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说鼠

萧振鸣

2020年是农历的庚子年，又称为鼠年。120年前那个庚子年，慈禧携皇室出逃，八国联军占领北京，以至于次年中国与国际列强签下了屈辱的《辛丑条约》，拉下四亿五千万两白银的“庚子赔款”。

一个人活60岁算一个甲子，鲁迅只活了55岁，所以他只经过一个庚子年，即1900年。那一年，鲁迅19岁，正在南京矿路学堂读书。这时的鲁迅已经在私塾中读完了四书五经一类的国学经典。关于义和团的事，他曾给周作人写过信，说义和团“滋事是实，并无妖術”。提醒家里的人们，不要听信义和团有法术的谣言。

庚子肖鼠，于鼠，鲁迅喜爱有加。至今，鲁迅博物馆还保存着他早年收藏的一幅木版年画《老鼠娶亲》。老鼠成娶亲年画是中国民俗艺术中的一个传统题材，来自于民间传说。传说的版本有所不同，但大致是这样的情节：老鼠女儿要出嫁，嫁给谁呢？一定选个高枝来攀。首先要嫁给太阳，太阳说：云比我厉害，它可以遮住我的光；云说：风比我厉害，风可以把我吹走；风说：墙比我厉害，墙可以挡住风；墙却说：还是老鼠厉害，老鼠可以在墙上打洞。最后鼠们决定还是嫁给猫吧，这样可以改换门庭，也不再被猫欺凌。猫很高兴，于是老鼠吹吹打打将鼠女嫁了过去。老鼠嫁女，结局当然是被猫吃了，但似乎人们并不关心它的结局。

这个题材的版画在中国的苏州桃花坞、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等地都有刻印，每逢年节，百姓买来张挂，以示吉祥喜庆。画面仿照人间婚嫁的仪仗，鼠女乘坐花轿，随行吹吹打打，一幅热烈的场面。然而每个送嫁队伍前，都有一只等待迎娶的猫。鲁迅收藏的这幅民间版画产自湖南滩头，也是中国木版年画的重镇。历经一百多年，质地已经糟朽，一碰就掉下碎末，已经不能拿来展出了，现在展出的展品只能用复制品。

鲁迅曾写过一篇回忆童年的散文《狗·猫·鼠》，讲述了一个关于鼠的故事，文中的描述和那木版年画是一致的。老鼠在绍兴被称为“隐鼠”。鲁迅说他童年时候的床上就贴着一张“老鼠成亲”的花纸，“自新郎新妇以至傧相，宾客，执事，没有一个不是尖腮细腿，像煞读书人的，但穿的都是红衫绿裤”。鲁迅对它充满了喜爱。有时晚上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有一回，他发现一条蛇把一只隐鼠咬伤，就把它养有一只纸盒里。第二天，隐鼠竟活了下来，也不逃走，时时跑到人前，还顺着腿往上爬。鲁迅把它放在饭桌上，喂它些菜渣；又放在书桌上，它还舐吃了些墨汁，这使鲁迅非常惊喜。因为他听父亲说过：“中国有一种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发亮的。它睡在笔筒里，一听到磨墨，便跳出来，等着，等到人写完字，套上笔，就舐尽了砚上的余墨，仍旧跳进笔筒里去了。”鲁迅就想有一只这样的墨猴，但不知到哪里去弄，于是他就把这只隐鼠当成自己的墨猴。这只小隐鼠大约养了一两个月。然而有一天，小隐鼠不见了，使鲁迅感到若有所失的寂寞。终于，长妈妈告诉他，隐鼠是昨天晚上被猫吃去了。鲁迅很愤怒，决定为隐鼠报仇。他见到猫就追赶、袭击，用石块打，或诱进空屋子里，打得猫垂头丧气，以致于猫一见到鲁迅就跑。过了约大半年，鲁迅才知道那隐鼠并不是被猫吃掉，而是它要爬到长妈妈的腿上，被她一脚踩死了。鲁迅于是改称长妈妈作阿长。直到有一天，阿长给鲁迅带来了“最为心爱的宝书”《山海经》，鲁迅才对阿长产生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看来，爱是可以消除恨的。

《诗经》中有一篇著名的《硕鼠》，比喻那些贪得无厌的统治者。中国历代贪官为百姓所不耻，做官即贪，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动辄几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万，这样的官僚体系哪有老百姓的好日子过。近些年来中央反腐，老虎苍蝇一起打，确是得人心的事。中国贪官是有历史渊源的，原因在于封建体制下，有官即有权，想获利益就会行贿于有权之官，贪腐于是便产生了。鲁迅把中国历史做了分析，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虽然奴隶时代已经不复存在了，但奴隶性仍是中国人的劣根性。贪官的产生往往源于“捧”，为了利益，下级捧上级，小官捧大官。鲁迅讲过一个关于贪官的“金老鼠”的故事：

“记得有一部讲笑话的书，名目忘记了，也许是《笑林广记》罢，说，当一个知县的寿辰，因为他是子年生，属鼠的，属员们便集资铸了一个金老鼠去作贺礼。知县收受之后，另寻了机会对大众说道：明年又恰巧是贱内的整寿；她比我小一岁，是属牛的。其实，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金牛。一送开手， 可就难于收拾了，无论金牛无力致送，即使送了，怕他的姨太太也会属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内，似乎不近情理罢，但这是我替他设想的法子罢了，知县当然别有我们所莫测高深的妙法在。”

对付贪官，鲁迅提出“挖”的办法：“最奇怪的是北几省的河道，竟捧得河身比屋顶高得多了。当初自然是防其溃决， 所以壅上一点土；殊不料愈壅愈高，一旦溃决，那祸害就更大。于是就‘抢堤咧，‘护堤咧，‘严防决堤咧，花色繁多，大家吃苦。如果当初见河水泛滥，不去增堤，却去挖底， 我以为决不至于这样。”对付贪图金牛的人，“不但金老鼠，便是死老鼠也不给”。鲁迅说：“中国人的自讨苦吃的根苗在于捧，‘自求多福之道却在于挖。其实， 劳力之量是差不多的，但从惰性太多的人们看来，却以为还是捧省力。”这办法不但反贪局要学，关键是国民都要学。

鲁迅所爱的“隐鼠”是小个的老鼠，对大老鼠他也是痛恨的。他在《狗·猫·鼠》中说：“祖母她们虽然常恨鼠子们啮破了箱柜，偷吃了东西，我却以为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况且这类坏事大概是大个子的老鼠做的，决不能诬陷到我所爱的小鼠身上去。”鲁迅在广州教书时，住在大钟楼，现在这里是广州鲁迅纪念馆。当时那里的环境很乱，鲁迅在文章曾抱怨：“一到夜间，便有十多匹——也许二十来匹罢，我不能知道确数——老鼠出现，驰骋文坛，什么都不管。只要可吃的，它就吃，并且能开盒子盖，广州中山大学里非主任之流即不准住的楼上的老鼠，仿佛也特别聪明似的，我在别地方未曾遇到过。到清晨呢，就有‘工友们大声唱歌，——我所不懂的歌。” 不知此时鲁迅是否想到老鼠成亲的热闹场面。

中国文学中的鼠，有可爱的形象，亦有可恨的形象，但美术作品中的鼠可爱者居多，把鼠与铜钱画一起称“鼠（数）钱图”，象征财富旺盛，八大山人有《瓜鼠图》、张大千有《灯鼠图》，齐白石属鼠，更以画鼠见长，徐悲鸿、黄永玉等许多名家笔下的鼠都非常可爱。庚子鼠年，愿它给人们带来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