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绝望中诞生的幸运
2020-04-07
记者|高 圆
麦家带着《人生海海》回来了。这次,他不再是风云诡谲谍战故事的讲述者,而是一个回到故乡的归乡者。他说:“这一辈子总要写一部跟故乡有关的书,既是对自己童年的一种纪念,也是和故乡的一次和解。”凭借再度回归的《人生海海》,麦家获得“2019书业年度评选·年度作者”。
逃离故乡
提起麦家,读者首先想到的恐怕就是谍战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等作品及衍生的影视剧,将通俗畅销与文学性、思想性融于一体。在国际上,麦家也是具有影响力的中国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其中,《解密》和《暗算》入选了“企鹅经典”文库,《解密》还曾被英国《经济学人》评为“全球年度十佳小说”。
然而,《解密》之后的八年里,麦家去哪儿了?
2019年,麦家带着《人生海海》重返公众的视野。他说:“新作从2014年写到现在,是一个长时间的守望,也是一次脚踩大地翱翔天空的美妙历程。我想写的是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
书名中的“人生海海”是一句闽南方言,形容人生像海一样复杂多变,起落浮沉。但麦家说,“潮起潮落都是人生的历练,每个人都跑不掉的”。
童年的麦家,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没有朋友,脾气火爆的父亲常常打他,父子关系一直很紧张。母亲说他成了“洞里猫”,整日一个人窝在角落,不说话也不爱出门。“我小时候,有连续四五年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见一只大鸟,翅膀张开有一米多,大鸟把我叼走了,把我从村庄里带走。”
“孤独的味道、恐惧的味道、痛苦的味道,我很早就知道了。”正是这种在童年生长的恐惧,让麦家想要用文学来拯救自己。“我要逃离这个村庄。而我写的那些所谓的英雄、强人、超人,都是和我童年的不幸,童年的梦想,童年的困难相关的。从一定意义上说,我是一个被童年困住的人,在试图逃离童年。”
1981年,麦家考入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彻底离开那个村庄。从军的17年,他辗转了六个省市,直到开始了写作生涯。故乡,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重返故乡
但漂泊的少年终于还是回来了。亲历汶川大地震让麦家彻底改变了想法。他决定搬回杭州,以方便周末回富阳照顾父母。但那时,曾经强壮而固执的父亲已经患上老年痴呆症,认不出儿子了。
那也是麦家事业突飞猛进的时候。2008年,他获得茅盾文学奖,第二年,根据《风声》改编的同名电影火了,各种邀约纷纷找上门来。在那之前,麦家的写作一直是慢功夫,《解密》整整写了11年。但现在,他的写作似乎也进入了高产期。从2009年到2011年,麦家连着写了上下卷的《风语》和《刀尖》共四本书。以前一天只能写五六百字,现在一天能写几千字。甚至父亲葬礼的那段日子,他还在赶稿。
那也是麦家最消沉的日子。父亲的去世和对写作的失望成了双重的压力,他形容自己就像进入了冬眠,什么也不想写,每天就是看书、健身,在院子里侍弄一棵树、甚至一块石头。就这样整整过了三年,麦家才又重新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人生海海》。
这一次,他严格调控自己的速度,强迫自己每天八点半必须在电脑前坐下来,写到下午两点,只写了一千字。接下来是反复的修改,直到最后留下来的,也就只有五百字。麦家说两千字是个红线,一超过这个数字,他就要警觉。“就像一棵树长得太快,我就觉得它质地比较松。”2018年8月21日,小说初稿完成。但直到2019年3月3日,才最终完稿。
作为麦家“故乡三部曲”之一,《人生海海》的故事背景就设置在他的故乡,围绕着一个浑身充满谜团的上校展开。而叙述的视角则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这位不知为何隐居在村里的上校,曾经风光无限,却因为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秘密而“败落”。全部故事就从这个秘密开始缓缓展开,那些想要知道秘密的人和藏着秘密的人都极尽所能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情节也就在人们的窥探欲与守护欲的对抗中快速推进。可恨又可悲的小瞎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爷爷、重情重义却引来流言蜚语不断的父亲……这些人物与上校的人生交缠在一起,而纠葛的矛盾也逐渐激化,最终在一夜之间爆发,让所有人物的命运开始扭转。
麦家说,父亲走了,自己的心里有一个角是破损的,写《人生海海》目的之一就是想弥补这个角。为了“回到故乡”,他拼尽了全力。
“人生海海,敢死不是勇气,活着才需要勇气。你要替我记住这句话。”书中“我”的前妻临死的时候对“我”说。这也是麦家想要在这部作品里对读者说的。“既然每个人都跑不掉逃不开,那不如去爱上生活。”
与故乡和解
对于麦家而言,《人生海海》更像是他与故乡、与童年的和解。“我想告别曾经给我带来无数荣光的谍战,回到童年、回到故乡去破译新的密码——人性和人心的密码,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鼓足勇气的冒险,很多次我觉得已经不行了。八年里,我曾经好几次想停止探索,但是书中主人公那种非凡的生命经验和他在命运面前不服输的倔强鼓励我一次又一次站起来。”麦家说。
“我对故乡有一种警惕、怀疑,甚至有那么一点敌意,但一辈子总要写一部跟故乡有关的书,既是对自己童年的一种纪念,也是和故乡的一次和解。”他想通过写作与故乡达成和解,在小说中,给故乡做一个“交代”。“我是一个失去父爱的人”,所以才在小说中的父子情深方面下了非常大的功夫,饱含了很多期待和祝愿。
书中的“我”在结尾处原谅了村子里的仇人:“这是我的胜利,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敌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我感到既光荣又孤独,孤独是我的花园,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
这次创作也让很多人看到了麦家的另一面。“读完小说,我被感动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上校,是我们共同的父辈。”作家苏童说,“这部小说的音色、旋律让我想到大提琴。所以我想这肯定不是一首给父亲的散文诗,而是一首给父亲的大提琴奏鸣曲……《人生海海》的故事看下来,如同一个解密的过程。要解开这个秘密,需要的是特别奇怪的、两种对立的情绪。不仅需要我们对父辈的爱,同时又需要我们对父辈的恨。不仅需要我们通常所说的愤怒,同时又需要怜悯。”
不过,说起过去的伤害,现在的麦家认为是“夸大了”——连养在鱼缸里的金鱼都会经常与透明玻璃发生碰撞冲突,更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们有七情六欲,有各种各样的需求,还有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还有事业线,家庭线,很多事情在我们身边,有冲突是非常正确的。”而大量的阅读,可以让内心变得更加柔软。“有问题也是没问题,年轻的时候过不去。我到了今天回头看自己的过去,我的生命里有很多问题,从原生家庭,包括性格的养成,包括爱上文学,但其实最后所有的问题都会变成你的财富,它有两面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