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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转基因食品之争看科学公信力的危机与重建

2020-04-02徐素田

科技管理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公信力转基因科学家

汪 凯,徐素田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哲学部,安徽合肥 230026)

1 研究背景

自1973年科恩(Stanley NCohen)等[1]在戈登会议(Gordon Researcher Conference)、美国国家科学院学报(PNAS-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上公开提出转基因技术以来,转基因技术首先被应用于科学实验以及工业领域,并逐步进入农作物培养与食用动物养殖[2]。1995年,转基因植物正式成为农产品用于交易,至2017年的22年间,全球已有24个国家/地区在本土进行了转基因作物种植,67个国家/地区应用了转基因作物。根据2017年国际农业生物技术应用服务组织(International Service for the Acquisition of Agri-biotech Applications, ISAAA)最新统计,转基因作物累计种植面积已达2 300万km2。其中,2017年转基因作物的全球种植面积更是创下189.8万km2的新纪录[3](见图1)。在食用转基因动物养殖方面,2015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U.S.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 FDA)已审核批准转基因三文鱼AquAdvantage、转基因鸡作为商业化食品用于人们的日常消费[4]。

图1 全球转基因作物种植面积(1996—2017)

随着转基因动、植物的商业化运营,转基因食品陆续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相关技术问题、政治经济问题以及哲学与伦理问题开始引发人们对于转基因食品的争论,如标识制度之争、安全性之争、科技伦理之争等。这些争论经过转基因食品安全事故的发酵(如1998年英国的“普斯泰”(Pusztai)事件、1999年美国的“斑蝶”事件以及2009年、2012年我国的“转基因主粮风波”“湖南省的黄金大米人体试验事件”等),日益成为大众与媒体关注的焦点。科学家及科学机构做出的科学判断与说明,往往能够使科技相关争论得到平息。然而,在转基因食品争论中,科学家传播真理、帮助人们认识世界的社会影响力并未得到充分发挥,个体科学家甚至科学共同体反而遭受到人们的怀疑和攻击,如马蕾[5]研究指出的许智宏、饶毅、陈君石、黄大昉等科学家所受到的社会质疑等,这与“科学家是社会上能力突出人物,他们或由他们组成的机构值得大众信任”的经典科学社会学论断不符[6]。究其原因,科学家与科学机构在转基因食品之争中,遭遇了科学公信力危机。这种危机,一方面与反科学主义思潮相联系[7],另一方面则与科学体制化进程有关。

本研究采用布鲁诺·拉图尔等[8]、Steven Shapin[9]所提出的科学公信力概念及其社会构建体系,分析转基因食品之争所折射出的科学公信力危机,并借助转基因食品之争案例,探究科学公信力危机产生的内外诱因,以期在当前我国社会语境下,为科学公信力危机的解决和科学公信力的重建提供对策与建议。

2 科学公信力视角下的转基因食品之争

为明晰科学公信力危机的基本内涵,本文梳理了科学公信力概念及其社会构建理论;结合对目前已发表学术论文的分析,能够系统了解转基因食品的相关争论,以突出科学公信力危机在转基因食品之争中的显性表征。进而,通过将转基因食品之争中关于科学体制的研究相关联,从科学建制化发展层面上揭示转基因食品之争的科学公信力危机本质。

2.1 科学公信力及其社会构建

科学公信力(Scientific Credibility)一词最早由布鲁诺·拉图尔等[8]于1975年提出,是指科学家发表主张后获得科学共同体支持的能力和作为科学真理发言人的表现能力,是科学家通过运用相互承认的规则、在一个公共的协商机制下说服其同行的结果。拉图尔的科学公信力概念与默顿[10]所提出的“同行承认”相似,都重视科学共同体的作用,强调科学与社会的相对独立关系。值得一提的是,拉图尔及其合作者Michel Callon[11]在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 ANT)中虽论及公众参与科学的作用,但强调科学家群体处于主导地位(Obligatory Passage Point)。

然而,在近年的科学社会学研究中,科学知识社会学派(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 SSK)代表人物,哈佛大学教授SHAPIN S[9]认为,科学知识生产中,科学要素(试验方法、同行评价等)与非科学要素(公众参与、科学家个人好恶等)并不存在主从关系。他指出,科学公信力的获得必然要求相关社会要素的参与并发挥作用,包括科学主张产生过程及环境的可靠程度、科学家的个人信誉和发文期刊的水平,以及科学家的专业知识、性别、年龄、国籍等要素。他的研究突出了社会因素在科学公信力获得中的作用,以此阐明科学公信力的社会构建体系,包括获得科学公信力的方法论原则(包括比喻、归纳等方法),以及科学公信力经济(Economy of Credibility)等,并据此对科学机构、科学家以及一般民众的职能予以划分。

2.2 转基因食品之争中的科学公信力危机

就目前已发表的学术论文而言,转基因食品之争主要集中在4个领域:经济学、公共管理、科学性评价以及新闻传播。其中,公共管理方面的探讨最多,焦点为转基因食品的上市标注、政府管理者的责任、转基因食品管理的政策制度、法律规范、安全监督等问题。在这些争论中,学者们认为,科学公信力的利益相关者社会行为失范(科学家之间的利益之争[5],以及公众知识结构的缺损、政府权宜宣传的干扰、媒体的非理性宣传等)是危机产生的根本原因[12]。而消除科学公信力危机,也有赖于这些问题的解决,如加大对转基因食品的宣传力度,搭建科学家与公众之间的交流平台以及建立转基因食品安全信息披露机制[13],从而协调和规范利益相关者的目标和行为[14]。

转基因食品之争研究对象已广泛涉及科学体制、科学家、政府机构、媒体与公众等因素。由此可见,科学公信力危机的本质是相关社会要素作用失灵,科学体制化发展不完善。因而,以转基因食品之争中的案例为参考,分析转基因食品之争中科学公信力危机的诱因与防范机制,也是探索我国科学公信力建设路径的有益尝试。

3 科学公信力危机的内外诱因

鉴于科学体制的运行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如政府干预、媒体扭曲和自身动力不足等[15],拉图尔等[8]和SHAPIN S[9]对科学公信力的概念界定与社会建构,突出了相关社会因素的作用。即,科学公信力危机既来自科学共同体内部的信任困境,也源于科学语言转化不畅、科学机构履行社会责任不及时、科学公信力授权不完善的社会现状。

3.1 科学共同体认可中的信任困境

科学公信力的获得机制,广泛作用于科学实践同行内部以及科技团体之间。由于彼此不熟悉以及科学公信力授权关系的不同,使得科学公信力的获得面临着多重信任困境:

首先面临的困境存在于科学家同行内部,科学家同行内部质疑一项科学主张在道德和实用层面,代价后果都相对较高。以饶毅、陈君石、黄大昉等支持转基因食品安全无害观点的代表人物为例,他们有关转基因食品的观点具有权威价值,并经过相互印证与严格的同行评议,是客观的、科学论证的结果。但从利益相关者理论出发,这些科学观点也可被看作是同行内部各方利益妥协的结果。这些科学家的社会地位较高,科学家同行与他们的社会交往更为紧密,因而他们较容易获得同行承认。而同行质疑他们的观点,则可能在道德层面上付出更高代价(如彼此的社会交往关系将受到考验),在实用层面也会损害科学家同行的个人利益和共同利益(如彼此引述、佐证的观点需要被重新评估,整个共同体将面临社会信任危机等)。

其次,不同的科学群体很难对某一特定领域的科学知识采取相信态度。原因在于,由于科学群体之间缺乏基本的社会交往,彼此的互不熟悉,不存在或极少存在相互的依赖关系,在道德层面上无法对科学主张提出者进行道德衡量和判断。这种困境在转基因食品安全的争论中显得尤为明显,对有转基因科学背景的人,例如分子生物学界的科学家,往往支持转基因食品安全的观点。而其他非分子生物学界的科学家,如霍金、佟屏亚等,由于学科知识的边界问题,对转基因食品是否安全的命题则持怀疑态度。

3.2 科学公信力危机的社会诱因

3.2.1 日常语言与科学语言的对话受阻

科学语言是指对科学思想、理论、知识等进行表述、加工、交流、记录时,所使用的手段、工具、载体的总称[16]。研究表明,科学语言的复杂性和抽象性降低了语言表达的显性度。与日常语言相比,对科学语言认知加工过程中,语义检索和提取难度更大[17]。针对转基因食品是否安全,科学家如果过多注重提高科研设备精密度和论证过程的完备性,忽视日常语言的作用(将艰深的、或不能直接轻易获得的论据未能转化为可感知的,或凭借日常生活经验就可以直接判断的关系),不利于实现人们信任科学家的转基因食品主张。原因在于,现代社会公众对科学家本身已不熟悉,他们的个人道德、声誉、社会地位难以判断,加之科学语言往往复杂难懂,科学家的观点也就不容易得到公众的信任和认同。

因此,动物异常事件(“先玉335”事件、法国卡昂大学鼠致癌研究)、巴西坚果事件等引起了社会恐慌。此类事件经过媒体传播后以人们可感知、可理解的日常语言呈现,即“老鼠吃了转基因食品出现病症性结果,从而人吃了转基因食品也会患病”。但这种日常语言表述中,科学语言的关键性信息(科学家科学论证是否合理,实验设计是否完善等)被媒体和公众所忽视。

3.2.2 科学机构未及时履行其社会责任

科学机构的社会责任履行,要求其发挥对科学主张及发表的审核作用,并承担维持社会稳定的功能[9]。因此,科学机构会在政治经济利益权衡下对一项科学主张予以归纳总结。如欧洲食品安全局2012年对法国卡昂大学普斯泰转基因食品安全研究的裁定过程——其论文在柳叶刀杂志(The Lancet)评审时受到了6位评审(3倍于正常值)的严格审议[18-19]。

然而由此类案例也可以看出,针对转基因食品,科学机构裁定具有滞后性,未能在相关科学主张广泛传播之前要求其完善论证或禁止其发表。这种滞后性的形成,一方面与以计算机为中介的沟通(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CMC)的实时性有关[20]——基于文本的CMC实时沟通使得科研机构难以监测未经审查的科学主张的网络传播情况,并予以及时响应和说明。另一方面,也与科学机构对风险和收益的判断有关。在转基因争论中,官方没有公开转基因产品成份的详细成分列表和长期的安全跟踪研究数据,其利弊权衡在于,公开虽可确保科学机构自身获得社会信任,但可能面临随之而来的政治经济压力。具体而言,转基因作物种植和商业化运营是否会因此受到冲击?社会公众舆论如何疏导?政府部门是否会施加压力要求其放松管理等可能出现的复杂问题,使得公开转基因食品的各项数据所带来的不确定风险偏高?

3.2.3 科学公信力授权机制的不完善

科学家或科学工作者科学语言与日常语言的使用,以及科学机构对科学主张的审核,其行为主体仍然是科学家或科学机构,一般公众几乎无法参与。究其原因,是在现代科学建制化发展中,根据行为人的产出环境和职业环境,公众已将科学知识的衡量权利赋予给了科学家以及科学机构。“科学家掌握了对科研材料的提取、处理、分析,解读和陈述的方式”[21]。转基因食品争论中,公众难以判断一些声称转基因食品有害或无害的科学家的个人道德水平是否高尚,所做出的观点主张是坚持了上世纪默顿提出的公有主义、普遍性、无私利性、有组织的怀疑主义的科学规范,还是接受了相关利益集团资助从而可能背离了科学道德。原因在于,转基因食品安全问题并未完全授权给科学家及科学机构,而是作为一个社会热点,被不同的职业群体以及一般民众所讨论。这种授权不完备导致中国科学院发布的关于支持转基因的院士访谈记录以及相关研究报道未能消除公众顾虑,同时一些非职业科学工作者(如方舟子、郎咸平、崔永元等)凭借自身和自身所属机构的社会影响力对该话题进行判断和评论,从而影响公众对转基因食品的认知,导致转基因食品之争愈演愈烈。

4 由转基因食品之争看科学公信力的建设路径

科学共同体内部认可中的信任困境,以及科学体制外部相关社会因素的影响,导致转基因食品之争中科学公信力危机的产生。因此,解决这一危机既需要通过完善科学共同体内部建设,也需要重视相关社会因素的作用。如建立和完善我国的科学规范体系和教育体系,加强科学同行交流和科普工作。

首先,建立以法律为核心的科学规范体系。美国在1972年和1993年分别通过了技术评估法和《政府绩效与结果法案》(GPRA),日韩两国也分别在20世纪90年代和本世纪初通过了《科学技术基本法》《国家研究开发实施办法指南》《政府特殊法》以及《科学技术基本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规。基于国际经验以及我国科学事业自身发展的需要,我国自2000年开始也陆续颁布了《科技评估规范》、《科技评估管理暂行办法》等政策法规,推动了我国科学的健康发展,建立起一支值得社会信任的科学研究队伍。然而,转基因食品之争中出现的科学公信力危机,表明了我国科学规范体系在设置和执行过程中仍有疏漏,需要进一步完善,以对科学家及科学机构的不当行为予以约束。

其次,完善我国的科学教育体系。科学教育体系的建立是科学体制化的重要方面,西方直到19世纪才把科学纳入各级教育体系。而我国科学教育体系的建立,经历了晚清“壬寅学制”“癸卯学制”的科学教育体系的初创时期、民国“壬子—癸丑学制”“壬戌学制”的科学教育体系的形成时期[22]。新中国科学教育体系基于这些经验,不断完善和发展,培养出了一批现代化科技人才,为我国现代化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为了应对如转基因食品等新技术问题,发挥科学家及科学机构的社会职能,从科学教育入手,提升公众的科学素养,完善科学家培养,是实现科学语言与日常语言对话、交流、转化的长远方案。

最后,加强科学同行交流和科普工作。我国的科技传播先后经历了传教士传播、科技翻译、科技留学、科技教育、工业化推进、科学普及、科技学会等若干发展阶段[23],在科学专家和非专家之间逐步建立起有效的对话机制,推动了科学的发展和普及。而随着科学知识的不断深入,科学家逐渐远离群众生活、科技传播工作者的科研水平相对不足以及媒体对科学知识内容的碎片化割裂和扭曲,需要加强科学同行交流,做好科学普及工作。加强科学同行交流方面, Theodore M Porter[24]指出,量化方法有助于不同科学领域的交流沟通。不同领域的科学家可以通过量化方法,如通过统计发表论文数量及其在高质量期刊上发表次数,衡量科学家主张的可信程度。而科普工作方面,既需要加强科学知识普及,将难以理解的科学知识或论据转换为民众易于接受的比喻和便于直接观察的论证实例,也需要普及积极的科学家形象,注重科学家形象的维护。近年来,关于科研工作者不端行为的新闻不断引起人们的关注,“砖家”“叫兽”等词汇持续被人们引用,虽能形成舆论监督推动科学家群体道德素养的提升,但也损伤了科学家在民众心中的形象,削弱了科学家的社会公信,导致如转基因食品之争中科学家群体备受质疑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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