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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梦家写豫剧《红日》

2020-04-02张新颖

长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红日豫剧手稿

张新颖

两年前听朋友说,陈梦家写过一个豫剧剧本《红日》,很是吃了一惊。不久前,上海朵云轩征得陈梦家的这份手稿,我得以先睹,惊讶落到面前的实物上,仍然不肯消散。

这个剧本是一九五九年写的。前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中国科学院考古所欢送陈梦家等十四人下放河南农村劳动,赶赴洛阳东郊白马寺镇十里铺村的植棉场。一九六〇年一月初返回北京。就是在这下放劳动期间,陈梦家编写了豫剧剧本《红日》。

为什么会写这个剧本呢?是陈梦家主动要写的?还是组织安排他写的?这个原因不可考,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编写这个剧本,领导是支持的。陈梦家仔细记录了编写的进程日期,并计算共用时“十八天半”,在给友人的信中更准确地说,“我是用了三十六个‘半工写成的”——“半工”的说法,表明是得到允许,用一半的劳动时间来做这件事。

用来改编的原著,当然是那一时期广为流传的作品。吴强的长篇小说《红日》,一九五七年七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第二年八月第八次印刷,已累积印数五十七万九千册;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一九五九年译成英文;一九六二年拍成电影。

陈梦家的剧本手稿,用钢笔写在横格纸上,清晰,完整,其中有:豫剧《红日》编写提纲(3页);人物表(4页);目录(1页)。其后的正文部分是:第一场,涟水城外雄师含恨走(8页);第二场,虎头岗上攻占辛勤练(17页);第三场,吐丝口镇装哑捉俘虏(13页,后面还有一页,划掉了);第四场,莱芜城郊激战获全胜(17页);第五场,沂蒙山里伤员赴前线(17页);第六场,沙河渡口杨军救军长(19页);第七场,孟良崮上红旗迎日飘(19页)。正文结束页(第七场末页),写有“1959/6/29写毕”,“1959/7/11修改抄完……”。

原著篇幅很长,人物众多,是所谓“史诗”式写法;陈梦家在改编的时候,基本删除了写高级军事首长的地方,而着重表现连班普通战士在战争中的锻炼和成长,附带也描写军队与老百姓的关系。《豫剧?骉红日?骍编写提纲》中说:“这是一个现代的豫剧,道白采用原书的现代语的对话。在唱词方面,除以梆子为主外,我们以为可以穿插一些洛阳曲子,使音乐丰富多样。原著中的歌子,也照样的保存下来。只要我们调制得合宜,是可以融合无间的。”

改编这个剧本是为了“农村中的业余剧团”演出用的,所以《提纲》中特意说明:“农村剧团在农村巡回演出,虽是现代剧,似乎在布景和道具方面,应该力求俭省。我们既是以豫剧形式演出的,因此可以多多利用旧有的形式,使布景简化而以唱词唱出场面的情况。”

剧本写成后是否演出过,不得而知,大概是没有。但在改编时,陈梦家是处处想着它是“可用”的,《提纲》最后甚至设想,这个“初次试编的”剧本,“稍加修改以后,也可以作为话剧演出”。

提起陈梦家,我们自然会想到他早年是新月诗人,之后成为古文字学家和考古学家,还会想到他搜集流散在欧美的商周青铜器资料,不大会想到他和豫剧有什么关系,绝不会想到他有一天竟然写了个豫剧剧本。

虽然突兀,多少也算有迹可循。赵萝蕤《忆梦家》里说,“他喜欢看戏(各种形式的),喜欢写这方面的评论文章和泛论文艺的小文”(《新文学史料》一九七九年第三期)。一九五六年夏天,《人民日报》副刊编辑姜德明在萧乾陪同下访陈梦家,陈梦家谈起近年来迷上了地方戏,特别是河南豫剧,姜德明即请他写点看戏随笔(姜德明:《诗人陈梦家》,《寻书偶存》,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二〇一一年)。

陈梦家的看戏随笔,谈豫剧的有好几篇:

《论老根与开花》,是看了洛阳豫剧团两出老戏《穆桂英挂帅》和《姐妹告状》后有感而发,借演员之口,提问:“老根都刨了,怎么能放花?”(《梦甲室存文》,陈子善编,中华书局,二〇〇六年,188-190页)

《关于电影?骉花木兰?骍》,赞叹常香玉天赋的歌喉、炉火纯青的艺术,赞成将好的地方戏多拍成记录电影;(同上,191-193页)

《看豫剧“樊戏”》,介绍他到西安特地拜访的“樊戏”剧团,文章开头说:“几年前在北京吉祥戏院看曲周萧、素卿演《三拂袖》,觉得好听好看而情节有趣,从此看上了河南梆子。”最后建议:“我一向以为,作为全中国、作为华北官话区域中心的北京,应该有一个豫剧院。”(同上,196-197页)

即便如此,陈梦家也不会想到,两三年之后,他会自己动手,编写一个豫剧剧本吧。

这个剧本手稿,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朵云轩征来的手稿,附有一封陈梦家的信:

国华兄:

十月间济南来信,早已收到,一恍又是一个月了。茲检出红日豫剧原稿,可笑之作,举以奉贈,作为纪念。其中是否有可采用之处,很难说。我是用了三十六个“半工”写成的,盛暑中挥汗作此游戏,亦人生一乐事也。匆匆即祝

撰安

陈梦家

一九六一、十一、七

原来陈梦家把剧本手稿送人了。受赠者王国华,是王献唐的第三个儿子。这样一看,就清楚了。

王献唐一九六〇年去世后,王国华将若干遗稿寄给陈梦家,请求帮助整理。陈梦家建议以四篇性质相近的文章,汇为一书,即《山东古国考》,并于一九六四年写此书“后记”,其中叙及与王献唐的交往:“一九四〇年前后,以齐鲁古陶文的探讨,始与先生订文字交。解放后在济南相见,随后在北京又数数倾谈,服其淹博通达。先生常以长条粗黄纸作信笺,讨论学问,剖析细微,见解新颖,而墨书清丽,文词庄谐并出,如其为人。”(《山东古国考》,齐鲁书社,一九八三年,279页)一九六三年陈梦家为《尚书通论》重版作“重版自叙”,特意提及:“一九六〇年归自洛阳十里铺,故友王献唐先生山东来说,殷殷以此书的修订相嘱,而我亦深感初版颇多疏略之处,欲谋修改,稍事弥补。”(《尚书通论》,中华书局,二〇〇五年,2页)

陈梦家以“可笑之作”,奉赠故友哲嗣,“作为纪念”;王献唐后人珍视这份手稿,小心保藏于青岛家中,历经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动荡不已而未毁未失,完好如初。

这份豫剧剧本手稿的存在,实证了陈梦家生命历程中的一个“意外”、一段“插曲”,他说是“可笑之作”“盛暑中挥汗作此游戏,亦人生一乐事也”,语调似乎轻松,恐怕也未尝没有自嘲之意。想他是在什么样的处境和心情下“作此游戏”,却很难轻松起来。

远的不说,就从“文字改革”说起。一九五七年,陈梦家连续在报纸上发表《略论文字学》《慎重一点“改革”汉字》《关于汉字的前途》,直言对“文字改革”和汉字简化的意见。逆势而持异议,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呢?远在重庆的吴宓,收到友人寄来的《文汇报》五月十七日刊有《慎重一点“改革”汉字》的剪报,五月二十日日记中记:“宓读此剪报,始知宓一向太过慎重,太为畏怯,愧对自己生平之志事矣。即致唐兰、陈梦家一函,述感佩之意。”八月十六日,又记:“北京有陈梦家,以反对文字改革为其罪。按宓于五月二十日致唐兰、陈梦家一函,似因浆糊潮湿,邮票脱落,该函竟以‘欠资无人收领退回,宓幸免牵连矣。然宓自愧不如陈梦家之因文字改革而得罪也。”(《吴宓日记续编》,三联书店,二〇〇六年,第三册,88-89页,152-153页)

陈梦家没有接收到来自旧日同事的“感佩之意”,却必须接受接连不断的批判,批判文章可以列一长串,批判会也是一次又一次,他被打成“右派”,而且是考古所“反右”的主要对象。到一九五八年三月,赵萝蕤因精神遭受刺激而发病,陈梦家为妻子住院治疗,多方求助,焦头烂额。由五月中旬陈梦家写给王献唐的一封信,可见他这一时期情形之一斑:

献老:

你五月十二日手教,到底來了。在此时如此心情中,得你庄谐的教言,使我感激。上次写信时,仿佛是我妻子大病初愈(已一切照常),出院回家的几天,那时我尚觉安定一些。岂知病未好透,出院廿天,忽于前数日有重行爆发之势,积至昨日(即前日午夜),忽山崩海沸,令人惊愕。我只得黑夜重行送院急诊,候至昨晨八时,历经哀求,始得重入病房。病人多,床少,挤进去争一席之地,有如此之难。此是我第二次经历,化险为夷,此刻已较平静。然经此激动,我之心情,你当可想而知。我与她共甘苦已廿五载,昨日重送入院,抱头痛哭而别,才真正尝到了这种滋味。人生需为此而来,夫复何言。

……

以上还是十四日写的,后来病况又有恶化,至觉不安之极。……

……

今早一大早即起,小小庭园中,太太心爱的月季业已放苞待放,令箭荷花射出了血红的几箭,最可痛心者是一群黄颜色的美人蕉全开了。美人蕉啊,何以名之为蕉?憔悴乎?心焦乎?

(《王献唐师友书札》,青岛出版社,二〇〇九年,1842-1844页)

一九五九年陈梦家在洛阳种棉花,六、七月“半工”改编《红日》前后,还为另一件事发愁。考虑赵萝蕤的状况,他致信夏鼐,请求帮助调动妻子到文学所;文学所同意向北大借用,北大西语系坚决拒绝。这期间陈梦家和夏鼐多有书信往返,事情最终未成。

十一月二十五日,陈梦家给赵萝蕤写信,说自己的情况:“反右倾运动,对像我这样的人,有了很大的影响。……反右倾是一次很激烈的阶级斗争,不下于反右,而与它极关联的。……在农村公社中,也反映了一些,常常开辩论会,找典型人做对象,教育群众。对于食堂,对于排队,一言一行都反映了对人民公社和大跃进的态度。我在此终日无议,不是少说,根本不说什么。因牙疼,也久不说话。有些小事情,注意得还不够,还要小心又小心。希望平平安安的,在年底以前回家吧。看光景,我们是要住满十二个月才允许回去的。”(方继孝:《碎锦零笺》,山东画报出版社,二〇〇九年,33页)

他倒是平安回到了北京,但此后的日子,却难得平安,一九六六年更是不堪凌辱,竟以自缢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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