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
2020-04-04
吾学书六十载,东涂西抹,一无所成。对于学书经验,可谓“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实在拿不出什么好的经验。我自觉漫长的六十年中,早期可谓“彷徨寻索”,走了不少弯路,稍后想“转益多师”,多方面吸收营养以丰富自己,但因功夫不到,直到最后也未写出名堂。
十四岁时,我父亲去世,遗书中有一本有正书局新出版的影印本《集王书圣教序》,我最喜爱,经常临写。乡先辈梅赧翁先生写“王字”最出名,书法界推为清代第一。我在宁波看到他墨迹不少,对我学习《圣教序》及运笔结体各方面都有启发。只因我笔力软弱,学了五六年,一无进展,未免心灰意冷。朋友中有写《郑文公碑》《瘗鹤铭》诸体的,笔力矫健,气象峥嵘,更感到自己相形见绌。为了藏拙起见,我便舍去真、行书,专学篆书。父亲在世时,也写篆书、刻印章,故我约略认识一部分篆文。再加上家中有《会稽刻石》《山刻石》,后又在书店看到吴大澂篆书的《说文部首》《孝经》《论语》,于是天天临习,加上老一辈的称赞,劲头更足。由于写篆书的人少,一下竟写出了小名声。我在读中学时,便常利用星期天为人写屏、写对,但上下款照例应写真、行书,故还是见不得人,经常抱憾。后来,我见到商务印书馆影印的梁启超临《集王书圣教序》《枯树赋》,结体逼似原帖,但使用方笔,锋棱崭然,大为惊奇。从此,我便参用其法写“王字”,面目为之一变。再后几年,我看到神州国光社影印的黄道周各体书,也多用方笔,结字尤新奇,更合我胃口,于是开始去学黄道周。与此同时,我结识钱太希先生。他的北碑功夫很深,看他振笔挥洒,精神贯注,特别是结合《张猛龙碑》与黄庭坚的体势所写的大字最令我喜爱,故为人题榜,常参用其法。我亦曾按照康有为《广艺舟双楫·学叙篇》所启示的程序临写北碑,终因胆量欠大,造诣浅显,虽难比他人,但此后写大字时参用魏碑体势,便能觉展得开、站得住。
《福寿》沙孟海
我一向喜欢沈曾植先生用方笔翻转,诡变多姿的书迹。看到他的《题黄道周书牍诗》后,给我极大启发,由此体会到其书法是参用黄道周笔意上溯魏、晋的。我便进一步追黄道周的根,直接临习钟繇、索靖诸帖,并且访求前代学习钟、索书体有成就的各家字迹作为借鉴,如唐代宋儋、宋代李公麟、明代宋克等人作品,都曾临习取法。以上便是我“彷徨寻索”的过程。交游中,任堇叔先生钟字写得极好,我也时常请教他。这便是我“转益多师”的开始。
上海是书法家荟萃的地方,我廿三岁那年初冬到上海,那时沈曾植先生刚去世。沈老虽过,可吴昌硕、康有为两位先生还健在,我经人介绍分头访谒请教。康老住愚园路,我只去过一趟,进门便见“游存庐”三大字匾额,白板墨书,不加髹漆,笔力峻拔开张,叹为平生稀见。吴老住山西北路,距离我住的海宁路极近,我经常随况蕙风、冯君木诸先生到吴家去。在我廿五岁至廿八岁四年间,得到吴先生指教较多。听他议论,看他挥毫,使我胸襟更开豁、眼界更扩大。从此,我作书时特别注意气魄,注意骨法用笔,注意章法变化,自觉进步不少。三十岁左右,我喜爱颜真卿《蔡明远》《刘太冲》二帖,时时临习。颜又有《裴将军诗》,或说非颜笔,但我爱其神龙变化,认为其气息从《曹植庙碑》来,大胆学习并曾偶然参用其法。当然,我对历代书家也并非一味厚古薄今。我认为,临摹碑帖贵在似,尤其贵在不似。宋元以来的诸名家作品只要有超越前人之处,我都引为师友,多作借鉴。比如篆书,明以前不足学,大家都学清代邓石如,但我最爱伊秉绶,同时也取法王澍、钱坫,也常用吴昌硕先生隶法写《祀三公山》《阁颂》《衡方碑》;再如行草,我对苏轼、黄庭坚、米芾、祝允明、王宠、黄道周、傅山、王铎都爱好,认为他们学古各有专胜和发展。抗战期间,我避地重庆,手头无碑帖,只借到肃府本《淳化阁帖》一部,择要临习。我对第十卷王献之书下功夫较多,多看多临,每次都会有新的境界。因想到王铎传世墨迹多是临写古帖,取与石本对照,并不全似,甚至纯属自运,不守原帖规范,但这正是其成功所在。吴昌硕临《石鼓文》自跋说:“余学篆好临《石鼓》,数十载从事于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也是这个道理。世人或讥评吴老写《石鼓》而不像,那是“门外之谈”。
我的“转益多师”还自己定出一个办法,即学习某一种碑帖的同时“穷源竟流”,兼学有关的碑帖与墨迹。钟繇书法的嫡传是王羲之,王体风行后人们看不到钟氏的真帖,便把传世钟帖行笔结字与王羲之不同之处算作钟字特点。比如宋儋、宋克等人善学钟繇,我对他们曾作借鉴,便属“竟流”了。郑杓《书法流传之图》把虞世南、欧阳询、褚遂良、颜真卿诸家统统系属于二王之下,一脉相传,这是不妥当的。欧阳询书体远绍北魏,近接隋《苏慈》《董美人》方笔紧结一派。唐人讲究“字样学”,颜真卿是齐鲁旧族,接连几代专研古文字学与书法,其晚年书势很明显出自汉隶。在北齐碑、隋碑中间一直有这一体系,如《泰山金刚经》《文殊般若碑》《曹植庙碑》皆与颜字有密切关系。颜真卿书法是综合五百年来雄浑刚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独步一时,绝不是空中掉下来的。而宋元书家不重视南北朝和隋代碑版,甚至未见前代碑版,便妄指欧阳询真、行各体全出二王,太不切实际。比如,苏轼曾称赞颜真卿书法“雄秀独出,一变古法”便是因为宋人所见前代碑版不多,只见其雄浑刚健,大气磅礴,非初唐诸家所有,所以这样说。这便是“穷源”的例子。
我以上述方法来对待历代书法、学习历代书法,是否合理,不敢自信。韩愈说:“业精于勤。”我虽耄耋之年,但却壮心未已,希望与年轻人一道继续学习,继续上进。吴昌硕先生有诗句曰:“谓我何求颡有泚,八十翁犹求不已。”我写这篇检查,切盼书法界同仁论定是非,匡我不逮,予我南针。
《鲁迅先生诗句》 沙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