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囚鸟、圣徒:读赫胥黎札记(专栏·风雨学人)
2020-04-03杨无锐
杨无锐
一
第一次读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是著名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1932)。汉语世界,它莫名其妙的进入各种书单的必读书目。我这代的很多人,或者前后几代的很多人,对赫胥黎的认识,可能仅限于这本书,或者说,这个书名。汉语知识界,常把《1984》和《美丽新世界》放到一起谈。据我观察,很多词语上的“自由”“民主”爱好者,更喜欢聊《1984》,对《美丽新世界》往往只是略致敬意。因为《1984》更像是一本关于思想的书,借助它,人们可以就权力、思想之类的事发挥出不少聪明说法。自诩热爱思考、捍卫思考的人们当然热衷从它那里寻找灵感,提炼话头。《美丽新世界》描绘的景象则要平庸许多,那里根本没有思想,所以几乎谈不到思想管制。当人变成可以批量制造的工业品时,思想早已不是统治的敌人,连成为对手都不配。人类不再害怕思想,而是彻底割除了这项生理机能。读《1984》的人,可以据此认识、谈论某种“邪恶”。《美丽新世界》里则不存在“邪恶”,因为“邪恶”不过是个由陈腐生理机能产生的陈腐词汇。
《1984》出版于1948年,《美丽新世界》出版于1932年。赫胥黎曾经写信给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说自己的书是对未来世界更准确的预言。赫胥黎是对的。他之所以对,是因为他描述了一个更为舒适也更为平庸的世界。《1984》仍旧要讲一个正邪之争的人性故事,《美丽新世界》则预告了人性的瓦解。人性瓦解的标志是,人间再也不需要正邪之争。人性的固有标记,不是纯粹的正义,也不是纯粹的邪恶,而是永不止息的正邪之争,这是人群之间的战争,也是人在灵魂里的内战。《美丽新世界》说,获得最后胜利的,不是正义,不是邪恶,是技术。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那些争吵、杀戮,都是典型的人性事件。哪怕在最为极端、狰狞的面孔、词语背后,你也能寻到人性之光。《美丽新世界》则把整个故事颠倒过来:正义、邪恶,乃是人性事件;而人性,归根结底终将成为技术事件。老故事:技术是人性的造物。新故事:人性是技术的造物。而促成这个新故事的,并非左派亦非右派,并非此主义亦非彼主义,并非此制度亦非彼制度,而是全体人类通力合作。信仰进步的左派会与同样信仰进步的右派携手。技术,将成为所有这些人的共同福音:技术杀死神,引领进步,让人活着,让活着的人获得舒适感。赫胥黎的福特主,终将战胜奥威尔的老大哥。
直到读了一点儿尼采、韦伯、海德格尔、施米特、路易斯,我才知道赫胥黎是一个更准确的预言者。尼采期盼的超人究竟如何姑且不论,背后的忧心,则是人类的蚁化。韦伯也曾越过“价值中立”的自我约束展望未来:赢得未来的,恐怕不是什么信仰,而是挤干了人性残汁的科层制和无灵魂的专家。海德格尔、施米特、路易斯对未来的预判出奇地一致:技术将成为新的宗教、新的王,那将是人性故事终结之处。
这两年火爆书市的尤瓦尔·赫拉利,写《人类简史》的那个人,不过是用快餐笔法重述尼采、韦伯、赫胥黎们讲过的这个故事。当然,他毫无悬念地受到嘲讽:技术精英们说他不懂技术,学院史家们说他不懂史学。普通读者说,他的书让人心情不好。
有些让人心情不好的书,最好放到一起读。
二
第二次读赫胥黎,是《Point Counter Point》(1928,中译《旋律的配合》,龚志成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这是一本知识分子小说,与《美丽新世界》前后相接。
小说的主要内容,是没完没了的谈话和心理分析。借此,诸种知识、诸种为知识所困的心灵,演出了各自的来龙去脉。心智超凡的赫胥黎、心智超凡的钱钟书,似乎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类作者(据说,他们写的都是“知识分子小说”)。钱钟书写知识分子意在戳穿,落脚处无非“知识分子也是人,也是庸人,也要演出庸人的悲喜剧”。赫胥黎的重点则在知识,以及知识对心灵、世界的改造。知识人也是庸人,这不过是只能一笑了之的乡愿俏皮话。现代世界的一大景观却是:所有人(当然包括庸人)都成了知识分子(被知识规训的人)。赫胥黎是诸种足以规训心灵的知识的观察者、关注者。《旋律的配合》是一份充满忧心的观察报告。
《旋律的配合》写了两代人,一个小圈子。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灵上的畸形儿,知识的囚鸟。
第一代当中,最显赫的,是爱德华勋爵。他有世袭爵位,在科学界颇有声名。他高大挺拔,有贵族风度。他是热情的科学家。在书桌上,他娴熟睿智,像科学本身一样古老。而他的情感、直觉、本能,像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这是一个封锁在科学大脑里的六十岁的僵化了的孩子。他是家族退化的标记。他丧失了家族代代相承的勇武,对政治的兴趣,对权力的胃口。他不知道自己该热爱什么,能热爱什么。他有时想自杀。直到四十岁,他偶然读到一篇生物学论文。论文里的几句话,成了天启。他意识到自己与全人类有着切实的联系。联系的介质,是周流循环的化学元素。比如,他在维也纳听歌剧的日子,可能已经消耗过一片原属莫扎特的材料。对他而言,这种一下子跟人类连在一起的感觉,是一种宗教需求的替代品。有了這种感觉,他可以安心待在实验室,把自己和所有人隔开,包括妻子。爱德华的天性,不是逃离人群,是逃离人。就连面对妻子,都孩子般的手足无措。唯有在实验室娴熟地解剖蜥蜴时,他确信自己同世界团结一致。他不是爱科学的人,他是在科学的无菌环境里才能爱世界的人。有评论家说他是科学至上主义者。实属误会。他的语言风格,是随时从蜥蜴的尾巴跳到上帝。在真正的科学主义者眼里,他是可笑的老古董。
画家约翰·比特雷克是爱德华勋爵的另一极。他身强体壮,生机勃勃,性欲旺盛。对他而言,探究女人的肉体,和画女人是一回事。不能停止画,也不能停止探究。爱德华勋爵完成了婚姻,就像完成一项终究逃不掉的使命。老比特雷克有过三次婚姻,却厌烦婚姻。他喜欢女人,也享受爱情,但绝不容忍女人搞乱自己的生活。他喜欢的是女人的肉体,对各种所谓的“精神”不耐烦。他追逐女人,犹如爱德华跟女人保持距离,都是为了平静地生活。他是爱德华夫人的情夫,肉体启蒙者。在这个女人身上,他和爱德华各得其所。他需要在不同的女人中流浪,比如那些识趣儿的情人。但最好也有女人等在一个地方,供他疗伤,比如他的第三任妻子。恐怕再没有别的女人能如此配合,把婚姻变成一种长期的一无所求。老比特雷克粗犷强悍,似乎无须依赖任何人,像是奥林匹斯山的诸神。可是这样一个神样的人物,一场胃病就能把他击溃,堕落成“次人”,回到妻子身边失魂落魄。据一位旁观者说,卖弄神样,本就是“次人”的症状之一。
悉尼·夸尔斯家道殷实,仪表堂堂。从父亲那里继承的财产,足够他干一番大事。他也自认是干大事的人。先是从政,继而经商。凡他经手之事,无不一塌糊涂。最后一项产业败坏之后,他的妻子长出一口气:再也没什么事儿等着让他搞砸了。但他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失败。他坚信自己是尚未成功的大人物。他晚年的雄心,是写作。一部关于民主政治的大书,写了很多年。卡片箱、打字机不断添加,都是写作之前的准备。另一部是关于印度的书,他每周得跑两次大英博物馆。他最喜欢的事儿,是向人展示写作工具,谈论写作计划。当然,听众最好是女士。利用大英博物馆的研究“闲暇”,他引诱了一个粗俗的底层女子。他以为是智慧征服了女人。那女人则把他锁得牢牢的,连鄙夷都懒得遮掩。据老比特雷克说,老夸尔斯是这样的人:远远看去,一座巍峨的罗马神庙;近看,神庙只是一块有画的幕布,盖住里面破败废弃的小神龛。问题是,所有人都看见了幕布后面的惨状,只有老夸尔斯自己把幕布当真。他由衷地相信,世界对自己这位大人物所欠甚多。
第二代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们构成了一个流动的圈子。圈子的主要活动,是谈话、调情,分析别人的谈话和调情。
三
菲利普·夸尔斯和马可·兰皮恩,扮演诊断者的角色。兰皮恩身上,有D.H.劳伦斯的影子。菲利普身上,可能有赫胥黎自己的影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书里几乎是囚鸟们的终极观察者、诊断者。但他们又确实是书中人,囚鸟之一。
兰皮恩重新定义文明、野蛮。现代人大多自诩为文明时代的文明人。日常自诩的“文明”,兰皮恩有时称之为野蛮、反常。他所谓的野蛮,即是不完整,不均衡,不和谐。
理智压抑灵魂,是野蛮。灵魂压抑理智,是野蛮。灵魂、理性压抑情感、肉体、本能,也是野蛮。所有的压抑,都意味着人和自己为敌,让自己畸形化。所有针对人类的训导力量都可能制造相应的心灵疾病。兰皮恩说,有耶稣病,有牛顿病,有亨利·福特病。曾经,耶稣病使人们用灵魂压迫情感、身体。后来,牛顿病又用理智杀掉了灵魂。最新的时代里,亨利·福特病把所有生命裹挟到机械齿轮当中。
于是,兰皮恩又有另一个说法:高贵的野蛮人。这里的野蛮人,不是指文明时代的病人,而是指那些有古风的健旺生命。灵魂、理性、情感、欲望本该调和,必须调和。但调和之道,不是宗教、哲学、道德、科技,不是任何一种诉诸观念、说辞的宣教,它只能依赖一个健旺的生命,一种直接的生活。所有患病的生命,都是无法面对生活本身的人。
兰皮恩用大头小身比喻未来的人。大头小身,首先让人想到知識分子。依照某种流俗信念,人们认为知识分子是一个特殊的群体。现代世界,几乎所有人都知识分子化了,哪怕是那些离知识分子最远的人。知识分子化的意思,不是所有人都有知识,而是所有人都为观念囚禁,脱离生活。现代教育,是依照知识分子的政治正确铺展开来的。
一个庸众,一个本来与知识分子无关的粗人被知识分子化,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既丧失了本来的生活直觉和本能,同时,他也没能力沿着知识之路重获摆脱困境的自觉。一个健旺的生命,一旦发生撕裂,他就知识分子化了。这与知识本身无关。
时代的痼疾,不是极少量的知识分子过着畸形的生活,而是绝大多数人都被知识分子化,过着模仿知识分子的畸形生活。
一方面,“知识分子的生活是一种儿童游戏”。另一方面,每个被送去学校的孩子,都“作为塞满知识的小教授出现……得意扬扬地显露自己精明的小小的抽象归纳”。所有人,逐渐变成一种人:“一个生意人就是一个碰巧比真正的科学人傻一点的科学人。就生意人的智力而言,如同别人一样,他过的生活也是单面的和凭理智行事的。而且那样做的成果就是内在的心理的堕落。”
菲利普就是这样一个意识到失根之痛的失根者。对他而言,现代人的失根状态是一个可以用心智理解的对象,是一个历史课题、哲学课题,甚至生物学课题。他可以在餐桌边或笔记本上把这个课题剖解得细致入微,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在课题之中。所有对失根之痛的剖析,都没法让自己从失根中走出来,因为失根本身,就是他的生活习性。他的汽车轧死一条流浪狗,他立即从动物的生理习性联系到西西里的人口数据,最后引申出人类的道德相对性。他的妻子感到惊恐,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他可以在笔记本上连篇累牍地讲述人的偏狭、灵魂的病态,但他不愿跟妻子多说些什么,哪怕他意识到妻子可能爱上了别人。
兰皮恩似乎好一些。菲利普之所以敬重他,是因为他是生活得更好的人。兰皮恩对现代病态生活病态心灵的批判,充满力量。兰皮恩夫人说,他对心灵有一种特殊的嗅觉。可是,关于健全的生活和心灵,他能说的不多,只有“整全的生活”“高贵的野蛮”“返祖”有限的几个抽象词语。
至于生活,兰皮恩过得的确比其他人更健康,但那有一多半出于偶然。兰皮恩出身农家,身体羸弱。他的妻子身世显赫,却健康野性。整个婚姻,实际的主导者是兰皮恩夫人。她对琐碎恼人的家庭生活充满兴趣,且长久不衰。她对丈夫的能力无比信任。她让生活秩序井然,又足够率性。她治疗了丈夫的紧张和自卑。她欣赏丈夫的所有观点,乐意借助丈夫的眼睛看世界。这是一种夫唱妇随的婚姻生活,并且出乎本性,全然没有勉强。但是,这份生活里,兰皮恩的批判性观点并不那么重要。婚姻并非依照他的批判运行。相反,健康的婚姻生活使他有精力投入批判事业当中。问题在于,他批判现代生活和知识分子,批判的方式,同样是知识分子式的。当他把批判当成志业,他也成了病人中的一员。
《旋律的配合》的主要情节,是诸种现代知识、现代知识心灵的最后的风花雪月。《旋律的配合》预示的,则是他们的穷途末路。书里用力最多的,是兰皮恩这个人。他的原型是D.H.劳伦斯。这一点,劳伦斯自己也清楚,却不太满意。他曾写信给赫胥黎,大意是,别的人物都好,唯有兰皮恩,像个小丑。劳伦斯的反应,我觉得可以理解。人把自己的声音录下来,再放给自己听,通常会觉得怪怪的。
劳伦斯的确几度吸引赫胥黎。他歌颂性爱、本能、生命力,赫胥黎可能一度把它们当成现代“知识绝症”的救济之方。好在,小说没有写成劳伦斯主义手册。相反,代表劳伦斯的兰皮恩、代表赫胥黎的菲利普,都是有待观察的病例。
紧接着《旋律的配合》,赫胥黎写《美丽新世界》,两本书前后相继,颇有意味。前者讲述现代知识的穷途末路。而所有这些现代知识的共同根基,是启蒙以来对理性-科学的偶像崇拜。《美丽新世界》里的福特主,则是这种偶像崇拜的道成肉身。
四
这个夏天,偶然读到《长青哲学》(The Perennial Philosophy ,王子宁、张卜天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读完的第一印象:这竟然是赫胥黎写的。再想想:这就该是赫胥黎写的。
在此之前,尽管读得不多,却也多少对赫胥黎在政治思想光谱上的位置有个判断。他在《旋律的配合》里对现代知识的诊断,在《美丽新世界》里对技术宗教的预言,也基本可以在20世纪政治哲学语境下去理解。
《长青哲学》的主题,却不是政治,而是个人心灵。这本书关注的是个人心灵与神圣实在的接触和交流,或曰灵性生活。
启蒙以来的绝大多数流行知识,都断言此事纯属虚妄,或源于愚昧,或源于谎言。这种基于理性-科学偶像崇拜的判决,在20世纪早已成为学术的政治正确和学术之外的市民常识。历史上存在着海量讲述、讨论灵性生活的文献。基于20世纪知识风气的政治正确,这些文献根本没法得到理解,甚至起码的尊重。更多的时候,它们只能被嘲讽、批判、拒绝、无视。
《长青哲学》开宗明义,承認灵性生活,并认为灵性生活对人类的个体生活、群体生活至关重要。这本书的主要工作,是对那些常遭拒斥、无视的灵性文献进行串联和梳理,从而勾勒出一张灵性生活的草图。
依“长青哲学”的视角,这些符号系统尽管出现于不同的时间、空间,面对不同种群,却不约而同讲了同一个故事:人对神的聆听,追随,交托,以及人的重生。
套用印度的分类,赫胥黎的《长青哲学》大概算是“传承书”。它是对散见于东西方的灵性典籍的分类评点。这些典籍,以文字的形式封存了圣贤人物的灵性体验。赫胥黎相信,这些文字应该,也可以相互沟通、照亮,因为这些体验本就发生于同一个物种,指向同一个地方。
按照现代学院的贫瘠分类,这本书算是“思想史”或“学术史”。不过,学院里的思想史、学术史教授不会这样写书,深受学院规训的“专业读者”,也不会看这样的书。对此,赫胥黎早有准备。对他而言,“长青哲学”不是供学术产业消费的专业课题,而是与每一个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生活主题。正如每个人都需要家庭生活、政治生活,人们也需要灵性生活。唯有那些被现代知识规训得头方心硬的人,才会丧失对它的渴欲。现代学院,正是制造这类人物的地方。所以他明确宣称,这本书不是学院中人所写,不是写给学院中人看,也极少从学院知识中获益。
这就回到了本节开始的地方。我惊讶:那个关心现代政治、人类命运的赫胥黎,怎会写出一本看起来很像思想史的书。惊讶之后是释然:写《长青哲学》的赫胥黎,仍然是那个关心现代政治、人类命运的赫胥黎。《长青哲学》与学院派的旨趣无关,这仍然是一个忧心人类命运的人对同胞的劝诫。这样的书,大概只有像赫胥黎这样的人才能写。
1945年,他已在美国站稳脚跟。靠着写小说和给好莱坞编剧本,他有不错的收入和声望。他可以沿着自己的忧患和关切走得极深极远。在知识上,他不必在乎学院政治正确;在表达上,他始终向普通读者发声。在启迪民众这件事上,他比任何学院人物都更会说,更想说。
读完《长青哲学》,我才发现它的很多地方都是《旋律的配合》《美丽新世界》的延续,甚至基本主题也没走太远。《长青哲学》看起来像是一本关心个人灵性的书,其实仍然是一本关心现代政治、人类命运的书。在赫胥黎的论述里,个人灵性生活,恰恰与现代政治、人类命运息息相关。
《旋律的配合》讲述了诸种现代知识、现代知识心灵的穷途末路。《美丽新世界》预测了穷途末路之后的技术僭政。《长青哲学》,则是要为看似宿命的悲剧寻求救济之道。《旋律的配合》里,赫胥黎使用的还是劳伦斯的语言。似乎,冲破理性偶像崇拜的唯一途径便是呼唤“生命力”、回归“野蛮”、歌颂“性爱”。赫胥黎当时就知道,这些旗帜是对现代文明犀利的诊断工具,却不是有用的治疗工具。《美丽新世界》就印证了这一点。在一个技术僭政的世界里,“生命力”“野蛮”“性爱”都可以被重新定义和制造。《长青哲学》的主题,就要捍卫人类生活里那不能被僭政篡改、篡夺的东西:人与神圣实在的交往,以及随之而来的灵性经验。这种经验、对这种经验的敬畏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只是在最近的几个世纪,它们才遭受系统的污名化,成为谬误和丑闻。按照现代政治正确,所有灵性体验都应还原为谬误或丑闻。这是理性-科学的进步。赫胥黎的看法相反:贬抑灵性体验,既不是对理性的尊重,也不是对科学的善用。它只标志着诸种现代偶像崇拜对人类心智的败坏。沉溺于现代偶像崇拜的人们,丧失了对神圣事物的感知能力和渴欲能力。
“偶像崇拜”是《长青哲学》的关键词之一。赫胥黎指陈的偶像崇拜,早已不是宗教纷争时代那种异教神和雕像。他说,那属于“原始”的偶像崇拜。现代的、高级的偶像崇拜,恰恰在没有异教神和雕像的地方。赫胥黎说,主要有技术的、政治的、道德的。
稍具灵性体验的人都能辨识:上述种种偶像崇拜,归拢到一起,无非是人对自己的偶像崇拜。这可能是现代偶像丛林里最不容攻击的一尊神像。上述这些偶像崇拜都是致命的,而且个人、国族会在其有生之年见到报应。如何辨识偶像崇拜,从中警醒?赫胥黎的看法:唯有重识、重启灵性生活一条路可走。这就是《长青哲学》要做的工作。
人类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时期、哪个地域,全体成员都能拥有灵性生活的体验。但是同样,人类历史上,从没有哪个时期、哪个地域,普遍而系统地遮蔽、绞杀、诅咒灵性生活。当灵性生活的可能被封堵,伪灵性生活便前所未有地泛滥。诸种现代偶像崇拜由此壮大,它们是现代致命之病,又被现代病人崇奉为救命之药。
既然现代心灵的灵性可能、灵性渴欲久为现代知识封堵,那么自救的第一步,便是清理现代知识,或曰知识转向。《长青哲学》便是这种求索的产物。它报以极大尊重的,恰恰是被现代偶像崇拜者拒斥的知识。赫胥黎借助对此种知识的学习,反身诊治那些拒斥者。他仍然走在《旋律的配合》《美丽新世界》那条路上,只不过,现在有了不同的视角。
责编:梁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