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
2020-04-02温凯尔
温凯尔
詹怡说她最近开始戒烟了,因为父亲要确保她身体健康。他称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處理太多的事情了,没耐心,没时间,没经济条件,更没有多余的精力。手里的工作常常让他情绪失控,身体紊乱。“我有说过钱的事情吗?还是你觉得抽烟会让你变美?如果你不知道,为什么不可以好好的?”詹怡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但事实上,哪怕她什么也不做,在父亲眼里她也是不安分的。
当她回到家时,父亲的房门半掩着,人不在。她斟酌着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收拾的——似乎没有。父亲只亮着一盏灯,餐盘已经冷了,剩菜与汤水在灯下泛着微光,油脂有点凝结。冬天已经过去,厨房留下的油烟使整个屋子仍弥漫着冬天的味道,詹怡才想起坏掉的抽油烟机至今没有更换。詹怡脱下风衣,戴上手套开始收拾餐桌。桌上还有半瓶酒,詹怡打扫到一半的时候,坐在凳子上将那半瓶喝掉了,那还是她偷偷从“潘多拉”带回来的。
所有人都觉得詹怡性格不好是因为母亲的离开,偶尔姑姑来探望他们的时候才会说起父亲也有责任。詹怡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至少她还能收拾房间,使之保持整洁,虽然父亲觉得这是她的分内之事。但最近詹怡变得有些懒惰,或者说花在家务活上的时间更少了,她开始关注自己的外表——她喜欢上了一个男人。她发现一个人必须要先好好将自己收拾一番,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她甚至花钱买了一些超出预算的衣服,还不止一套,那些钱是她打工攒了好久的。一开始她把钱放在房间的柜子里,被父亲发现之后,一分不剩。她那会儿才知道父亲原来有偷偷进她房间翻查东西的坏习惯。这很可恶,但她没有揭穿他。后来她就把钱放在厨房的壁柜上,放在一个很普通的盛黄油块的小篮子里,小心翼翼叠好,又在钱上面垫了几张厨房用纸,那些黄油就成为了掩盖。
詹怡在“潘多拉”工作,店内可以喝咖啡、酒、糖水,有一些桌球和棋牌之类的可供客人使用,跟镇上的其他休闲场所没什么区别。不过店里的音乐很时尚,大概是唯一不必花重金便可紧跟潮流的方式。詹怡是在冬天的时候见到那个男人的。他第一次来“潘多拉”是因为下雨,南方的冬天大多晴朗,而一旦阴雨连绵也会持续很久。他推开玻璃门时将外套脱下来,温柔地抖掉上面的雨水,似乎不好意思把雨水带进店里,但又不得不弄掉。詹怡觉得他这样是无法甩掉雨水的,她恰好收拾了一桌的空杯子从他身边经过,问他是否需要将外套挂到吧台的墙上,那里有风机可以使用。他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随后卷好外套找了一个位置坐下。大概是来避雨的,詹怡抓着笔在等待,他则一直盯着菜单无法抉择。当詹怡想要开口说有需要再叫她的时候,他又忽然有了主意。“热柠茶会苦吗?”他说。
“柠檬可以去皮。”
“你觉得呢?”
詹怡笑笑说:“柠檬去皮太丑了,一般不会这么做。我会喝冰的。”
“还是春天呢。”
男人最后还是要了一杯热柠茶,他认为可以多加一份糖,去掉那份苦涩。詹怡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道听途说的方法,但她确实见过有许多人这么做。那天晚上男人一直坐到雨水稍微小一些才离开,他买单的方式是刷信用卡,这在当时很少见。詹怡看不清他在单子上签了什么,有些潦草,只能看出一个“飞”字。
阿飞吗?
“以前念书一直是个高材生,”同事杜鹃说,“在父亲强烈要求他读商科的时候却忽然选择了艺术。你知道他父亲吗?多年前是本地的一个富豪,开厂已经开到印度去了。”
噢,原来是他。詹怡偶然听说过有这么个在印度开工厂的家庭,但未见过这个家庭的人。
后来阿飞跟几个朋友也来过几次“潘多拉”。虽然詹怡跟他说不上认识,但很巧,每次都是她为他服务,直到后来他进来时先看到她的话就会礼貌地笑笑,但他的面容还是很冷酷——詹怡觉得自己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她不确定。他带来的朋友们跟他一样,身穿整洁而有质感的衣服,同本地的年轻人不同,他们的头发不会染成看起来枯燥的黄色,肌肤更白一些,有一种旁人所不能接近的专属他们的气场。他们不玩桌游,不打桌球,点上几杯饮品,不断地说话,而且声音不会很大,浑身散发着“避免打扰旁人”的良好教养。詹怡留意到其中有一位女孩还带着两本书,有一次詹怡给他们递送茶水的时候扫了一眼,女孩把书交给了阿飞,好像是诗集。
杜鹃擅长从客人的交谈中采集信息,几乎不错过在“潘多拉”发生的一切对谈,她了解镇上的一些动态。关于阿飞的资料,詹怡几乎都是从杜鹃口中得知的——阿飞比她年长五岁,他从海外的艺术学院毕业,在外工作了些年头,最近才回来。有传闻他打算休息一段时间,未来可能会去孟买,他父亲为他铺好了路,也有说他会留在这边的艺术馆工作——具体要干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先是有一种难以平复的情绪,因为一个男人而引起生活的紊乱,这种感受让詹怡觉得不踏实。后来,阿飞有一段时间没有来光顾“潘多拉”,据杜鹃的说法是他那些从事艺术行业的朋友都回去了。但对詹怡来说,他就好像不曾离开过,在店里,他的模样,他的神色,已经形成了一个透明的轮廓。有时詹怡经过他常坐的那个位置,就会想起他说话时的姿态,指间夹着一支笔,偶尔敲敲桌面。他的头会微微侧向另一边,如果是谈到令人怀疑的话题,他会不自觉地向前倾。无论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还是夜里“潘多拉”独有的亮红光色之中,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尤为迷人。她认为这是一种甜蜜的自尊,如果有人反驳她的盲从爱慕,她也许会生气。她不想承认内心的变化,但是这一切又随着日复一日的困扰而产生某种不可抗的焦虑。好在她的烟瘾没有很大,以前她会到后厨去抽根烟,现在她会站在一旁,听杜鹃跟厨师说点什么。但她不确保戒烟这件事能成。
礼拜一,他没有来,她等待着,拖延下班的时间。礼拜二,她修剪了头发,她听从发型师的建议,连父亲都称赞她的新造型。礼拜六休息,她用乳液擦拭身体,用雪花膏抹在脚跟并缠上保鲜膜,尽可能让自己完美。礼拜天——她又白白期待了一整个礼拜,她的渴望吞没了一切。在那个时候,她深信自己对爱情有了更明确的理解——就是这种热切的盼望。
詹怡只能把那件新买的夹克用来配紧身牛仔裤,她认为牛仔裤至少还有一个好處是能突出她臀部的线条,也许那是她勉强为之骄傲的部位。夹克是深绿色的,在黑夜里几乎无法分辨,她很喜欢这种需要在特定情形下才显露真相的事物,这是她表现出的低调,一种不动声色的手段。
杜鹃说的那些应该都是真的,因为当詹怡从公园旁的小路穿过去的时候,她能从大树间看到那栋气派的楼房。在今天之前,詹怡从大树后面观察过阿飞在清理泳池——大概是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做准备,整个泳池铺满了落叶。其实他完全可以请人来打理,但他没这么做,也许他不是慵懒的人,而且时间充足。詹怡从来没觉得自己能看懂一个人,或者至少不能从一个人的行为了解他的品性——父亲总是说他可以,他完全认为自己能一眼看透别人,也许这是他一直失败的缘故。
还有一次,詹怡在休息天的时候到这儿,看到那个泳池已经蓄满了干净的水。阿飞正坐在藤椅上翻看一本书,身下垫着浴巾,旁边桌上有一瓶果汁,那池水正在夕阳下发出金黄色的波光。这对她来说,是永远也不会有的生活——她没有像他这样休闲过。羡慕令她忽然清醒,她知道这么做不仅鬼祟,而且有点不顾后果。可是她能怎样呢?如果她只是想要看看自己越来越喜欢的男人,也谈得上道德败坏吗?随后,阿飞忽然脱掉了衣服,就在那儿换泳裤——她脸红了一下,她不是没见过男人的性器官,但那一刹是珍贵的,因为没有别的女人能看见,只属于她的一刻。她听到他在水里尖叫,大概是水温太低。他在泳池中划水、跳跃,不停地将头发往后梳,哆嗦了一会儿之后,回到池边,一口气游完一个来回。
当她再次穿过公园的时候,天已经开始热了。她脱掉夹克,挽在手臂上。她终于决定要往那儿走了,她盘算已久,勇气也一点一点增加。她要走过公园侧门,穿过大树,横跨一条没什么人出现的小马路。她想要制造出一种未知的邂逅,一场在幻想里浪漫的惊喜。然而她在那栋房子附近徘徊了很久,有时走动,有时站立,阿飞都没有留意到她。已经傍晚了,如果再不做点什么,也许他就会回到屋子里去。等到阿飞从泳池的梯子爬上来时,詹怡不得不趁此抓住机会,“嘿!”所有的预设都已失败,她不得不亲自喊他。阿飞朝着声音往她这边走来。
“原来这是你的家啊?”詹怡一只手扯紧了衣服,很担心他接下来的回复。
阿飞有一会儿没说话,花了些时间猜测这是哪一位。
“‘潘多拉?”
詹怡点点头。
“换掉制服,一下子没能认出来。”
随后两个人都笑笑。詹怡听出了某种赞美——是赞美吗?换上自己的衣服能引起他的关注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他胸膛往下滑落的水珠,流经腹部,滑进黑色的泳裤里。他很瘦,肋骨稍微有些突出,身体的肤色比面部更白。她不知道自己对男性的身材怀着哪种期许,但她知道内心仍然存有一种渴望,有关或无关形体。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围栏,栏杆比他们都要高,靠近大门的位置布满了疯狂生长的爬山虎。也许她已经知道他们之间相隔着的是什么,犹如上帝给她的一种预警,让她知难而退,适可而止。阿飞邀请她进来坐,她犹豫了一会儿,故作矜持的同时也确实有点紧张。
“我这里有一些‘潘多拉没有的饮品,你应该试试,”阿飞说,“但如果你喝过,也请不要马上揭穿。”
詹怡看了一会儿屋里的布景,大概是长辈们喜欢的摆设,并不如想象中气派,甚至要普通些。展示柜里摆着酒瓶和艺术品,墙上挂着画。原本他们要待在屋子里,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了喇叭声,是来刷油漆的师傅。师傅将皮卡车停在泳池旁边,穿着连体工衣,提着一桶油漆和两把刷子,听阿飞说了几处要修补的地方。大概是不方便在师傅面前谈话,阿飞带詹怡来到泳池边上,穿过客厅的时候,师傅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怪异而复杂。
“房子太老了,有些墙面已经剥落。”
“要将整个屋子刷一遍吗?”
阿飞将一瓶粉色的汽水递给詹怡:“只是补一下剥落的部分,下水道跟铁门也都可能需要弄一弄。你看这个,叫波子汽水。”
詹怡看着他将盖子拧开,再反过来往下按,一颗透明的弹珠掉在瓶子窄口之间。她学着他打开汽水的方式,瓶子里出现了一颗深蓝色的弹珠,喝的时候弹珠在瓶子内发出清脆的碰撞,口感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清凉。
“我第一次见。”
“现在喝还为时过早,夏天还没真正到来,它是我在炎热天气里的救星。”
“但你已经开始游泳了,不是吗?”
阿飞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泳裤,他穿上了浴袍,又重新躺下。
“我妈妈晚上才会回来,白天就我一个。”
“我跟爸爸住在一起,我妈很早就离开了。”
“离开指的是?”
“离开我爸。”
“为什么?”
“我爸曾因为一笔巨款而替人做事。”
“方便说说吗?”
詹怡继续喝了几口波子汽水:“他以前有个很关照他的大哥,社会上的某个人,有一次大哥开车撞死了人,其中有一位目击者,大哥害怕目击者去报案,找到我父亲去解决。他说会支付一百万,先给十万,剩下的得等到完事。他希望我父亲能制造一场酒驾——酒驾最多判有期徒刑——把那位目击者撞死。他认定我父亲再过二十年也不会赚到一百万。对方以我的安危威胁我父亲,让他必须那么做。其实我父亲不一定多么爱我,但我毕竟是他的孩子。”
“我以前听过这件事,我不知道是你的父亲。”阿飞发出了一声惊叹。
“因为这件事,我成了他口中一辈子的累赘。”
“太不可思议了。”
詹怡点点头:“后来也没得到一百万,他被抓了。不过没多久,那位大哥还是花了点钱把我父亲从牢里弄出来了,他们不想兑现承诺过的金钱,但也算是讲义气的人。”
“很江湖气息啊,难怪你身上也有一种讲不出的洒脱。”阿飞笑笑,透露出一点纯真,不太符合他的年纪。
洒脱?他是瞎了吗?他断然是不了解她的,他也不会懂得当家庭经济非常困难的时候人会变成什么样。他永远不会明白。出狱后的这些年父亲已经收敛些了,虽然不再与旧朋友来往,但新朋友也不过是那样,大多没什么出息,一群失意的中年男人抱怨世界不公。
“对了,你想要下水吗?”
詹怡摇摇头,觉得会太冷。
“更热的时候,你可以来。”
“我住在西郊,小时候会去河里游泳,不过男孩子太多了。”
“现在还会去吗?”
詹怡想要说还会去,但不知什么原因,让她忽然想到她与他的区别——也许对他来说游泳是运动,是泳池里的诗意,而对她来说则是儿时延续下来的嬉戏,是自然河流的乐趣。况且,她已经向他交代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她没说话,只是摇摇头,也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
“我叫卢映飞,你呢?”
“詹怡。”
“我的朋友们都已经离开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常来找我。”
詹怡没听出他是出于礼貌还是真心,似乎没有达到预期的感受,这让她有些失落,她不可能厚着脸皮经常过来。她看到那本诗集,问他是否能借给她看看。
“你也喜欢诗吗?”
詹怡摇摇头。“我看书不多。”她觉得再这么下去只会暴露自己更多的无知,她不想在刚刚有更多接触的这一天就破坏了所有的可能性,而唯一能展示出来的优越,大概就只剩下她脑海里对异性试探的想法了——她离开藤椅,刻意转过身,弯腰拿起桌面的诗集,起身的时候尽量减慢速度并保持臀部发力,她用余光捕捉到他看着她臀部的眼神——似乎起效了。她内心多了一份喜悦。离开时,他送她到大门口,说了些客套话,同所有招待客人的方式一样。不过他们多了肢体接触,他用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她向他告辞,发现油漆师傅也朝他们这边看着。
在阿飞家里待得有些久,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父亲又唠叨了几句,问她是不是想饿死他之类的。同无数个白天夜晚一样,他们不会再有感情上的交流,无非日常的无声守候,那是他们仅存的一点点东西。有时候詹怡很怕父亲再次做错事,并因此销声匿迹。她不期待他还能干出什么大事,她只希望他至少能成为她的一个陪伴。
“我看见你了。”礼拜六詹怡去“潘多拉”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跟了上来。“我看见你了。”他又说了一遍。
詹怡手里还抓着面包,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现在的女孩都那么诡计多端吗?偷偷躲在大树后面。”
詹怡停下脚步,才想起他是那天在阿飞家里出现的油漆师傅。
“你看见了什么?”
“一些心机。”
“你疯了吗?请你不要乱说。”
师傅笑笑:“我什么也没说,这又不关我的事。”
“那你就不该走过来跟我说话。”
“我知道你在‘潘多拉上班。”
“欢迎来喝一杯。”
师傅笑笑:“这是约我的意思吗?”
詹怡没理他,加快了步伐。师傅跟了一会儿发觉没趣,也不再继续了。这让她想到生活中会发生的变化——很多心里的事情就那样轻易被人发现,她惊讶于人们在百无聊赖之中的好奇,从猜测之中开始识破你。在这种地方,如果你没有出去读书或者工作,那你就是乡下人,不懂外面的世界,人们会带着先入为主的成见来审视本地青年。男青年的处境更糟一些,会被长辈们批评,说他们学无所成,只能待在这儿干一些粗糙或不起眼的活。以前詹怡对此并不认同,直到有一次在“潘多拉”,油漆师傅拿着球杆从背后轻轻戳她,向她点一杯加冰的奶茶——好像他们之间很熟似的。她知道他想要跟她熟络起来,却总是方法不当,其举止和修养与阿飞相比高下立见。不过詹怡不会对他多说什么,她也不太擅长指出别人的缺点,她有自知之明——本质上而言,她和油漆师傅属于同一阶层。
下班后詹怡迅速换了衣服,来接班的杜鹃问她急匆匆要去哪,她随口说了点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在事情没成之前,她不想被杜鹃知道自己的行踪,否则整个镇都会知道。时间有点赶,她先是回家把罐头汤倒出来加热,又切了肉丁与番茄,留了纸条给父亲。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写下歪曲字体的时候连自己也感觉怪异。如果父亲回来发现她不在,会先去厨房看看她是否准备了什么。大概是因为收到阿飞的生日邀请,她预感到自己也许不会回来过夜,或者会很晚才回家,她觉得留下字条会减少意外的发生,比如父亲忽然闯进“潘多拉”找她(虽然不太可能会发生这种情况)。自从阿飞来“潘多拉”告诉她的时候,她就一直想着这件事,并多次在家试穿那条新的裙子,提前习惯它。
从家里到阿飞的家不算太近,她走了五分钟之后不得不揚手叫了一辆摩托,跟他讨价还价后才上车。迎面吹来的风有些凉,她看着路边的商铺,一帧一帧从她面前闪过,在昏黄的路灯下哪怕普通建筑也显得格外温馨。也许是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在初夏晴朗的这个夜晚,她还保住了自己那份甜蜜的自尊。
“我没见过你。”
詹怡抵达后,从泳池旁边走过时,一位女士向她走来。
“你好,我是詹怡。”
“参加生日Party吗?”
詹怡点点头。
“你打扮很可爱。里面请吧。”
詹怡猜测那是阿飞的母亲,五官很像。她还以为“可爱”是女主人对她的赞赏,直到她走进客厅时,才知道自己犯了错——“可爱”在那时候绝对不是什么夸奖。没有人穿得隆重,也没有人穿得随意,她甚至说不上来他们是说好的还是怎样,像是一种默契。她在第一时间走入洗手间,借着这会儿,迅速将胸前的一朵大花撕扯掉,结果用力过猛,连带着将腰部也撕出一道裂缝。“真是蠢死了。”她对着镜子说,后悔花钱买了一件如此过时而没有品味的东西。很快就有人来敲门了,她不得不想办法。“马上好了。”她说着,在看到剪刀的时候,迅速对衣服下手——最后变成了分体式裙子。
她将生日礼物送给阿飞(自制的熔岩蛋糕,用了不少巧克力),阿飞随手将盒子放在一旁的桌上,那里还有几份包装精美的礼物。他拉着她坐到人群之中,用一句话介绍她。“我的朋友。”之后的谈话内容就跟她无关了。除了有一位男士对她说裙子很性感之外,大家都在不断发表见解,没人问她从哪里来。坐了一会儿,在她另一旁的人忽然问她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简直令她手足无措。来的时候她就发现了,门前停了不少车,她心里定然是知道自己不太适合今夜这样的场合,但又不想临阵退缩——她想通过这种接触让自己闯入阿飞的生活里,不是谁都有资格的。有一些熟悉的面孔,詹怡在“潘多拉”见过他们,也有那位漂亮的带着诗集的女孩,她想起里面的一些诗歌,其中有一首是谈论生命中的孤独、变故以及喧嚣,她似乎忽然从中明白了些什么。为了避免无法参与话题的尴尬,在大家谈话的时候詹怡好几次起身去餐桌上找吃的,当旁人举杯的时候,她也跟着举起手中的波子汽水,她能感受到那种气氛,却无法融进。不知过了多久,她确认自己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冷遇,趁着他们玩游戏的时候,走近阿飞,说她得回去了。
“这么快?”
“没事,你们继续。”
“还没到十二点拆礼物的时间呢。”
她根本不知道还会有这个环节,但很清楚她的蛋糕将会是所有礼物当中最惨不忍睹的。
“你过来,我有个礼物送你。”
他拉着她的手,上了二楼卧室,拧开一盏落地灯,转身后就抱起了她。他似乎变了一个模样,那种认真谈话时的姿态不见了,在光影中勾勒出一种贪婪的神色。他在她面前脱掉了衣服,问她是不是处女。她还没想好是否要如实回答,他就将她推到床上,有点强迫的意思。
“等一下。”詹怡说。
但阿飞并没有理会她,而是将她整个人翻转。他趴在她的背部,双手第一时间紧贴她的臀部,开始揉捏,并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穿得很性感。”他的处世哲学在那一刻开始崩裂了,露出男性的本质。她不知道如果换作别人,她是否会大喊非礼强奸,因为当她继续挣扎的时候,他竟抽过一条毛巾将她的双手捆绑在床头上。她无法言语,在他脱下她内裤的那一瞬间也试图想要大喊,但喉咙发紧,他已经手口并用地让她降服于亲密之中,只听见他用一种霸权中带有色情成分的声音叫她闭嘴。
这就是他送出的礼物。
离开时的心情没有她预料中那样糟糕,步履还算从容。她经过泳池,那位女士正在明亮的水灯旁翻阅着杂志,女士抬起头看了詹怡一眼,微微一笑又回到杂志中,那眼神给詹怡留下了巨大的耻辱。
阿飞减少了到“潘多拉”的次数,詹怡也没有再去偷窥阿飞。没有得到对方的讯号,她想她不会再主动。反而是油漆师傅来过几次,以同样的眼神审视她。如果詹怡偶然经过那边的公园,她也只是看看,不作停留。这件事似乎从本质上发生了改变,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一时对自己的感受失去了准确的把控。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成为了没有意义的准备,唯一可以认定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有如梦幻泡影。
阿飞到“潘多拉”的时候也并未提及那件事,仿佛那是不值一提的,却又轻轻许下了某种听上去不像是承诺的承诺。他说他会到孟买一年,父亲需要他,他问詹怡是否愿意等他回来。从来没有人对詹怡说过这种话,她不能判断一个还不算了解的男人说这句话是出于他的真心,还是源于他的礼节,以一种温情的结束语来善后。但詹怡认为爱情没有那么伟大,哪怕他对她有好感,兴许只是情到浓时所演变的假象——难道不是吗?她跟杜鹃探讨过,而杜鹃也不太清楚,她只是避重就轻地发表观点。认为人们在交谈中总是脆弱的,因为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字词来表达内心,一方面是碍于颜面,不想暴露真实的自己,生活规则让他们如此;另一方面是假装善良,那是唯一能在博弈中拿出来作为盾牌的人性特点。
去孟买之前,阿飞最后一次来“潘多拉”,他问詹怡要了笔跟纸,他就坐在那儿写,留下了一封信,交给詹怡。信里表达了他对未来的向往及一些职业计划,只字未提他对詹怡的感受,却在末尾再次提到他会回来。男人们总是更擅长玩情感游戏,无限拉长希冀的成分,放到最大。在那封信上,阿飞既没有说清楚自己是否喜欢詹怡,也没有流露出对詹怡未来的关心,他似乎更关注一种可持续的暧昧,保留自己的尊严,同时不吝啬地赞扬詹怡不像其他镇上庸俗的女孩,他认为她聪明、特别。
事情是一个月后传到父亲那儿的。镇子太小,没什么八卦能逃过别人的嘴巴,先是有人说起过去他因为坐牢而没有得到一百万的旧事,这让他觉得蹊跷,于是继续探听。虽然他打听到的只是不甚清晰的捕风捉影,但作为证据来质问女儿已足够。
“他根本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你就这么等他?
“一个月过去了,我不认为一年很长。”
“我觉得你太过轻信男人,我不允许。”
詹怡有点生气:“你不能控制我的感情。”
“想要听实话吗?”
“你有什么值得借鉴的人生经验吗?”
“如果你知道我曾替他父亲做过那件事,你还会这样吗?”
消息太过令人震惊,詹怡从没想过会如此巧合,甚至狗血。
“我不相信他对他父亲的行为一无所知,就算他不认识你,他的母亲总清楚吧?”
一想到阿飞一家的权力与地位,想到阿飞对自己那天晚上的暴力性爱,想到他母亲眼神里的羞辱,再想象出父亲曾替他们解决一个目击证人的残忍场面——种种衔接与契合,一时让她喘不上气来。她冲到厨房,打开了冰箱,急着找出吃的东西想要疯狂塞进喉咙里,她的体内有一种呕吐感。她撕开了保鲜膜,一盘上午吃剩的骨头汤,油水已经在冷藏中凝固成白色的脂霜,她直接用手去抓,将一块带着脂霜的骨头塞进嘴巴里,用牙齿去啃骨头上的肉。父亲在后面跟了过来,问她发什么神经。他抢走了盘子,在用手拍打她的背部的时候,她终于反胃,对着洗手池吐了一堆尚未消化完的食渣。也就在那次之后,她再也没有抽烟了。
那天晚上,詹怡反复看了那封信,越看心里越找不到方向。一方面,尽管不太明確,她还是存有侥幸——万一他是真心实意呢?她不知道他叫她等待意味着什么,事情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继续?也许他的心思根本不必猜测,只要足够长的时间,结果自然会呈现。
夏天的时候,詹怡没有去河边游泳,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会像孩子那样从河流中找到嬉戏的愉悦。她没有因为八卦而被击垮,照常在“潘多拉”上班。有传言说她高攀有钱人,无奈人家只是玩玩,随后将她抛弃,远飞孟买继续发财。她不害怕流言,那不至于伤害到她。他们不知道他留给她的信,哪怕那些承诺听起来虚假,至少拿得出手。杜鹃一直站在詹怡这边,说她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击中了她的心,又巧合地接驳上了长辈之间的恩怨——也许那些事情连恩怨都算不上,因为从头到尾,她跟父亲都更像是被支配的一方。哪怕她曾耍了些小聪明,工于心计,到头来也是溃败的一方。但她没有因为这些不平等而生出仇恨,而那本诗集被她完好保存着,收藏在书柜里。
唯一发生的改变是冬天的时候,她嫁给了那位油漆师傅。
当时她经过那个公园,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那栋气派的楼房,想到曾在里面发生过的事,如今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她站在那儿观望,感慨,阿飞的手搭在她肩上的感觉还能回忆起来。那些在围栏上缠绕的爬山虎愈来愈多,更为严实(围栏的预警已经成为现实),她必须挑选位置才能看到泳池。池水已放干,长期没有使用,渐渐堆满了落叶。她想起那些偷窥阿飞的日子,想起他认真清除枯枝败叶时的姿态,一个优雅而严肃的男人。她相信别的女孩也会像她一样对他产生爱慕。
她离开围栏的时候,油漆师傅正站在马路对面,就好像学着以前的她在偷窥阿飞一样,做着同样的事情。“我又看见你了。”他说。这次詹怡没有觉得他厌烦,反而露出了微笑。油漆师傅站在那儿不知所措,好像没料到詹怡会对他如此友好。
“你还会等他吗?”师傅问她。
“你等待过什么人吗?”
“没有,”师傅摇摇头,目光闪烁,“但如果出现了那个值得的人,我愿意尝试。”
詹怡笑了笑,慌忙走开了,像是怕他再进一步解释什么。
后来,油漆师傅到“潘多拉”的时候,便不再粗俗地用球杆戳她了,而是亲自到吧台点单,像一个熟客。有一次他穿得很正式,坐在“潘多拉”靠窗的座位上,点了两碗红豆莲子糖水。等到糖水端上来之后,他邀请詹怡坐下。
“你愿意跟我一起喝吗?”他说。
詹怡听出了这句邀请背后的含义。她不认为这种小伎俩会对她有用,但她感受到一种更舒服的而非痛苦的暧昧。她想起他在阿飞的房间里向她投来的眼神,在路上跟自己搭讪的那些话,种种细枝末节突然间冒了出来。其实他一直是追随着她的那个人,不是吗?她站在那儿,犹豫着是否要坐下,但其实不管她喝不喝,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一年后,阿飞没有回来,那栋房子原封不动。有人说女主人曾经回来收拾过一些东西,但杜鹃说没有人看见过她,信息不可靠。詹怡不知道阿飞有没有回来,或者未来他还会不会回来,不过现在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事了,她的生活已进入新的一页。“潘多拉”的老板在她的建议下卖起了波子汽水,这种汽水引进来之后,很多年轻人都为之着迷,如果他们不知如何开启,詹怡都会认真地为他们演示一遍。而她的丈夫則在附近开了一家专卖油漆的店铺,偶尔会有人来找他油漆,他向来很擅长做这个。
幻想与自欺可以满足一时,甜美与凶险所呈现的也有可能是同一种遭遇。詹怡算是明白了:有些男人终其一生都不会作出选择,他们舍弃的事物能在他们把控的范围之内;而对于她这种女性而言,有些选择是默认与被动的,在成千上万的承诺之中,她们所信任的不过是一张诚实的面孔。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