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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诗

2020-04-03缎轻轻王小妮娜夜路也荣荣池凌云

作品 2020年2期

缎轻轻 王小妮 娜夜 路也 荣荣 池凌云

缎轻轻的诗

伟大的慰藉——致钟南山院士

丘岭在驯化下也显得绵长,新绿独缀其中

在自然的侵袭中,没有败者更无胜者

造物主的用意 从感染者变白的双肺得以显现

“上苍,我已明白你的用意”

2020年春季,腊梅持续开放

人们闭门不出

公路如梦境中末日的空旷

树梢上,鸟雏儿啁啾鸣啭

一个老人,在奔往禁闭区的列车上

他说出了真实

说说真相吧,说说疫情、安全、人们的安全注意

在众人取悦彼此的黑色浓雾中

他说出了令人不舒服、恐惧的事实

因而这是伟大的慰藉,他人的力量

追寻未知之谜——而非远离这凌空撒下的细菌之花

医者仁心

亲吻幼小的孩子,昨日还和他并肩漫步

在一片无风的果园,那儿有旋转马车、棉花糖和

脆响的笑声

她也有平常而喜悦的日常,而此刻,病者在疫区忍

受疼痛

人对传染的恐惧超越了疼痛,如河水漫过了砾石, 太过容易

正是除夕,她出门前蹲下脸贴着儿子的脸颊,“你

要听话”

“妈妈,放心。”

她拎起行李,整趟列车上都是如她一般的医护人员

奔赴疫区,窗外是日夜绵延的山峦贯穿着自然横

向的力

车厢里有些安静,每个医者都稳稳安坐,沉默中,爱从不更换座椅。

如果

如果白日终结于每晚的两片褪黑素片

那我们该在夜晚前做些什么

才能不辜负

养料、耻辱、烟云般喜悦,你的大门后待解之谜?

夜深我醒来数次,也许在寻找

一个丢失的爱人,一场虚无缥缈的欢愉

在梦中有什么人正在走近?他们睁着无语的眼睛

把青石块扔进河底 (而无数藻类正在水底纠缠,

纠缠…)

如果,我写下的语言符号

是一个彼岸,将永不能和谐

如孵化一幕白昼下的苦难,因此受到世人偶然的

怜惜

重逢

我企盼重逢,就像在产房

与女儿,再次相遇

她哭,声音冲破

窗外正立起薄而透明的墙

亲爱的生命,墙内

是我们的团聚

墙外是生死与遗忘

谈谈具体的生活

房子很闷,你的脸很红

孩子们用小罐子接着倾斜落下的雨水

欢乐不大也不小

罐头铁皮生锈

吃剩的半口黄桃还有春天开过桃花的味道

雨滴洒在房顶不规则的棱面上,时间留给我们

一枚在虚无中久久旋转的硬币

在生命的镜像中

我有许多喜悦的日子在生命的镜像中

镜花啊水月,我是那只捞圆月的猴子

月亮有时并不完整

湖面的平静不容我手指触碰

在地球仪上寻找冰岛

女儿问“冰岛在哪里?”

她手举小小的地球仪,映衬着苹果红的脸

我们几乎同时看见

飘浮:一座孤岛

升起在地球仪表面

它在我心脉的尽头,黑夜中闪现墨绿色极光

那里面藏着我来到世上的意义

却不是女儿的

她所喜爱的太多:白垩纪的恐龙,屋前的一片黄

杨树叶

都不是我曾注意的

而我追寻什么?地球仪上忽明忽暗的夜灯

从四面八方钻进我怀里

王小妮的诗

致突然侧立的城市

降落前的侧飞

左翅膀下面的太平洋闪着渔火

城市侧立起来

突然看见

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的人家

都亮起了灯

而我还在滑翔

我在天上摸钥匙

致小灰马

像胆小的兔子

在冷风里嚼空气

我叫小灰马

它抬头闻闻冻得发抖的胡萝卜

冬天的树枝在头顶撑开密网

有人过来提缰绳

它的脖子勒得细长

突然这灰脸对我应了一声

一大团白汽过来

紧搂住我的这个人间

致火烧云

再不想被追踪

不想戴这顶烧着了的帽子

可它总是跟着

透明的肚子镶着红边

一阵风让它骤然变小

像一歲的小姑娘抽走她的手

绵软的无意识

怜香惜玉早不是我的习惯

现在我和云彩都想走得更快

你们不会不知道这天就要黑了

致正穿透一切缝隙的光

蘑菇穿过雨后霉掉的叶子

草蛉在它的白伞下埋了透明的卵

大地挺起茸毛

光影断了又再续上

锋芒在用力

最末梢的总是最亮

一到早晨都醒过来了

云彩们在笑

海面上正轰轰隆隆起着白宫殿

我抬手摸摸海市蜃楼的金边

太阳走了一夜的路

来治我们的病

致心情

这拱动的金蚯蚓

不知道能不能描述

更不知道先怎样说后怎样说

芒果花碎了一地

光紧贴玻璃

心里忽然这么烫

从哪钻过来这快步如飞的持灯者

有点莽撞

还有点急迫

我的药呢

致云兵团

蓝的白的灰的

乱糟糟的队伍一直向东

刚打了败仗

丢盔卸甲的队伍

不讲理的队伍

和我们没一点关系的队伍

四下里这么安静

又这么让人不安

纸页间光影耸动

只有把所有的书都合上

才发现人间不过几十年无战事

娜夜的诗

邀请函

唯有自然不会让你失望

唯有自然

来吧 带着你血液里的大漠孤烟

和你身体里那个在沙坡上种下:树

的九个笔画

每天去浇水的小女孩

带上敦煌就要干枯的月牙泉

和玛曲草原把湖叫作水镜子的拉姆奶奶

她笑起来多么美:

活着心地洁白

死后骨头洁白

来吧 带着你永不疲倦的诗人之心

试着叙述你看到的  体验到的  为之动情

和失去的……

书房里 你的眼睛老花得越来越厉害了

一些词开始模糊

一些已经消失

你的写作变得艰难了

在书房里丢失的会在草丛中找到……来吧

自然比社会好看多了

退潮之后

孩子们追赶横行的小蟹

我们并未掏空所有的大海

小蟹每消失一次

海滩上就出现一朵沙菊花

我数着

数不尽

孩子们踩着浪花越跳越高 这么美

我们也不再谈论远方——

集体自杀的海豚

被油污粘住翅膀无力起飞的海鸟

罪恶均摊

大海的苍茫来自我们内心

落日仍在天上

它投射在海面的光 像一根燃烧的蜡烛:

……要忏悔

不要忏悔录

——突然想起木心 我用舌头舔着大海

中川机场

兰州中川机场

我和诗人李元胜排队安检

他顺利通过

安检员对照着我的身份证

脸上的笑脱离了威严的职业现场

有些调皮

“一起虚度时光”

“各自虚度 偶尔一起”

窗外的群山依舊光秃,草木空荡

我多么熟悉这里的荒凉……

但这是一个读诗的机场

那一刻 我原谅了所有抱歉的通知

误点的航班

伯格曼墓地

你好伯格曼

你真的很好

你12克重的灵魂和法罗岛的海鸥赞同

被你用黑白胶片处理过的人类的疯狂与痛苦

也赞同

与你的墓碑合影

谈论你的女人和电影

我们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却无从猜测大师隐居的晚年

和你壁炉里彻夜燃烧的涛声

我们无从猜测被波罗的海的蔚蓝一再抬升的落日

仍在天上

你在地下

哭泣和耳语

那个戴着小丑面具的老妇人

她的发辫和裙子多么美——当她躬身

脸颊贴向墓碑

伯格曼 你的墓前盛开1960年的野草莓

路也的诗

在天空下

在天空下,我呼吸困难

在天空下,我锈迹斑斑

在天空下,我是一支行走的雷管

天空下的余生即是残生

天空如天花板

碾压我的天灵盖

脖颈的轴承,就要扭断

天空其实是一面仰躺着的水泥墙

有时发蓝有时发白

上面绘画的云和飞鸟都不动弹

天空太矮,想被顶礼膜拜

天空的认知越来越矮,欲与大地合拢

我想让天空抬高一米

我想为天空打开一扇窗或门

我想让天空塌陷

我想把天空捅出一个窟窿

流淌出星光和无限

天空,无论你发蓝还是发白

凭什么一直在我头顶上

让我呼吸困难

峪谷

我在峪谷里行走

我会独自走上一整天

两旁崖壁森肃,上亿年记忆

隐含着斯芬克司的脸

抬头望见天空卸下

云朵和深渊

红叶大都被吹落

几颗柿子在光秃枝头孤悬

玉米金黄,晾晒在石坡,几乎被阳光引爆

我向峪谷申请

一天往返,在瀑布旁休憩

我向峪谷申请

宽恕之心和遗忘之力

宇宙还在那里,不会被拆迁

想到群星灿烂,想到沧海桑田

所有痛苦都释然

悲歌

大地上没有你的墓碑

你身在何处,或许挖土机知晓

人类文明的指南针和勘测器

能把你找到

哪里是你住过的地方

山坡上的窑洞,朝天空大敞

你不过是一个孩子

居住在童话里

大声说出了人人皆知的事情

你连一个信使都算不上

只有时间愿意为你抬棺

秋天越来越深,漫山野菊开得正好

没有野百合花盛开

等到大雪纷飞,埋在泥土里的根茎会发痒

除了羊蹄,没有谁来丈量雪深

除了信天游,没有谁知道天地的惆怅

荣荣的诗

幽暗植物

他归来时 夜色正浓

月光清浅 照见他的从容

而她蜷在床上 一壶更清浅的茶

她听见他在更衣

想象对楼的灯火透过他的肌肤

一些盈白的反光

没有意外 另一边被子掀开时

依然带起寒意

还有残酒和洗漱后的清凉

仍像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她默不作声

转了个身 像压制着什么

然后是一床的静寂和

滞留于静寂里的两棵

幽暗植物

银杏叶

你走之后 我与世界的关联又少了

他们谈论的现实里没有我

暮色合围的灰暗隔间

我独自失陷  不再四处张望

有人走过 看见了我曾经的孤寂

四面脆薄的透明玻墙

他想出声喊破 仿佛好玩的事物

就像语言一再被组织着 言不由衷

我也看见了我的孤寂

它就在角落里

頂着一张银杏叶新鲜的嫩黄

一个粗鄙的存在

这也是我的一个现实

你走之后 我与我的孤寂

也将渐渐失联

桔乡临海的一只桔子

“我是不慎落入世间的一只桔子!”

满山遍野的桔子 她选中这一只

满世界里找他 只为剥开这一只

也许只是掩饰 剥桔子的轻柔动作

让她镇定 装作一次无心之旅

但为何几次抓不牢桔子

像是它突然长出了逃跑的腿脚

这是一只内心有爱的桔子

皮薄汁甜仍不自信仍会犯贱

这是一只甘心情愿的桔子

偏要喜欢一张嘴

偏想在一副心肠里转成蜜

他的门虚掩着 她的手在抖

手里的桔子几次溜走

一只伤感的裸露的桔子

两只伤感的裸露的桔子

蓝莓

小小的蓝莓有着隐忍的多汁的甘甜

她尝到了 却不说

他也不想再一次伸手

他们小心地看住一颗蓝莓

这是枝头仅剩的:

“谁渴望 谁就是失控者

就是那个自寻的烦恼!”

其时 他在努力沉入神性

她在搜寻一根自缚的绳索

极目处 江山几易其主

爱情还是原先的模样

其时 他就在她旁边

他又在她对面

原谅她从中的摇摆吧

平地起风 要将息还需要时日

“是什么让我如此心动?”

深山里的鹧鸪啼出了蓝莓之涩:

“使不得也哥哥!”

一树繁花

一树繁花可以用丰腴轻视生死

却无法看淡眼前之美

瞧 一朵花总会擦碰到另一朵

意料之中的哗然更像一种暴力

太多的花 太多凋残的走向

太多的肃杀之气 带着它们不管不顾的爱

它们都在争风而风欺压着它们的身子

像一匹过路的马带走蹄声

如果有一朵得到了上天的甘霖

如果有一个枝杈撑住了真美或假善

如果有一颗果实能走到秋天

一树繁花,是否就能压住心底的乌云

是否也能让她有所觉悟

这个迎风落泪 一站在高处就想纵身向下的人

如何转过那个僻静的街角

独自面对一树无法收拾的繁华或凋残

池凌云的诗

种一颗扁豆

我在一堆扁豆中选拣

足够老的那种,它们坚硬

可以做种子。我喜欢

口袋里揣着一堆扁豆的感觉。

我要选择一个好日子,

去找一个菜园,挖一个坑,

一个不用太深、太大的坑

放进扁豆,培上松软的土。

这样我就可以在犁铧与尖刺间静默

无悔地等待那一记钟声。

或许不是麻雀,而是别的什么

有人善于编织罗网,懂得

怎样才能捕捉到更多麻雀,

并掌握几种烹饪术。树林中隐藏的

深渊。铺天盖地的

网眼之下,不再动弹的翅膀

进入微暗的光。

或许不是麻雀,而是别的什么

来过这里。我记得有人彻夜悼念

某一次苦难中离去的伙伴。

在小树林晃动的阴影里,在日渐空旷的

广场上。那些哀伤的灵魂

越过树枝离去时,

羞于与一片叶子

轻轻触碰。

在深夜磨牙的女孩

她说:“我是星辰”

而她微信上标明的地区为希腊,

又一个明天就要告别的新面孔,

想到或许余生再也不会相遇,

我们相视而笑。她不写诗

专注于诗歌朗诵会的新闻稿。

到了夜晚,她睡着了,开始说梦话,

并间歇性磨牙,伴随着痛苦的

呻吟。仿佛在某个漆黑的

空间,有什么控制着她。

我屏声静气,等待黎明到来。

她再次灿烂如花。我震惊于这

谜一般的历程。她说:

“每个夜晚都有一场噩梦,

牙都磨坏了,看了很多医生也没用,

甚至不敢找男友……”

她那么温顺,却羞愧于所有静夜。

我一直记得她静默的样子,

在鹤顶山的某一个夜晚,

我、寒寒与她同住一房,

入睡前,我们轮流把自己锁进盥洗室沐浴,

出来时每个人都带着淡淡的香皂味。

那时我们不知道谁有特异的禀赋。

一种在黑暗和光明之间跨越的能力

通过沉睡得以完美过渡。

在云气沙滩独坐

很久没有这样宁静了,

人群沿卵石小路漫步,一会儿

就像白鹭飞去。一只蝴蝶追赶我,

在高空拍打翅膀,踩踏并修剪。

我寻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一张木椅

某一种思想的墓地。我曾经

觉得道路还很长,可以爱一切

艰难之事,在荆棘地通行。

现在我已无力再飞,我终究没有

长出翅膀。我从迷宫中寻找一条通道,

草地里四散的颜色,当我起身

一棵挂满了金色叶片的幼树

号叫着向我显现。

云一样的石头

可爱的是一块云一样的石头,

在萦绕不去的流水声中缓缓升起。

船只一样昂着头出航的石头;

在古老的天空下穿过一个个现场

孤儿一样空荡荡站立的石头。

上千年舒张着灰色的筋骨与肌腱,

永在的青春向我们描述

无名的逝者与梦的形状。

祈祷与沙,经由一个豁口

向一个心藏悲戚的人涌来。

可爱的是一块云一样屹立在荒地的

石头。像一个失败的劳作者的臂膀,

允许疲惫的人依靠,所有照耀我们

又褪去的光,所有敞开的风

也抚过它们。

帆一样鼓起,却不愿再做出

任何表情,与我构成

一个对话者之间的直角,

我对着它叹气,而一只鸟掠过

像它的心脏在跳动。

霍童线狮

对我们眨眼,摆尾,腾跃。

煽动一团火。狂热的红色流苏

通过一根线咆哮。

张开涂漆的白牙。额上大写的王

早已征服了围观者。多少昔日的弓箭手

替换着起舞,为它走街,圆场,

扭绳,竭尽力气。

永远在追逐,隐秘的绳索纵横交错。

在前方,在空中,忽远

忽近,永难停留的是那

要命的绣球。

李轻松的诗

一个幽灵

这是一场爱、欲望与迷失的戏——

一个幽灵,穿过三生来到这里

只需一刻,他已完成了对死者的访问

对生者的审视,他用的是间离法。

而我的幕间词用的是绝句,

有着烟花与烟雨的交织

欲望那么美!我只要那勾魂的一眼

我跟他走到台前,亮相,开腔

而灵魂在幕后飘荡,尽管春光乍泄

我却已淡出,在鲜为人知的世外……

早晚祷告

每天清晨都要祷告的人是我母亲

“菩萨啊,请你保佑我,不要让我碰到……”

这世界的细菌、病毒、灾祸

她包裹起来的手与心,对一切免疫

她質疑的世界戴着假面。

那不能说出的阴暗气质

一部分幸存,一部分隐匿

她不触碰任何一件事物

那被传染的疾风、血源以至亲情

都莫名地沾染了那凶险

那躲避。那疏离。那抵抗与病

每天傍晚,母亲摘掉假牙再次祷告:

“菩萨啊,感谢你让我又平安过了一天!”

经过三遍消毒,她口腔柔软,心生欢喜,

干净得像个刚出生的婴孩……

刃上白莲

小雨中梨花又白,念经的人已飘过山腰

那被超度的亡灵径直升天

她敲木鱼,领念,尤其是在念心经时

声音沾一点仙气儿,又轻又飘

闭着的眼初愈的病,都被仙乐覆盖

花瓣般的鸽子正往云端上飞

一些朝觐的人,一生也到不了山顶

那些刚刚沐浴的草木

听了经声,比别的植物长势茂盛

而她忘了正闹离婚,为存款与房子

心里生出的如刀恨意

刀的刃冰凉,刃上一朵白莲花。

搓麻的人

搓麻的人没日没夜,却有输有赢

有人设了局,有人跳了火坑

那些老的少的光棍,那些明里暗里的人

都汇聚于此。有人摸牌时走了神

有人上挺时被截了和

十三幺与杠上开,一时内心沸腾

冷的嘴和热的血,飘飘然……

仿佛都是人生赢家,开口就好大的气魄

那个闭眼出牌的人

满手的老茧,满眼的云端

仙鹤与家雀都从他手上起飞

有的入了定,有的炸了翅儿

而一个柔软的秋波

无需暗送,就使他一手的好牌打得稀烂

那时……

那时走关东的车马那么慢,脚步更慢

山海之间,多少流放的冤情与春心

那时有人丢了西瓜,只捡一粒芝麻

为朋友插刀的两肋,竟生出柳叶或桃花

那时天大的事情都不过是一碗烈酒

再小的过节也会酿成天灾或人命

那时月亮那么大,且白,那时的女人

乳房饱满,把孩子和野兽都揽进胸口

那时牛羊温顺,偶尔也有微小的兽性,

双角挑了羊圈又挑老狼,终未逃出虎口

那时秋风既是道场又是祭坛

死者为大,在西去的路上吹吹打打

那时所有的游魂都在世上飘荡

那些有灵性的动物,都护佑着家族的兴旺

康雪的诗

今晚的月光不像昨晚

——给女儿

——当然,肯定是不同的

昨晚我们向南走,月亮也向南

今天我们向北

月亮也向北

——向南和向北的月亮

没有什么不同

但今天,走完最后一级台阶

一只毫无经验的小手

指向了它

——它是什么?

——月亮

这时,真正的月光才落在我们身上

白露

用一种回忆的口吻吧

在今天想起已经错过的

为什么都沉沉睡去

为什么从不肯拿出一整个黑夜

守着一棵小草

我第一次想知道

露水是怎么爬上叶尖的

是怎么从破碎、无形到达美的极致

是怎么从我们内心出发

从爱到不爱,到死去活来,到恨

最后成为与我们

毫不相干的东西――

一种圆满,就在任意一棵草上

满地珠子

这样一个寻常的早上

从幽暗的巷子里钻出来

日复一日地

需要头也不回地赶往地铁站的人

突然瞥见

路边的草丛里挂满露珠

啊,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又是怎样无法启齿的悲楚――

上天为了取悦我这样

一无所有的人

到底有多煞费苦心。

在感情中

我们是玫瑰,也是摘玫瑰的人

是滂沱大雨,也是雨后闪烁的叶片。

我们真正拥有了什么?

爱是河面的晨雾。

“當我伸手——

我不怕被刺伤,但我真害怕它死掉。”

“那凭什么断定它会死?”

如果一个人不是另一个人的深渊

如果一个人

只是另一个人的深渊

它就是一朵不被祝福的玫瑰。

一个声音

本来有七只。咻的一下就少了一只

其实咻——

是我想象的。每样事物的消失

应该带有声音,像有所准备,有所保留

还有一丁点儿人情味

其实咻——甚至在我的骨缝

发出了回声。这时我的空旷恰好接住

一只鸟

我独自走在路上,我并不介意

它是否真的

给我一个好的告别姿势

因为咻——

我们获得离别的经验,并友好地

失去联系。

熊曼的诗

白砂糖,黑芝麻

想你的时候,我就卷起袖子

开始和面。像你一样

把白砂糖倒进黑芝麻里

让糖的甜渗进芝麻的香

包子做好后需要放一放

等待它一点点松软,鼓胀起来

再放进蒸屉

像一个人的思念

从干瘪到饱满的过程

水开始沸腾时

我就站在云里雾里

想你当年也是这样

双腿酸胀目光安宁

你一会看看蒸笼

一会看看堂屋

那里有三副无辜的雏喉

喜欢跟在你身后

巴巴地喊奶奶

屋外香樟树上

一只蝉声嘶力竭地叫着

无人知道那是它最后的夏天

意料之中的事

小乌龟在清晨死去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春天时人们从外面带回它

有时喂它清水,饭粒和虾肉

有时什么也不喂

当它被遗忘时

约等于一团静物

默默承受着作为玩偶的命运

直到秋天来临

直到它死去

两只前爪依然保持着向上攀爬的姿势

那永不屈服的姿势

它被人从水中捞出

留下一只玻璃缸在桌面上

空空的玻璃缸

从前生活过水仙,金鱼和乌龟

如今盛满

椭圆形的空气

擦净的地板在反光

那上面一个孩子抱膝而坐

在看动画片

他吃饱也喝足了

尚不知愁苦的滋味

如果无人来打扰

他会一直看下去

他的母亲在翻一册旧书

那里有亭台楼阁

繁花掩映的小径

人们的胸腔里

装着蛛网般密集的心思

她忽然倦了

扔下书去看一朵雏菊

不远处米粥在锅里翻滚着

开出一小朵一小朵白色的花

古老的香气

作为令人心安的源头

让人想起秋天,劳作和母亲

我曾被那样的手握着

被那手上的冰凉握着

枯瘦的现实令人好奇

是什么取走了它

曾经的形状和温度

在时间的边缘

它端起过锄头和酒杯

啜饮过爱情的甜美和苦涩

在冬日的池塘邊

浣洗过一家人的脏衣裳

为熟睡中的孩子掖过被角

并摸摸他的小脸

俯身盖上一个吻

没有人记得那些细节了

那些砂砾般结实,光滑的瞬间

正从这手中一一坠落

如今它奄奄一息

作为主人向这世界告别的载体

在夜海中独自航行着

即将没入无边的黑暗

杨晓芸的诗

人类教育史

——致斯坦利·库布里克

黑色石碑带来隆重的墓地仪式。鞠躬,静坐,

面对方形黑板的呆板,漫游平行的理想国。

时长几秒的闪回段落,墙裂里嵌入古典花纹。

鸢尾花香的光线一次次刷亮左下角鞠躬少年

的背弓,像引火线奔向火苗。

高屈光度下的真理之鞭

啪啪甩出简化中文的花体字答案。

裂缝中的白色牵牛是隐秘的教者,早晚

在耳际吹奏明亮的暗号。

若干年后,成熟的书写像描绘蕾丝花边。

躲过流亡时代的红瞳检测仪,他和她如愿

厮守在暗夜,交换各自的词典但非新华词典。

几个明亮的词像幸存的萤火虫

抱团取暖。蕾丝花边波浪般席卷罗马柱。

肉身精致到极致,神启追溯至三百万年以前。

体内的激情是人猿暴走的激情;悲喜交加的

怒吼仿若婴孩初啼。阳光法则按时照耀黑色

墓碑;施特劳斯奏响《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

小蜜蜂嘤嗡暮春挽歌。踏入理性黑洞绝对自由

的你犹自潜往层层星云花中的白矮星。

你赢得足够漫长的晚年,足够厘清云雾史,

足够电光石火万万次

锻出金刚石。万万次叠加的尘劫中飞升的

人性靶盘如布满花痕

的密纹唱片。阿基米德螺旋线上,安魂曲嘤嘤

嗡嗡。今日自由呢,依然绝对,依然夸克。

今日祈祷者乃虚无者手抄波罗蜜多金刚经。

清明归乡记

鸟语不会被无形之手篡改,

只是语境随轴暗换。

这持续三天的塔科夫斯基雨景。

看薄薄几页,乌云撒泼的历史,

惊悚于昼夜失调的严重性,

与轴之暴力。

麻雀皆信鸽,小身躯屡次穿越死亡

的场景屡次被我截图,

以确证灵魂被金喙衔往云端。

还魂诗·冬

今日“山水何曾称人意”。

何况凛冬之南,暖景虚拟的逼真。

突袭的雪团包裹如斯暖意?

或许是呼啸的锥形铁。

花团锦簇升空虚张

生动一张并不生动的脸。

北风急喘拍打遮羞窗像撩拨,

快递来颓废时尚。星际的

一粒幽粒里旋转放映《星际穿越》。

此域天地转换之法乃云雾之法。

何况泥沼的乌云替换了暗物质。

呜呼哀哉噫吁唏……借偶尔的闪电

之光漏,白日夜游人,蜜熊寻蜜般

追逐丛林之蜂,游击于现实。

摆渡帖

呼吸空气如同嚼蜡。窗外恍若吊脚楼

下的滔滔深渊。

天雷勾地火的超市。一秒一变脸的电子窗。

油漆滴答流淌的红字“拆”。

通胀雷火连绵,世界一片焦……

焦怒,焦土,焦头烂额,瓜分豆剖之焦。

“饥饿艺术家” 变身猥琐犀利哥——

“……我必须……我别无选择。”

虚空扣杀弧旋球,独与上帝

玩乒乓。独自焚香跏趺读心经,独自瘦峭。

多么艰难,非幻梦难以度日

非嘻哈难以挨过下一秒。

脚步起落间,自绝的念头,捻灭一千次。

枪口瞄准眉棱闪闪的最后一刻——

响尾蛇溜进草丛。屏幕嘶嘶作响

一片雪花旋转着放大,覆盖你的脸。

世界骤然变暗,变冷——多么艰难的时刻

宇宙卡在黑洞的枯喉,一声啼哭响亮地蹦出。

宝蘭的诗

武汉上空

从来没有一只蝙蝠

包括在高处清理落尘的蝙蝠侠

靠近过,那些行走在地面上的人

而人心,把蝙蝠弄上餐桌

人嘴,让蝙蝠臭名昭著

是谁把高悬达摩克利斯头上的利剑插入大地

人类的统治,太过自以为是

蝙蝠不再退让,牠是否受够了

被过分设计的一生

斩断马鬃,帮人类重建秩序?

人从树上下来之后,又入洞穴

一直和疲倦为伍

杀戮驱逐杀戮,传染复制传染

没有更高的价值阶层

逻辑链和生物链在他们眼中

是哪吒脚下任意践踏的风火轮

废弃的城堡,被强暴的文明

掩体中生存着最后的族群部落

双手合十,慈悲喜舍,敬畏众生

一次次示教我们

脱去被污染的防护外罩

远离杀戮,远离无知和病毒

爱和被爱,是人间该有的模样

永恒的山峰,有迷途的云彩

不会因它身在高处,就变得厚重

它亦不能阻挡我们把希望和光明

写在武汉的上空

多年以后

那些不请自来的风

经过极夜的寒冷,跋山涉水

終不敢老去

她相信那个远行的人

仍旧会从山间小路走来

她在等,总会归还一个春天

杏花开了又谢,柿子绿了又黄

南方的红棉从高处散落

如果你终究不慕春色

我又何必在意褪去身上透彻心扉的红

依稀记得离别的下午

我是一条让开的路,我的孤独是岸,是那株单瓣的兰

是流水之上漂浮的一堆词语

因过多考虑水的感受

以至于忘记裸露的胸膛,正被一点点掏空

不敢想,多年后还将失去什么

如果你是一道彩虹

注定会出现在我哭过的地方

暗香

一粒休眠的种子

掉进终南山人迹罕至的山洞

极尽黑暗中

一辆马车从大唐驶来

谁的心跳

落在身上,一束柔软的光

我感受到这光的诚意

坚信这一次,我可以活着出去

如果可能的话

我愿意用百年前的一担稻谷

捡去稗子、糠壳和残除的记忆

酿造一碗不醉酒

洒向这个清白的人间

是你,让我赶在腐烂之前复活

长出野心,无可救药

我迷恋,你和秦岭一样直率

就要春暖花开,

我不想再一次被撒向大地

你是播种人,该知道

没你的地方, 我开不出花来

极夜

我正途经一场落花

远不及你转身的速度

当庙宇丧失之后,月亮掐灭最后的光

黑暗中,有人低头私语

她们从不会被光线折射

暗物质统治一切

行蕴亦如瀑流遇上落叶

太阳和冰川保留太古初始的记忆

迟钝的夜,鬼魅新婚

人的枕头,不再留恋春色

不识时务者,如同迷途的羔羊

懵懂地闯入狼的领地

成了行走的表情包,她不解

是谁,向后不停地扔手榴弹

断其退路

而极夜的这场落花

如果三年五载还落不下来

我,是否该一直在路上

碎梦

由诸多碎片推拥而来的城邦

让一座山停止了生长

梦中之我 ,落在光秃的树上

一只花豹拦住去路,一只猎狗掉下山顶

一些往事费力地向上攀爬

悬崖尽头,一条河流落荒而逃

而在城邦的碎片里

她们在规避什么?

河流的原罪,从不接受岸的审判

孤独拥抱孤独,梦和流言一样无序

拯救,对抗、捍卫,皆薄如蝉翼

我又看见暮年,抱着炭火冬眠

引来一场大火

你一袭红衣,说热可扩张时间

在你赶到之前,我在火中翻找着一张契约

醒来是若大的空

听见自己在童年里哭、在青春期呐喊

没有人在乎我的描述

窗户和紧锁的门,无可救药的

和我一起,又一次翻山越岭

堕入凡间

我想做一条周庄的河

赶不上春之锦辰 错过了花期

我是一条北方的河流

没有去过周庄

不是每一条河流都能抵达江南

可我知道的周庄别人不知道 不想解释

古镇不会轻易让你看见

那是一座没有时间的房子

说不出对主人的思念

这里迂回往复的水系就是大地的年轮

也从不诉说沧桑

如果你来 一些那样的人和一些那样的事

在你心中来来往往 进进出出

却再无痛感

周庄又像一株前人栽在水边的树

为一代又一代后人乘凉和疗伤

她至今还留存着母系氏族的体温

透过客栈的窗户

你可能看见夕阳下一个前朝的小脚女人

拿着鸡毛掸子

正在追赶一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小人类

而另一方向走来的是

几个拿着手机 书本的年轻人踏着晨曦

在这里学会用脚丈量爱的深远

把时间从车水马龙中救出

安静放回放下的片刻

两条河流默契的沟通 拥抱

如果可以 余生就做一条周庄的河

水是我全部的语言

以此用来表达我对春天的谢意

在每一个月夜

静静地守候那个为人间洗衣的女子

并和她建立起披头散发的关系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停不下来的双手

泪痕 河流 汗水 欢笑

它们都是大地的血脉

也是我仅仅能流动的部分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