我,战争的胜利者和失败者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搅杀,既有的规则被破坏了,所有人都痛恨我,战俘和日本人,他们都痛恨我,我被称为合作者、利用者和提防对象。”17这是郁漱石对自己真实处境的认知。与其说,这是战俘营里特殊的生存环境所导致的人性畸变,不如说,这本来就是人性的底色。在封闭的集体内部,倘若坚持某种道德法则,不屈从于某个小团体,不屈从于某个有权势的个人,就必然遭遇被冷落、排斥并视为异己的命运。这是邓一光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使之超越了他所描述的战争环境,对于今天的我们依然适用。就这样,郁漱石既生活在日本人的监视下,又生活在同为战俘的682号的目光中,这个视自由为生命的人恰恰落入了最不自由的境地。这就是为什么,郁漱石如此希望离开自己的同类。他们的存在令这个本来就乌云汇聚的战俘营处处是深渊,令无穷的恐惧积聚并扩散。他人即地狱——郁漱石和李明渊的关系就深刻地说明了这一点。

作為曾经的上下级关系,李明渊和郁漱石并未建立起工作之外的私人友谊。相反,李明渊对郁漱石有微妙的抵触心理。作为一个细腻敏感的人,郁漱石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因为都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郁漱石具备了与他人共情的能力。在香港战役一触即发的时刻,当李明渊找到郁漱石并请求他的帮助的时候,郁漱石并没有以个人的安危或好恶拒绝他,相反他停留了下来,并为他亲手铸就了自己的命运。

应该说,郁漱石为李明渊倾尽了全力——他带着在战争中受伤的李明渊东奔西走,以期找到合适的地方给他治疗、将他安顿下来;在有机会撤离香港的时候因为李明渊的伤势无法脱身,只得滞留下来,并进一步卷入战争之中。在投身战争以前,郁漱石安排他的小组成员朱三样留下来照顾李明渊,却在战争情势下发生了不得已,郁漱石以为李明渊死于朱三样之手,并因此心怀愧疚。谁知道,命运让李明渊再次来到他身边,共同置身于战俘营,让他有机会了解人性是有多么黑暗。

简而言之,郁漱石和李明渊的关系恰如农夫与蛇。来到战俘营的李明渊丝毫不感念郁漱石曾经为他作出的牺牲,反而视之为理所当然,并把曾经差点被朱三样掐死看作是郁漱石对他的亏欠,尽管他也知道这与郁漱石毫无关系。李明渊理直气壮地索取郁漱石的回报,要知道,在战俘营,一点点的光被传递给他人,就意味着自己的无限黑暗。更进一步,他迅速适应了这种集体失去自由的生活,并逐步建立了自己的领地。应该说,李明渊是一个相当“政治化”的人物。他对于郁漱石在意的道德、正义、恐惧以及对战争的反思等问题毫不关心,但是他敏锐地抓住了“关系”这一关节点。他敏锐地意识到,中国战俘的派系问题将是他的机会,是他的立足点。像20世纪中国的军阀那样,他擅长通过关系学与派系斗争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小团队的供养。李明渊这一人物的出场被赋予了重要功能,即形构危机情境。在两人关系破裂又和好的一个时间线索里,猝不及防地,郁漱石得知李明渊将要出卖他。这种出卖,不仅将给郁漱石带来生命危险,对于中国的抗战都有不小的危险。之前的和好、学日语等,其实都是伪装,是为了这一刻的准备。这是小说极富戏剧性的一刻。仿佛死亡一直在到来的路上,可是那一刻,我们确实看到了死神狰狞的面容。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极度自私自利的灵魂,考虑到在进入核心故事之前李明渊的短暂亮相,我们认识他的性格逻辑其实是一以贯之的。有意思的是,邓一光完全屏蔽了他的内心。我们对于李明渊的认识,完全基于郁漱石的描述和理解,以及从描述中携带他曾说过的只言片语。显然,李明渊代表了与郁漱石完全相反的观念。李明渊曾经提出了一套文明豺狼论,他提出,文明就像豺狼,需要通过撕咬等最残暴的方式取得头狼地位,才能生存下去,进入下一个时代。不难看出,这里面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子。如果说郁漱石象征了道德的一维,李明渊则象征了政治的一维。在生存危机面前,道德往往显得软弱,不堪一击。就像郁漱石面对李明渊的出击,竟然手足无措,并无应对之道。邓一光并不打算向我们展示不自由中的对决。是的,与我们想象的不一样,郁漱石并没有自带主角光环,破除困境,相反,除了想象选择什么样的死亡方法与逃亡之外,他无路可逃。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明渊事件其实也是度量仪,邓一光是要以此衡量各方应对危机的方式。令人肃然起敬的是,无论是国民党军还是游击队,中国战俘的一致决定是不能让李明渊的告密影响战争的进程。国民党军进行了孤绝的政治工作,企图集体指控李明渊精神异常。而游击队更为果决,他们让李明渊永远闭上了嘴。对读者来说,这些细节也暗示了不同政治团体的风格,并从根本上决定了战后中国的局势。

这似乎不是郁漱石关心的问题。人的心理、情绪、思想等才是他思考的问题。小说中,郁漱石有一段关于人性的看法,他说,“德顿有一次对我说,战争像一把考古铲,放大了人们内心中的善良和邪恶,把最真实的人性暴露在光天化日下。我不这么看。我觉得人们的内心比我们知道的复杂,不光有善良和邪恶,还有别的。我觉得真实的人性是不存在的,因为它们总在变化,变得难以把控,人们也许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在他们身上,哪些事情是真实的”18。我相信,这是邓一光对于人性的看法。是的,作为一个致力于捍卫人的价值的作家,邓一光并不讳言恶的存在,但是,他并不对恶抱有本质主义的定见。他相信恶的出现是有条件的,“失去了自由的人,同时也失去了价值和道德体系”19;他还相信,所谓的人性,大可能是在暧昧的灰色地带挣扎,而成为一个人,就是不断挣脱黑暗,向光明泅渡。就像郁漱石所做的那样。

三、同情的美学

郁漱石在进入战俘营之初曾经被提醒说,“作为战俘,你已经失去了自由和身份,很快你将失去个性”,并劝告他“尽快完成这一步”。对战俘生活毫无经验的郁漱石不明白什么叫失去个性,他得到了进一步的解释——“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只能退化成低级动物,以想都想不到的方式活下去,等待死的那一天。”可以说,这是这部小说的文眼。为了活下去,只能放弃人的身份、感受、尊严,在战俘营,活着本身就成了目的。郁漱石当然也希望能活下去,像正常人那样活到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但是,当他被历史、被战争、被多舛的命运抛到燊岛上,他决定“只选择一种方式活下去”。这种方式,就是人的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或所有的士兵》讲述的是在不可能的情境下,人如何以人的方式活下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人实现高贵的可能性与能力。

以人的方式活下去,意味着具备与他人共情的能力,同情弱小,并捍卫他人生命的权利。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一书开篇第一段中这样说道:“无论人们会认为某人怎样自私,这个人的天赋中总是明显地存在着这样一些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我们常为他人的悲哀而感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需要用什么实例来证明。”20站在人间同情他人的不幸,似乎在情理之中,可是如果本身就在地狱呢?这就是小说中所描述的情形。在刚刚进入战俘营后,郁漱石就发现了D营最小的孩子兵孖仔。在漫长的战俘营的时光里,郁漱石尽力将他可以争取到的不多的资源分给他。几片贴在胸前的菜叶、两颗备受折磨的奶糖,对于战俘营营养不良的人们来说,那简直意味着上帝伸出的援助之手,而此时的他也被饥饿折磨着,并为了获得这些食物费尽心思。在他看来,年幼的孖仔要努力活下去,他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郁漱石对他人的同情并不以自己的道德判断有所区分。菜园班事件就是一个例子。在他看来,侯仁臣“为人刁钻,脾气暴躁”,“不愿干粗活,凭着管事军官亲信的身份,只动嘴,不动手,让其他人替自己干,还欺负几个身体不好的老实战俘”。在与戚烈军的矛盾中,他几乎是毁了郁漱石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成果。可即便如此,在菜园班干活的最后一天,郁漱石想办法携带野外食物回到营地,依然给侯仁臣分了几片菜叶子。这一细节是解读郁漱石的关键。显然,他并不认同侯仁臣的行为和观念,但是,不认同不意味着不同的价值观念就没有存在的空间,以及持有不同观念的人没有生存权。甚至是敌人,作为一个生命,也有资格活下去。因为,仇恨,刻骨的仇恨只能摧毁一切,而一个他想要的更好的未来必然建立在尊重每一个生命的基础之上,建立在每个人尽可能地理解他人的基础之上。我以为,这就是解读郁漱石最核心的钥匙。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能理解一个让人疑虑丛生的细节。当极度仇视郁漱石的矢尺大介企图结束郁漱石生命的那一刻,自己却遭到了毒蛇的攻击。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郁漱石竟然會不顾自己,冲上去替他吸出蛇毒。这确实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一幕。在民族主义者看来,矢尺大介代表了日本军国主义控制下的军士,疯狂地投入战争,虐待俘虏,是要消灭的对象;从个人的正义来看,矢尺大介以折磨、虐待、殴打郁漱石为乐,两个人之间的冲突已经到了死亡的边缘。那么,郁漱石为什么要救矢尺大介?这意味着,我们必须要追问,人应该如何看待人?从民族国家的角度,还是从个人的角度,或者仅仅从生命本身?每一种选择都有自身的理由,郁漱石是极少数选择了后者的那一类人。然而,我们要继续追问的是,自由固然值得持守,然而,他者的绝对自由是否让世界成为可怕的混沌?

让所有战俘尽可能地活下去,活到战争胜利之后,享受属于人的生活,是郁漱石一个人的英雄主义。他执着地相信,“战争结束之后,我会成为绅士。战争结束之后,任何人都可以成为绅士”。为了这个目标,他艰苦卓绝地斗争着。概括而言,他的斗争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在第一阶段,他需要让战俘们获得生存的资源。这使得他转变了自己的身份,将自己从传译官变成了战俘营食物问题的交涉者和发难者。他向矢尺大介描述美食,推动他正视战俘事物短缺的问题,并以向战俘营的最高指挥官报告的形式推动这一问题的解决。虽然他本人遭到粗暴的殴打,但是,他的斗争取得了有效的进展。他为战俘们争取到了扩大菜园班的权利。这不仅意味着通过劳作,战俘们可以获得一点点食物上的补给,帮助他们活下去;同时,还意味着有的战俘可以走出戒备森严、令人压抑的战俘营,在充满生机的大自然中获得短暂的自由与食物补给。对于长年被囚禁的人们来说,这点可怜的自由是多么的可贵!

第二阶段,在纳什医生的提示下,郁漱石意识到,除了生存资源,精神上的积极与乐观有利于他们熬过非人的日子。保持忙碌以抵御精神崩溃。这是医生的告诫。为此,郁漱石让处在地狱里的人们忙碌起来,学习,参加文娱活动,总而言之,是让他们确信活着是有意义的。一个生命的局外人,竭尽全力地让其他人寻找到活着的意义。这是多么荒诞的事情。但是,郁漱石不会想到,他所做的这一切,在战后会成为他的诉状,成为他通敌叛国,导致数百名战俘死亡的“罪证”。

是的,这也是小说悲剧感的来源。郁漱石冒着极大风险所做的一切始终不为人们理解。日本人有意将他塑造成日方合作者的形象,战俘们把他看成敌人、变节者,即使少部分知道内情的人也保持了缄默。就这样,郁漱石成为一个彻彻底底孤立的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没有能力成为任何人的敌人,但也绝不是朋友。于是,他身处两座战俘营中,一座日本人的,一座同盟军的。但是,孤独并没有剥夺他的信念与行动的能力。他坚信,他不属于任何人,而是会按照生命的样子活过最后的日子。所谓按照生命的样子,不必考虑死亡什么时候到来,就是尽可能做自己能做的,尽可能地活成一个人的样子,就像郁漱石自己所说的,“不管人们怎么看我,我在尽力帮助他们活下去。我从不向任何人解释,只和自己讨论。我从不和任何人商量,也不要求人们理解。我不是人们的背叛者,我只是自己的背叛者”21。只有少数人,比如美国人亚伦隐隐约约感觉到,郁漱石是那个打着火把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那个让人们把拔出来的拳头揣回去的人,那个让别人活下去而自己找死的人。

当然,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也有一丝亮光。郁漱石与邝嘉欣的关系是全书极为柔软,令人心碎的一部分。该如何形容这两个人呢?如果说郁漱石与加代子之间是少年的纯情与美好,如暖阳、清冽的泉水,至纯至净,那么,郁漱石与邝嘉欣之间则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灵魂之间的深刻的共情。他们是彼此的镜子,映照出可怖的地狱中残存的那一点天真与纯净。他们都是猝不及防地被卷入战争,成为战争的受害者与牺牲品。邓一光极力写这样一个被战争污秽淹没的女性的純洁和美好,在郁漱石心里,她是如此“轻盈美妙”,“像一株缓慢生长的云杉”,可是,在她的平静下,隐藏着巨大的不可名状的恐惧。两个恐惧的灵魂,大约是可以互相依靠着活下去的吧。而她的存在,让他感到强烈依恋的同时,也给了他对于人的信心。从邝嘉欣收集死去的蝴蝶和各种草子的举动中,他突然意识到,就像植物一样,战俘营中的人或许已经在等待死亡,而他们的家人还活着,还将把生命继续延续下去。他是如此疯狂地搜集一个个名字,因为,在名字之下,是一个个独特的个人,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

如我们所料想的那样,郁漱石,这样一个对生命、对人抱有巨大热情的人,没有死在残酷的俘虏营,却被宣布有罪。他的种种壮举,都成了罪状。就连他的家人,也放弃了他。或许,唯一可堪安慰的是,他按照自己的意志结束了生命。他对生命的热望却让人有锥心之痛,让我们思索,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在,从《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里走出来的邓一光,经由《人,或所有的士兵》,让我们看得更清楚了。对于他来说,一直以来,社会的和政治的生活是他思考的主题,他想为社会和历史承担责任。这就是他之所以在长篇小说中始终以战争为叙述题材的根本性原因。因为,战争是人类政治生活的极端表现。越是进入人类政治生活,他越是确认自己的立场——单数意义上的这个“人”是他出发点,也是他的目的地。由此,“孤绝的个人”成为这部小说中的典型形象。在群体中,郁漱石这一个“人”的孤独、恐惧与高贵是如此醒目。然而,无论我们知道多少关于他的生活,无论他是如何真诚地向我们袒露内心,但我们知道,属于他的最本质的那部分是坚硬且封闭的。小说中向法庭陈述的每一个人,无论与他亲密与否,都不能完全了解他。当然,我们也不能。但是,这谜一般的个人被一团光晕所包裹着,让我们感到了极大的吸引力,让我们忍不住反复去探究那未曾向我们打开的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郁漱石一直活着。我们对他多了解一分,我们对自己,对人的状况、限度与可能就多了解一分。

【注释】

①⑥[美]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王宪明、高继美、李海燕、李点合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第1、12页。

②英国历史社会学家安东尼·D.史密斯认为,“在西方以外(主要是在东欧和亚洲),一种非常不用的民族模型迅速地发展了起来。……我们可以将这种非西方的模型称为‘族裔的民族概念。它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将重点放在了以出身和原生文化为基础的共同体上。……换句话说,一个民族首先且主要是一个拥有相同血缘的共同体。”参见[英]安东尼·D.史密斯:《民族认同》,王娟译,译林出版社,2018,第18页。

③④⑤⑦⑧⑨⑩1213141617181921邓一光:《人,或所有的士兵》,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第18、23、80、264、269、414、340、179、373、374、160、185、322、294、333页。

11[美]苏珊·桑塔格:《论摄影》,黄灿然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第27页。

15[美]汉娜·阿伦特著,《共和的危机》,郑辟瑞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79页。

20[美]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蒋自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5页。

(岳雯,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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