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婚礼
2020-04-06毛晓雯
毛晓雯
从周朝开始,便定下了婚姻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按这六道仪式走下来,才算是合法婚姻。
唐人缔结婚姻,亦是依这六礼。
首先是“纳采”,男方托媒人,带上一只大雁到女方家里提亲,表达结合的意愿。有了初步意向之后便是“问名”,男方带上一只大雁,向女方讨要生辰时日,然后带回家卜算,看双方合适不合适。生辰时日若不合,就不必走下面的程序了,婚事就此打住;生辰时日相合,男方向女方报喜,宣示“我们很合适”,这就是“纳吉”。纳吉依然需要送大雁。第四步是“纳征”,送了那么多大雁,这一个环节终于不用再送,但要送束帛、俪皮等贵重物品,算是订婚的礼物。第五步就是“请期”,由男方求得良辰吉日,然后将日期送给女方过目,同时还要捎带上一只大雁。如无异议,就定下婚期,下一步则是正式结婚“亲迎”。亲迎的过程极其复杂,但不管有多少花花绿绿的环节,终免不了大雁出场。
大雁之所以能在六礼当中“独挑大梁”,实在是因为大雁的寓意太符合婚姻所需:大雁是候鸟,总是按时节迁往温暖的地方,随阳而动,用雁象征妻随夫而动;大雁极忠贞,如果伴侣死亡,宁可单飞也不再另觅佳偶,用雁象征妻子对丈夫的专一;大雁性情柔和,用雁象征妻子对丈夫的顺从。每一种意义,都是古时男子单方面最希冀的意义。
大雁不那么易得,但如此重要的象征意义又不可舍弃,唐人便用面塑的大雁或是家禽来替代真正的大雁。到后来,茶文化大行其道,唐人用茶叶代替大雁,因为茶不移本,植必生子,且种在一个地方后不能移动,移动就会死亡。用茶作礼,象征女性忠贞不二和生育后代。与大雁的含义一样,又是忠贞不二。
除了大雁,唐人在最初的纳采这个环节上,还要送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九样物件。送的当然也不是物件本身,送的是九种大吉大利的意思,“胶、漆取其固;绵絮取其调柔;蒲苇为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双石,义在两固也。九样物件并不值钱,几乎都是不需花费便可随手撷得的东西。不过我很赞同这样的做法:向心仪的人家,先捎去坚固、调柔,表明结合的诚意。若在一开始的环节就靠钱财施展魔法,这样缔结起来的姻缘过于冷硬。
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以后,便是亲迎,即正式的婚礼。
“婚者,昏时行礼,故曰婚”——从西周开始,婚礼就在黄昏时候进行,婚礼之中,须有沃盥、对席、同牢合卺、脱服设衽等环节。沃盥是夫妻分别洗手,对席是新人相对而坐、准备用餐,同牢合卺是新人同食共饮,脱服设衽是新人宽衣准备就寝。在脱服设衽的环节中,新郎要为新娘亲手解开头绳、卸下红妆,这大抵是传统婚礼中最温馨的一幕。
婚礼的前一天,男方先在自家门外选一块吉地,搭起青幔,新娘进门之后,夫妻将在这里交拜。布置青幔,原是北方少数民族的风俗。青幔就是游牧人家的穹庐,它在北朝时叫“青庐”,进入唐代以后,很快改名叫做“百子帐”。唐人爱好“百子”之名,欣然接受并推广了这异族的风俗。
到了亲迎当天,新郎經过一整日惴惴不安的等待,黄昏时分,华灯初上,新郎便带着他的亲朋策马出发,去迎娶他那同样惴惴不安的新娘。
新郎一进新娘的家门,挑战就扑面而来。新娘的亲朋好友们蜂拥而上,先是拦门要求新郎下马,接着逗弄、扑打新郎,甚至在院中布下高高的土堆,要求新郎亲手铲去——这就是“下婿”,目的是要煞煞男方的威风。亲眷们各出损招、折腾舒坦之后,才放新郎进屋向新娘恭恭敬敬献上一只大雁,行奠雁之礼。随后,又让新郎守在门外,等待新娘梳妆打扮。这种时候,新郎仅是耐心等待是行不通的,还需要“催妆”。
催妆并非唐代才诞生的环节,从西周至北朝都有催妆。北朝人催妆的声势还格外浩大,百余人站在门外同呼“新妇子,催出来”,催上几百遍,新娘方缓缓现身,真真是“千呼万唤始出”。只是如此机械的催促过于枯燥,时刻怀抱娱乐之心的唐人当然不肯照办,他们将单调的呼喊改进为吟咏以催妆为主题的诗作。
催妆诗不是八股文,没有“正派”“进取”等作文,要全凭创作者挥洒个性。风格不限,作者亦不限,新郎可以催妆,新郎的朋友也可帮忙催妆。唐人意在写诗取乐,不计较作者为谁,下文提到的两首皆非新郎所作。
“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是对新娘甜蜜的嗔怪:一切都准备妥当,天都快亮了,你还没化好妆吗?——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责备,大概源于原始社会劫夺婚的遗风。彼时抢亲须得夜色掩护,天一破晓,劫夺新娘的计划便宣告破产,于是新郎再三提醒“东方欲晓霞”。唐时早已不流行劫夺婚,但这不妨碍唐代诗人将抢亲的野蛮故事化为催妆的缱绻措辞。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是对新娘热情的赞美:你在镜台前,青铜镜里映出你的倩影,好似芙蓉盛放;看着你明媚的脸庞,不知今夕何夕。不过,对待赞美要警惕:此阳台非彼阳台,诗中的“阳台”,暗指楚襄王与巫山神女的故事;诗人的潜台词,即“新郎是风流的楚襄王,新娘是同样风流的巫山神女”,意思难登大雅之堂。新郎新娘却是豁达之人,怡然接受朋友的调戏。
尽管催妆重点在“催”上,但事实上,从未有人要求女子尽快出阁,她们大可随心所愿,叫新郎等了又等。谁都知道,这是她们最后的自由时光。新郎吟咏一篇又一篇的催妆诗,直到某一句叫新娘动了心,新娘才款款出阁,从今随这个吟诗人,踏上未知的人生旅程。
唐女心里有把铮亮的小算盘:从纳采开始,每个环节皆由男方主动把控,女方默默接受。就连卜算双方生辰时日匹配与否,也是女方将数据交与男方,由男方带回自家宗庙卜算,轮不到女方来掌握。所以她们要“下婿”,要新郎作“催妆诗”,因为至少在这些环节上,女人掌握了主动。哪怕捉弄得新郎大发脾气,她们也满不在乎。她们就是要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把戏,为婚姻争取一个平等的开始。
新娘出阁之后轻轻登上马车,新郎要策马围绕新娘的马车转三圈。据说此俗来自鲜卑,鲜卑人祭天时要围着祭坛绕圈,意为辟邪与祈福。但若就此得出结论,认为绕车三匝亦是为了辟邪与祈福,这实在牵强,毕竟新娘的马车与祭坛毫无关联。
比起辟邪说来,我更赞同另一种说法:这是男性无声的宣示,宣示车中的女子,从此以后完完全全属于我。这个宣示或许会让狂热的女权主义者不快,认为此乃男尊女卑的极端体现,通过转圈将女性置于男性的统治范围内。不过,我猜,那坐在车中静静观看男子围着自己绕圈的女子,心情并不坏:无论将来生活几多曲折,至少这一刻他以我为中心。
马车向着新郎家出发,很快就会遭遇“障车”,女方家中的亲朋甚至不相干的路人,会在中途拦截马车,要新郎赠予美食钱财才肯放手。有人认为这是女方想要再敲诈男方一笔钱财,毋宁相信,这是要让男子知晓娶妻殊为不易,务必珍惜。就像唐僧师徒前往西天取经,佛祖设下八十一道障碍,师徒四人须逐一攻破,方能修成正果;若是经书近在咫尺,或一路皆是坦途,想来也无人珍惜那最后的正果。
抵达新郎家后,正式的婚礼开始,连续几个时辰的狂欢也开始了。除了传统的沃盥、对席、同牢合卺、脱服设衽,唐人在人生大事上添加了无限调味品:
新娘初来乍到,为避免冲犯地神,下车后脚不能接触地面,于是侍从用两张席子铺地,新娘每一步都落在席上。待新娘踏过一张之后,侍从又赶紧将后面的席子挪至前面,如此不断,是为“传席”,寓意家族的“传袭”。新娘一步一步踏得认真,席上缤纷的花纹与祝福,就在新娘的脚下蔓延开来。
进入百子帐,新娘需坐一坐事先预备好的马鞍,寓意 “平安”。夫妻交拜之后,两人对坐床上,有专人将缤纷的彩果钱币撒向婚床,彩果乃是枣子、花生、桂圆、荔枝、栗子、蓮子之类,谐音大都与“生子”有关;钱币的形制则各式各样,不一而足。唐人嫌普通钱币虽能代表财富,但还够不上他们希冀的喜庆。所以,为了撒帐这个环节,他们特地铸造刻有“长命富贵”字样的钱币,或是大如酒盏的钱币,将美好扩展放大。
新娘用扇遮掩面颊,新郎欲见芳容,恳求无用,需献上“却扇诗”。温馨的洞房花烛夜,成了刺激的赛诗会。这场“赛诗会”往往不止新郎参与,旁人看得技痒,欢迎加入“比赛”。李商隐就曾代朋友董秀才作了一首却扇诗,“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将团扇比作明月,将新娘比作月中桂花,貌似只是寻常比喻:但细细研究下来,发现诗中的“密码”极有意思:“须放桂花开”,一来是劝新娘却扇,月色莫遮挡桂花,团扇亦莫遮挡香腮;二来是祝愿董秀才能够蟾宫折桂、考中进士。那时的婚礼没有亮闪闪的珠光气球,没关系,却扇诗的奇思妙想将夜色点燃。
却扇之后,还要“观花烛”。从前观花烛是悲伤的,女方家里三日不息烛,男方家里三日不娱乐,看着闪烁跃动的烛火,想念离别的亲人。但是到了唐朝,观花烛这个环节也如同元宵灯会一般,烛光流溢,灯火艳丽,人人都看得一脸幸福。“万条银烛引天人,十月长安半夜春。步障三千隘将断,几多珠翠落香尘”,卢纶这首诗写的是公主结婚观花烛的景象,平民自然无法布此浩大的场面,但愉快热闹的基调,却是自上而下全国统一的,唐人婚礼的整个过程都洋溢着欢乐。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唐诗风物志:唐人的世俗生活》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