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你
2020-04-01柏邦妮
文/柏邦妮
重 庆
重庆是一座陡峭的城市。成都在平原,富庶、安逸,是圈起来的一块安乐地。重庆是跑码头讨生活的地方,江湖、血性,卑贱而悍勇。如果说成都的空间关系是平行的,那么重庆就是垂直的,像一座爬不完的天梯。
电影取了很多垂直的空间:学校如同一个巨大的井,中间拢住的那一小块空地如舞台,四围的学生如看客;陈念的家是筒子楼,迷宫一般的楼梯,走也走不完,走也走不出的复杂;就不必说陈念每日必须爬上又爬下的长长台阶,她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走上去,走出去,往她心里的开阔地。
有垂直,才会有坠落。唯有攀爬的艰难,才显出被踢下的残忍。如果说《七月与安生》拍的是永不遗失的乐园,乐园一生庇护着她们,那么《少年的你》拍的是丛林,少年们不顾一切求生的荒蛮丛林。
厉害的是把一座城市拍出了丛林感。巨大的钢筋水泥,学校前景里越来越茂密的栏杆,热浪酷暑里家家户户的空调滴水如雨,危险的暗夜,逼仄的白日,偶尔有云破天开,江面上云蒸霞蔚,那种极速剧烈的变幻,像极了少年的荷尔蒙蒸腾。还有酷烈的暴雨,洗刷掉一切也仿佛要打回原形的暴雨。这些残酷的景观,把一座城市,还原成丛林。
高 考
高考让每个人变成一座孤岛。二刷前,我妹跟我说,你觉得高考后面的戏多不多?看完第二遍,我肯定地说,不多。高考为这部电影找到了支点。时间的支点,心理的支点,事件的支点,影像的支点。高考为这部电影提供了最大的真实感。
那些可贵的纪录片质感的镜头!扑面而来的面孔,扑面而来的焦灼,这是每个人都历经的战役,霸道的镜头,冷静的细节,把每个人拖回去、沉进去,切身可感,它残忍地压榨出生理感受,同恐惧,同战栗。
它把高考拍成了一场战争。生死攸关,然而看不见敌人。于是困兽们相互咬噬,把看得见的弱者当作敌人。仍旧是纪录片般的喧闹、翔实,考前的动员,合影的欢乐,放飞天灯的美好,集体撕书的发泄,走出考场的喜悦……镜头里每张面孔都是那么年轻,纯真而无辜,然而,唯其无辜,才分外残忍。
电影里,胡小蝶问:“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
原著里,胡小蝶问的是:“她们一直在欺负我,你们看不见吗?”
我以为原著的这一句更好。不是看不见,而是视而不见。甚至我相信,在事后追问这些无辜的面孔,他们会真诚地遗忘,真诚地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高考结束了,每个人都是幸存者,幸存者的喜悦淹没了一切。
高考是成人礼,我以为“成人祭”三个字更合适。每个人都要祭出点什么,才能变成大人。有的人不得不祭出了自己,有的人主动祭出了自己。
影 像
深爱《少年的你》的影像。如果说《七月与安生》的影像是女性的,《少年的你》的影像就是中性的。是“它”,动物性的“它”,有动物的凶猛。
凶狠、粗粝、狰狞。那些大特写,大大特写,极少在一部电影里有这么多大特写,这么多面孔,如巨浪滔滔,汹涌而来。那些极大极大的面孔,凝视着你,对视着你,逼视着你,无可遁形。
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们看不见我?看见我!看我!
大特写已经不是邀请,而是冒犯,是挑衅,是愤怒和委屈,是生命最初的面貌,是未经矫饰也无法矫饰的亮烈和炽热。
还有那些极近极近的手持跟拍,要一种战争般的临场感,冲进去,近一点,再近一点。观看《少年的你》给我的感受极似《敦刻尔克》,稍远一点就有思考和判断了,什么悲悯和关怀统统不要,只要你此时此刻感同身受。破碎的呼吸,生理上的疼痛感、窒息感刮擦过皮肤,血和泪,战栗和温柔。
非常喜欢尊敬这部电影的摄影师余静萍。我相信她忘却了自身安危,像战地记者冲进炮火一样,站定在电影的中心,赤诚、深沉而温柔。我相信艺术的意志跳脱而出,主宰了她,也庇护了她。我相信电影里弥漫出的巨大痛苦和悲伤,濒死一般,窒息一般。我也相信在这般窒息的影像里,仍有微弱而倔强的呼吸,一口一口地喘息,一口一口地换气。极压抑,却极暖。生命感终于战胜了死亡感。
看完一部电影,会爱上一个人。爱的不仅仅是镜头里的人,还有镜头后面的人,还有拿自己当作镜头的人。
光
电影的大半都是暗夜,是黑暗。只有痛苦能理解痛苦,只有你的黑暗能照亮我的黑暗。
他们的黑暗,如光柱,照亮彼此。就像极好的画家,把黑色当成彩色来用。这部电影,把黑暗当成光线在用。
当然还是有光,光线酷烈让人无法直视。审讯室一场,顶光从头顶倾泻而下,这种审讯光本就是一种施暴和施压,电影里这种丑陋的光也叫做鬼光,会把人拍得像鬼。
然而就是这种顶光,把陈念拍得那么冷,冷得不近人情,咄咄逼人,把小北拍得骨相毕露,一身冲天的反骨。然而就是这种光,弥散虚幻,仿佛圣光,把这两个少年人拍得有如圣徒。他们一层一层地攻和守,成年人揣度不了何来的坚定心志,背靠着背抵死不从。光影溢出,他们是同盟,也是同谋。这是他们能给对方的唯一,也是所有。
探视那一场,光影晶莹、交叠,一言不发,悲欣交集。还有最后,在两辆警车里,他们似乎一句叠一句的对话,然而那分明是虚幻空间,是神交。现实里是阴霾天,没有光,处理得极好,我很喜欢,一束一束的光轮转,相同的角度,相同的力度,投影在他们脸上。一阵明一阵暗,相同的明和暗,告诉我们这不是现实空间,然而是他们共处的空间。
演 员
陈可辛曾经说,只有两个女演员,在银幕上只要她一哭,观众就会跟着哭,是张曼玉和周迅。现在我想,他会加一个名字,周冬雨。
周冬雨如同一头小兽,还有毛茸茸的感觉,还有尖利的牙,锋锐而明亮的眼。这个女孩不知怎么回事,给人的直接反应都和常人不同,反着来的,悲伤的时候她笑谑,感动的时候她躲,难受的时候死扛,因而她的崩溃是不得不崩溃,她没有崩溃的时候,观众先崩溃了。
她和她的角色不隔。饶是如此天分,演陈念,她也剥了一层皮。因为演陈念,是不能躲的,不能演她的本能反应。陈念这个人物真难:不是反抗的反抗,不是脆弱的脆弱,不是坚强的坚强,不是勇敢的勇敢。陈念和小北,是一组反向的光谱,小北是从影到光,她是从光到影,一层层坠入人心黑暗的最深处,从纯良到狰狞。而她的狰狞,不是冷酷和自私,是她最大的懂得和承担。
有人说,《少年的你》有春秋时的义气,舍生忘死,头赠故人。春秋的义烈常令后人不解,春秋是我们中国的青春期。青春期的义烈,也令成人不解。自古恩义最难承受。相比之下,赠头与故人,好演,受故人之头,不好演。这是无情之情,难的是要演得理所应当。不分彼此了,也就无所谓施与受,恩与谢。《七月与安生》写的是一体的两个人,终究发现是两个人,《少年的你》写的是分明不同的两个人,怎么合而为一体。她的脸上,渐渐有了小北的凶狠。
我的老师说,最好的表演:真实、准确、微妙。看到易烊千玺的表演,我想把真实换成真挚。严格来说,他演得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底层小混混,真正的南方小混混是《我不是药神》里的章宇那样儿的。易烊千玺骨子里的那种文气,演出来的坏和痞,离章宇那种泥土里跌爬滚打长出来的坏和痞是有距离的。然而他真挚,他此时此刻的涩与愣,恰好契合一个小混混初遇到爱的涩与愣。恰好年纪,在男孩与男人之间的气息,有成人的暴力、智慧和冷静,也有孩子般的信赖、托付与亲昵。他的以命相托立住了,这部电影就立住了。
有多少张美丽的面孔,经得起大特写?经得起暴露在强光下,毛孔、伤疤、面部肌肉的微微颤动,经得起汗水滴下,经得起暴起的瞬间冲冠一怒的血液涌动,经得起侥幸得手后,几近微笑的一丝丝牵动?假一点,都不可以,过一点,都不可以。干净,清澈,牵动神经。幸好有电影,幸好有胶片,有些刻骨铭心然而转瞬即逝能永存于此、封印于此。
电影感
作为一个热爱电影的人,我迷恋电影感。看到一部好电影,我的最高评价也不过是:“这是电影!”电影感是怎么回事?电影感是文学转译不了,在剧本之中然而剧本表达不尽,电影感是一种化学作用,一种生理反应。
电影里有大量混剪,信息纷繁杂沓而来,似是随机捕捉,其实是精心编排。好比一组陈念和小北的混剪,陈念在白日里众人誓师,声嘶力竭,小北在麻将馆中与众人厮打,肆意凶狠。他们如白日与黑夜,看似天上地下的人生,一个清白,一个污浊,然而实质是一样的,弱肉强食的,求生存。
还有一组我最喜欢的混剪,是高考之后陈念虚脱似的崩溃,小北在看守所里平静而欣慰,混剪进来的,还有小北两个哥们的被揍,魏莱两个女手下的生活,还有郑念,还有李想。他们都是少年,没有人从这场成人祭中全身而退。这种混剪里,有一种很大的理解和平视,这种逻辑,不是文字逻辑,是电影逻辑。
还有非常美的音乐,动人的声音,捕捉到重庆这座城市的噪音、水滴,附着在皮肤上的汗湿,还有天才般的剪辑,生猛决断,甘洌温存,于气若游丝处暗花亮起。
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你必须亲身经受,所谓的电影感。
华语电影
在去年年底,我写了这样一段文字:“十年后,大中国电影时代到来了,大华语电影时代却并没有。大华语电影,这几个字,意味的并不仅仅是两岸三地电影人在一起工作,也包含了在过程中思想碰撞价值融合深入沟通,并且最终都呈现在电影中。这是一个全世界的浪潮都往回流的时代,都在往后退,抱紧自己。但是没有关系,浪潮还会再起,岛屿与岛屿,终有季风报信。热爱并且尊重在这个时代,奋力创作出自己电影的人们。电影就是电影,血脉就是血脉,爱电影的人永远爱,终有一天,我们会在电影中相聚。”
我想用这段题外话结束这篇文字。逆流如涌,少年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