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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儿子的手

2020-03-31蒋九贞

陕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桂兰婶子黑子

张老太迷迷糊糊走着,一双大脚被什么绊了一下,她一激灵,打了一个愣怔,张眼再看,眼前竟然是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脚下是一座窄窄的小木桥,小木桥似乎只是一根木头,又像一根细细的线,不要说一个人,就是一条虫也难爬过去。可是,她却轻巧巧地踏进了桥面。桥的那头,不,应该是中间,分明站着一个人,挡住她的路。细看那个人,认识,是商丘乡下的二神仙。二神仙是算命先生,也姓张,是她的娘家人。二神仙抬头看见张老太,弹了一指头蓝色长袍的前襟,笑眯眯打了招呼,老侯(张老太婆家姓)妹妹,你还真的来了?张老太呜呜噜噜,来了,来了。你要去哪?不去哪,不去哪。不去哪?那你来这干啥?不干啥。不干啥?不会吧?见二神仙一步步逼问,张老太想了片刻,脸上现出些许愧色,更加支支吾吾,听说、听说这西天上有个极乐世界,要多好有多好,就来了。听谁胡扯的?都这样喊乎。都喊乎就是真的了?她“哦”了一声,皱了一下眉头,脸上布满疑云,看二神仙。二神仙没容她多想,一扭头,对她说,老侯妹妹,你看———

张老太看时,二神仙的背后,是长满荆棘的大山,那山奇形怪状,一个个都像张牙舞爪的怪兽,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再看,那荆棘里也有毒蛇猛禽、魑魅魍魉,一起朝她挤眉弄眼。在那些妖魔鬼怪里边,有一群衣着鲜艳的老少男女,那些人她好像都认识,那是他们侯家的先人们。他们怎么在这里?他们手里拿着勺子、铲子、铁锅、瓷碗,拿着杈子、扫把、扬场锨,但是他们舞动出来的却是锣鼓铜嚓和唢呐的声音,是一曲曲美妙的击打乐。他们还仿佛呐喊着,为她的到来手舞足蹈。张老太一时很激动,心里想,还是亲人亲哪,见过的没见过的都这么热心。她真想立即扑过去,扑到亲人怀抱。这个想法一露头,长满荆棘的大山立即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殿,那些张牙舞爪的怪兽和毒蛇猛兽、魑魅魍魉都变成了帅男靓女,他们或放开喉咙,合唱“欢迎,欢迎”的美声,或长袖善舞,曼妙无穷。乖乖唻,恁热闹!张老太心里赞叹,脸上就挂了布扎花似的笑容,虽然呆滞、多皱、少光亮,但在她这个年纪也算够艳丽的了。她的腿随了心情,慢慢地往前移动。她没觉得两只脚走路,也没觉得木桥狭窄,就那么轻飘飘的,如腾云驾雾。这辈子没见过的我见了,啥叫开眼界?这不就是吗?她渴望马上汇入他们的行列,与他们同歌共舞。她滑行的速度更快了,眼还没眨一下就到了木桥中间。

二神仙从脖子底下抽出那把常用的折扇,一边的扇骨断了两根,油腻腻的折扇就这样一半撑着一半耷拉着,啪一下挡了她的左胳膊。张老太一愣,晃了几晃站定,问,哥,你这是?二神仙本着脸,瞪着眼,喝一声,想咋?张老太翻着眼皮,白眼珠也朝下拉了几拉,回道,你咋这样?二神仙仍然瞪着眼,大声吼着,还不到你的时辰,阎王爷怕黑白无常吓着你,叫我来拦你,你还得回去,你儿子泥鳅还没见你,我早算好了,你命里是要得他的济的,知道吗?张老太眨巴眨巴眼,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

咋?你不知道这是奈何桥?过了这条线,再想回去就没门了!

啥?

啥,啥(蛇,本地读音同啥)是长虫(方言,即蛇),你看看脚下吧!

张老太方才往下看,果然见有一条横线,线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奈何桥。

那哈,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你再看!

张老太张眼再看,眼前的情形与先前大不一样了,那些歌舞升平的地方,成了无比恐怖的血腥地狱,那些红男绿女,成了各种各样惨不忍睹的受难者,连先前看起来似曾相识的侯家先人,也都成了可怕的厉鬼。她惊恐得张大嘴巴,两腿发软,站立不稳,瑟瑟下缩,尿了一裤子。她弯曲着两腿,尽量遮住湿漉漉的裤腿,唯恐被娘家哥二神仙看见了笑话她。

二神仙其实已经看见了,他扭过脸,鼻子嗤哼一下,随即也转过身去,然后站直了身子,一声没吭,一个后踢脚,把张老太踹出木桥。

张老太“哎哟”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屋里一片混乱。

保亮见张老太眼皮动了动,右边那只浑浊的眼球微微撑开一道细细的缝,咋呼道,小奶奶醒了!小奶奶醒了!

小婶子,小婶子!守在屋当门床边的守福媳妇桂兰从破椅子里站起身,弯下腰来看了一眼张老太的脸,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叫了两声,然后摇摇头,小声说,身上还热乎,怕是回光返照,恁看这,眉头全开了。

保亮说,不好说,西头段老头,死了半天,丧都报过了,又活了呢。

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桂兰没理他,招手把守福叫到跟前,说,小婶子是等泥鳅兄弟的,你再打个电话,问问他,赶上车了吗?再说了,泥鳅兄弟不来,这殡咱也咋出?

守福和泥鳅是叔伯兄弟,泥鳅叫守玉,因为比守福小七八岁,守福、包括桂兰都叫惯了他的小名,所以至今守玉虽然已是快五十的人了,他们仍然叫他泥鳅。

守福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看屋里人声嘈杂,就折身走出门去。

張老太重又合上眼,与死一般无二了。

这时候守前凑到桂兰身边,对着她的脸轻轻吐了一口气。可能守前有口臭,桂兰皱了皱鼻梁,转脸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也不知对谁说的,人哪,这口气难咽啊!

谁不留恋阳世?西天上再好,谁见过?谁愿意去?

是的,谁不怕死?没一个不怕死的,人死如灯灭,死了就啥也没有了,啥啥西天、西方极乐世界的,那不是蒙人吗?

谁不说呢,可谁也都得死,谁也躲不过这个劫。

你说这人哪,生生死死的啥意思?

啥意思?就是来阳间走一趟呗,就这意思,还有啥意思?

意思就是活着,活着就是意思。

活着的时候拼命争,这是我的,那是我的,一死了,啥是你的?啥都不是你的。

一屋子的人嘁嘁喳喳说话,桂兰也早已重新坐下,谁也没注意张老太此时真的醒过来了。她睁开眼,两眼虽然还是混沌,但也看清了目光所及的一切。首先她看见的是房顶,七彩的墙角线,加上那盏花里胡哨的吊顶灯,把当门这个客厅衬托得有了几分豪华。房顶是平的,被白漆刷得铮亮,好像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她看见自己淹没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头上戴了一副别致的帽子,帽子是蓝色打底,一朵大红花在上面一动不动。没有风,也没有太阳,温度似乎十分适宜,不凉也不热。好房子和破屋子就是不一样。她意识里这样想,泥鳅两口子在几千里外的云南打拼了二三十年,去年才盖上这个两层小楼,又花了不少钱,装修得这么阔绰,日子过得殷殷实实。她也是四世同堂的家庭了,儿子在云南娶了孙子媳妇,又有了重孙子,哪方面都没有不满意的。哦,要说不满意的也有,就是成年论辈子见不着他们,一个老嫲嫲子在家里守着这么大一个院子,寡淡的很。唉,咋觉得还有个极乐世界呢?哦,是梦里吗?刚才我做梦了?她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依稀记得她去了一个地方,那地方很漂亮,就像谁说的是个梦幻仙境,那里的人都是又歌又舞的,开心自在,幸福着哪!不对,不对,那些张牙舞爪的,吓死我了!哪里有极乐世界,明明是魔窟鬼域;哪里有天堂,明明是地狱。还是尘世好,还是咱家好。如今的日子,谁不是唱着过?你看那庄里的小广场,哪天晚黑不是几十号子人,跳啊唱啊的?俺这小楼,泥鳅说,就是城里人说的别墅,那是多有钱的人家才住得起的!咱住了,咱自己的房子咱不住吗?看咱庄上,差不多家家都是两层三层的,楼瓦雪霜。这日子好啊,这日子有奔头哈,我老了,能享几天福?以后的孩子啊,会越来越有福的。啥啥?死?咋老是说死?也对,哪有不死的?———我死了?我死了咋还能听见他们这些人说话?这是前进,这是黑子,这是柱子,这是毛胡子,这是亮亮,这是,哦,还有桂兰,这么多人哪,都围着我干啥?头晕,昏昏的,眼咋也这么模糊,蒙了一层灰云彩似的。咋回事?

守福从外边进来,嘟哝着,还没上车,说人多,不好买票。几个人就七嘴八舌,这不年不节的,会有恁多人?桂兰说,老娘看看要走了,不来?哪有这样的儿子!守福又说,他媳妇说孙子上幼儿园,不放假,他们一来,就没人接送了,实在不行再来。桂兰显然带了气,说,啥叫实在不行?这就十分九厘儿了,等咽了气才叫不行?几个人又议论纷纷,现在的孩子,要了没用,不要最好,一能出飞,就跑得远远的,娶了媳妇忘了娘,谁管老的在家啥样?死了也没人问。后肖庄的肖麻子,也是儿孙一大群,死家里都淌了,臭了半個庄子,才叫邻居发现。嗨,咋这样!

张老太想扭头看看这些说话的人,也想跟着说几句,发发内心的感慨。可是,她的脖子僵硬得很,扭不了,嘴也张不开,只在喉头里边齁喽一下,还没被人听见。

人老了不该死吗?老活着这世界不撑岔了?可我死了上哪去?去那个西方极乐世界?屁,吓死人的地方,宁愿化成一股烟,叫风吹得没影儿,在野地里做游魂,也不去。人一死,还能享受世上的生活吗?注定是不能了;还能见亲人吗?也注定见不到了。守福的媳妇桂兰,人好心善,对我也好,要不是她隔三差五的照应,我能活到如今?那次发高烧,半夜三更,还下雪,她八成听见我说胡话了,弄开门,把我连扶带抱弄上平车,拉了就往镇医院跑,六七里路呢,歇也没歇一下,跑得她满头大汗,看着给我挂了水,就瘫倒了,回来自己病了一场。儿子媳妇不在家,她把儿子媳妇的任务担了,这样的人哪里找?我咋能舍得离开?我不能死,儿子他们还没来,二神仙不是说我能得儿子的济吗?他不回来我肯定死不了。

黑白无常一东一西站在门外。黑无常一只手拿着绳套,那绳套就像庄里小广场上篮球板的投篮铁圈圈,下边有一条尾巴似的绳子,折过来攥在他另一只手里,在门的西旁;白无常一只手拿着皮鞭,另一只手插在腰间,掯得紧紧的,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笈,在门的东旁。他们都两眼冒烟,急着抓张老太上路。张老太见了,起初并不认为是来索她性命的,她以为他们也是人,只不过手里拿着东西罢了。可是,再看,它们的面目变了,和二神仙背后极乐世界里的那些妖魔鬼怪一个样,甚至比那些妖魔鬼怪还瘆人,不由得浑身筛糠,再次小便失禁。

最先发现张老太浑身哆嗦的是守福。他不大爱多说话,公众场合一说话就脸红,对桂兰、也对大家说了与守玉通电话的内容后,他就默默站在了一旁,低头摆弄手机。摆弄了两下,抬起头,瞟了一眼躺床上等着咽那口气的张老太,恍恍惚惚觉得床晃悠,他凝目看了两三秒钟,看见张老太抖了几下,随即闻见一股尿骚味和屎臭味。他抬眼看桂兰,忸怩着说,小婶子咋啦这是?

桂兰又站起,看一眼张老太的面部,弯腰掀开蒙在她身上的薄被子。哎呀,小婶子把送老衣都尿湿了,这咋办?

毛胡子长刚年纪大,爱管事,算村里红白喜事一顶一的大老执,他的经验也多,听桂兰说了这话,也瞅了瞅复又静静平躺着的张老太,说,小嫂子净身子了。接着,他安排,保亮,快去喊欢欢的娘来,帮着给恁小奶奶换衣裳;黑子,你到庄里再多叫几个人来;守柱,你个子高,去找把斧头,准备好到河沿儿砍柳枝,不要太粗的,截哭丧棍子;守福,你不要再哪哈去了,和你媳妇守着恁小婶子,临咽气把床往外架架,就这,这哈,过这个里间门这边的门框。守福听着,不合时宜地问一句,有啥说头?长刚暼了暼他,不屑一顾似地回,这样吉祥,对子孙后代好。守福不说话了,站床前,看张老太张嘴出气。桂兰瞪他一眼,半遮着薄被,继续给张老太抽她屙尿弄脏的裤子。

张老太迷迷糊糊的,仿佛又来到那座木桥,不过这次她没看见二神仙。木桥那边,是一片深渊,深渊之内,黑咕隆咚,黑烟缭绕,只偶尔看到疑似横七竖八的人的影子在黑烟里翻滚,听到炸丸子时生丸子坯子下锅的声音,可是比家里炸丸子的声音大多了,简直有点惊心动魄。更惊心动魄的是不时传过来的哀号,是人的嚎叫,又不像人的嚎叫,鬼哭狼嚎,惨烈无比。她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但是自己已惊悚异常,不敢再看,也不敢再听。她想逃跑,可两腿迈不开,就像电视上古装武打片里被高手使了定身法,就那么倚歪就斜地站着,眼睛不能遮,耳朵不能护,不敢看也得看,不敢听也得听。她感觉自己的那颗心不仅仅悬在空中,还系了绳子,绳子拴了石头,一块十万八千斤重的大石头坠着,那种难受,没法形容。

二神仙有些发怒的声音飘进她耳朵,泥鳅还没见你,你咋又来了!

我咋来了?你说我咋来了?我也不知道我咋来了,我就来了。这是哪哈?我想回家,我不想来这,不想!可我的脚,咋就梛不动呢?哥,你快出来,来跟我做个伴儿,我害怕死了!哥,真吓人,吓死人啦!

一个牛样的庞然大物突然走过来,嘴里好像还在咀嚼着一条孩子的腿似的东西,滴着淋淋的鲜血。它虎视眈眈地望着张老太,又突然丢掉那条嚼得稀烂的腿,向她张开大嘴,露出尺把长的獠牙,低吼着一步一步逼近,似乎也想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

快呀快呀哥,哥,怪兽,怪兽来吃我了,快救救我啊,救救我!

你已经来了两回了,老侯妹妹,再来第三回,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了!二神仙语气有点焦急恨的说着,拿出破扇子煽了她一下。

先救我,哥,快,怪兽咬着我了!怪兽,怪……你,你,你,不要!不要———

忽然一阵风吹来,她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唯独她自己,以及有点硌她的床。

小婶子,小婶子,小婶子!刚给张老太换好衣服的桂兰见她又哆嗦了两下,然后平静了,接着竟睁开了眼睛,似乎还满面红光,常人一样,而且还来了精神,完全不像临死前的回光返照。这令她有几分惊讶。张老太此前在医院查过,医生说她是“老病”,———就是要死的病,肌体迅速衰亡的无病之病,也就这两天了,回家安排后事吧。得知后桂兰就让守福快告诉守玉,让他赶紧回来。泥鳅兄弟,听着,来晚了可就见不着娘了!桂兰在守福打电话的时候于一旁对着守福手里的手机说。这会儿见张老太这样,桂兰想,这世上的事儿,说不准哈,啥奇迹都有,小婶子说不准能好呢!她嘴里念叨,阿弥陀佛,小婶子一辈子行善积德,不是说佛法无边吗?不是说神救世人吗?不定哪个就发了慈悲,不让小婶子死了呢?小婶子,小婶子———

张老太“哎”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声音不大,却惊动了在场的所有人。长刚把指挥人做事的手停在半空,像摆好架势等着谁来给他拍照;守前正望桂兰身边凑,立时停下来,瞅瞅桂兰,瞅瞅张老太;欢欢的娘刚进屋,听到张老太的这声清清晰晰的回答,也愣住了,张着嘴好大会儿没说话,等缓过神来,说,小大娘这不好好的吗?她回头嗔怪地瞪了保亮一眼;保亮看见这一切,伸伸舌头,然后一本正经站里间房门里旁,不说话,看张老太容光焕发的脸;黑子和他叫来的几个人都目瞪口呆,没有人吱声;守柱砍了一大抱柳木棍子,刚放门外,也听见了张老太的应声,支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长刚有定力,他举着的手缓缓放下,走到床前,仔细看着张老太,笑着对她说,小嫂子,你睡醒了?张老太点点头,可是因为她是睡着的,她的点头就变成了拧脖子伸头,有些艰难的意味在里边。她想起来,但是不成,浑身像被绳捆索绑,也像散了架的平板车,拉不起来了。长刚用手按了按她的胳膊,一只手在鼻子跟前煽着残留的臭气,说,不慌起,不慌起,你才醒,起急了不好。张老太扭扭脸,两边看看,有点愕然,问,恁咋都在这哈?

你别问了,大家伙儿是来看你的,你都睡了两天了,为你担心,就是守玉他们几口子还没来,千里遥远的,不好买票。

我啥事呢?她想了想,哦,知道了,就是感个冒发个烧,有啥了不起的?人吃五谷杂粮,谁能不生病?生了病也不能就死人。

你不是年纪大了吗?家有娘老,就是一宝,都希望你长命百岁,咱庄体也光荣啊。

大家看张老太好了,啥老病,啥后事,一切好像都成以往了,就都接著七嘴八舌说起话来,无非是些令张老太高兴的话,什么善人长寿,老人家身板骨多硬朗呀,越活越年轻,根本不像八十岁啦;什么真有福啊,儿子又孝顺,给盖了这样一座洋房,儿孙满堂,咋能不好好享受呢;等等,等等,说得张老太眉开眼笑,鼻子都笑歪了。她说,恁说啥我都明白,哪有不死的?该死就死呗!不过哈,我还真不能这就死,俺泥鳅还没来,也不知他啥时候来,嗨!

在路上了。长刚安慰张老太。其实,他也不知道守玉什么时候能到家。

是了,是了,他不回来咋能死呢?我不能死……

这样说着,她翻了翻眼皮,那两只白眼珠就定在整个眼眶里,没有翻下来。接着,她极轻微的“唉”了一声,慢慢闭上眼睛。

小婶子,咋啦?桂兰一连声的喊着,张老太没有回应。

一屋子人又慌乱起来。

守前趁机靠近桂兰,被桂兰一膀子抗出去,他红红脸,溜了。

长刚看了一会张老太的动静,见她非常平稳地那么躺着,再拿一只手放她鼻子跟前,试试,摇摇头,啥也没说,就指挥大家,该干啥还干啥,快。又对桂兰,恁嫂子,有钱吗?该用着了。

桂兰想了想,看一眼对面的守福,说,倒是有点儿,可那是胳膊弯儿里的汗,不经用,这得多少钱?

长刚想也没想,说,有几个拿几个,这就得用。

守福看着桂兰的眼,声音极低的说,有几个拿几个,谁叫咱是近的唻。

桂兰一边扭过身子,准备朝门外走,一边说,还要你说,我不知道?泥鳅兄弟也不知啥时候能回来!

不管他回来不回来,人死是有定数的,没法等,小嫂子一咽气,前期的啥都得备好,不然到时候就得抓瞎。长刚说着,又喊保亮,来,保亮,你年轻,有些活你得干,你看我怎么做,你也学着点儿。

保亮乐滋滋的到了长刚面前,那副样子真像徒弟见师父,双手并拢,放于两边,腰身微微弯着,规规矩矩,洗耳聆听。

哟,保亮混上去了,要做大老执了。

别胡扯,长刚大爷的这个活儿谁也不行,谁也挡不下来。

那就是大老执助理?

哈哈,这个官名不错,大老执助理,来,跟我说说,老人咽气的时候你该咋做?黑子早就窥觊大老执这个无衔的位置,咋说这也是个乡贤才能担当的重任,受人尊重的体面活儿,谁领了这个“衔”,就一辈子问百家事,吃百家饭,受百家崇,在村里说话算数,呼风唤雨,论事评理,和解纠纷,参与村政,和以前的族长差不多。

你!保亮年轻火气大,对着黑子就红了脸。

保亮!长刚对保亮喝道,又转脸对黑子,对那几个人,说,都不是天生就会,啥不是学的?都试试,谁行谁干。上回东头厚爷老,让你黑子帮着问问事儿,不差点儿打起架来?别看这活儿不咋的,一点点想不周全,就出事。

就你,哪壶不开提哪壶。黑子嗫嚅着,不再说话,去做他的事情去了。

这红白喜事,哪年都不少,庄上该成立个红白喜事理事会,如今要建设新农村了,趁着弄一块地儿,专地专用,多好。有人这样说。

是啊是啊,那样咱庄上就方便了,也省得每回都现抓人,现捣弄地方,弄不好还这事那事的,麻烦。

张老太又挣扎了两天,这两天把桂兰熬苦了,她两眼血片一样,头懵懵的,猛一站起来能晕倒。她说,亲爹亲娘死我也没这样。这两天也把守福熬苦了,他熬得站着都能睡着,别人说的话他不知道是啥,有人叫他,他更“愣等”一般,木呆呆不知所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谁能经得住几天几夜的熬?可是张老太能,张老太那天白眼珠子下不来,大家都以为她眼看就要断气了,死了,但她没死,不仅没死,还精神头十足,时而说几句清醒的话,关切关切东家长西家短。她可不管白天还是黑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都可能说话,随时也都可能睡一会。说话时像锣,睡着时如死,生生死死在她一天不知道多少个轮回,多少回的生生死死让守着她的人一刻也不敢麻痹大意。长刚被张老太也整苦了,他是大老执,又是一个姓,房门倒是不近,可他是大老执,老人的这一时辰是他必须在场的,可是他没经见过张老太这样的,这么经盘弄,四五天都在奈何桥边转。阎王爷咋安排的?这不是整她,是整他,整他这个大老执。好在,他不是守福,也不是桂兰,他可以借故离开一会,偷空睡一会,然后打起精神再来。

鸡又叫了,天又亮了,长刚在家里撩水抹拉了一把脸,拿毛巾马马虎虎擦擦,又到了张老太床前。守福在里屋睡着,桂兰起来了,打了一声招呼,二老爷,来了?他答,来了。接着问,夜里咋样?桂兰说,还那样,熬死人了。他看了看张老太,眉头皱了一下,挠挠头,搓搓手,然后说,嗨,人易死,人也难死,也好,等等守玉,守玉也该到了吧?

要晌午呢。桂兰瞅瞅墙上的挂钟,又说,这会儿该出火车站了吧?他说六点多下火车。

哦。

长刚“哦”音没落,忽然就听“苟”的一声,忙转脸再看张老太,只见她在晨光里面色渐渐变黄,张着嘴往外呼气。太阳才一竿子高,一抹阳光从宽敞的屋门玻璃斜斜的射进屋里,正好从张老太的床头一边划过,也正好照见她渐变的脸。长刚赶紧说,桂兰,你小婶子怕撑不到守玉来了,快喊守福来,嗨,这会儿还正没人,让他叫几个人来。

守福迷迷糊糊,从里屋出来,一边提鞋,一边往外走。守福,你先把保亮喊醒,让他喊人,有几个喊几个,他腿脚快,嗨,年轻一点儿的都出去了,抬棺的人都凑不够了,弄不好到时候都得到外庄上找,你喊醒保亮就回来哈,不能耽误事。守福说声“好”,就径直出了院门。

张老太复又平静,脸色也又慢慢恢复了昨天的样子。

张老太看见门外的黑白无常,她已经认得他们了,认识了也就慢慢看顺眼了,原来他们那狰狞的模样,现在看倒有了几分和善。黑白无常们也像熟人一样对她,对她仿佛有了笑意,和颜悦色起来。他们虽然手里还各自拿着绳套和皮鞭,可那绳套和皮鞭已经不那么令她毛骨悚然了,她觉得那些东西就是个玩具,是小孩子套圈儿和打拉牛(陀螺)用的,她对它们反而产生了一丝丝兴趣,真想夺过来自己玩一会儿,像小时候那样。她忽然就想起小时候的不少事,记得有一次娘出来逃荒,那时候爹死了,弟弟也死了,娘不逃也得死。娘说,咱往东走,东边年景好。于是,她们就往东走。在没往东走之前,娘喊她的时候,她正跟狗娃打拉牛,她不会打,狗娃就教她。狗娃就是后来的二神仙。狗娃见她要跟娘走,就说,妹妹,别走,我还没教会你唻。她说,狗娃哥,娘说不走就得饿死,娘说前几年咱这哈饿死了好多人,饿死了都没人埋,还有人吃人的呢!我可不想让人吃。狗娃说,恁这一走,就回不来了。她不解,眨巴眨巴眼,问,咋?狗娃说,还咋,你要跟着嫁人啦。她不懂,但是也知道说谁嫁人不是好事,就咕哝说,狗娃哥真坏。随娘离开了商丘乡下的老家,来到一个叫微山湖的地方。娘果然嫁人了,后爹是个瘸子,年龄也大,七老八十似的,可是他能干,会罩鱼,每天扛个竹箌,到湖里逮鱼。湖里的鱼也好逮,逮的多吃不了就送给左邻右舍,左邻右舍都夸他心眼儿好。后来微山湖畔遭大水,她和娘回了一趟老家,可是没有几个人认识她了。狗娃认得她,狗娃业已不是狗娃了,他不玩打拉牛了,娶了妻生了子,还学了算卦,走乡串户骗钱。她有点鄙夷他。再后来去,二神仙就喊她老侯妹妹了。

二神仙好像也在门外。不错,是他,狗娃,他在黑白无常后边,拉着黑无常的胳膊,好像跟他们说着什么。说什么,她没听见,反正看见他嘴动了。看那口型,八成是说泥鳅的事,是说泥鳅还没来,老侯妹妹也挺苦的,很年轻就守寡,守着这么一个儿子,不能不让他们娘儿俩见见。

张老太觉得难受极了,胸口窝那儿堵得慌,喉头也塞了一口痰,出不来下不去,卡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好往外哈,努力哈,想哈出那口痰。

黑无常突然挣脱二神仙,拿了绳套来套她。嘴里还吼着,时辰到了,该去极乐世界了!白无常也拿了皮鞭跟过来,吆喝一声,走!

我不去极乐世界,我不去!她想起那里的恐怖,猜想自己到了那里将会被怎样。

由不得你了。黑白无常们露出獠牙和红舌头,无比凶狠地说。

二神仙苦苦哀求,再给老侯妹妹一个时辰吧,泥鳅快到了,求求……

少废话,给她一个时辰,俺咋回地府交待?

恁,行行好!

俺这是受命,没那权力,你去求阎王爷吧!

二神仙无奈,一闪身去求阎王爷了。黑白无常嘿嘿冷笑,说,就是善良又执着的小鬼好哄,一哄就信,哈哈,等不到你回来,俺就到地府复命了,哈哈哈。

我不去!张老太打着坠。我的儿啊,你咋还不来?你再不来娘就叫他带走了哈,娘不想走,娘还没见你,娘不能这就走。

长刚把保亮叫来,对他说,一会你小奶奶一咽气,你就喊路。

您不喊了?

你年轻,学着点儿。

我还是老和尚娶媳妇头一回呢,咋喊?

你不是跟着看了几回吗?

看归看,没想到我喊。

黑子插进来,讥笑地说,还大老执助理呢,当憨老乔的助理差不多。

憨老乔是河北沿的,打小就憨,屙尿都不知道避讳人。保亮狠瞪着黑子,长刚没理,大声对保亮说,看我!黑子自觉没趣,怏怏地走了。

长刚说,我给你说,这样哈,等人一咽气,你就到院门外边,对着南边的路喊,张大芬,捋着大路向西南,可着喉咙,有多大声喊多大声,越响亮越好,一连喊三遍,记住了?

嗯。

你喊喊我看看。

张……

不是,不是,不是在这哈,到大门那边去。

保亮到了院门外,对着南边的路,喊,张……

他喊不出来了,叫惯了小奶奶,猛一喊她的名字,不习惯。

好了,好了,人还没咽气,你知道在这哈喊就行了,一会别忘了,啊?

长刚安排好保亮,就又回到堂屋,看张老太到底咋样了。

长刚没想到,张老太这会儿的听觉特别灵,竟然把他“捋着大路向西南”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她在心里笑,你个毛胡子,捣啥鬼,叫我往西南干啥去?去看儿子?糊涂蛋,你咋也糊涂了?有这规矩吗?咱这哈兴老的去看少的吗?那不成了倒孝了?庄上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哎喲,这两个鬼缠着我,要拉我去极乐世界,我想去云南看他们也去不成啊!我要等儿子,等泥鳅一家人,儿子不来,我哪哈也不去,不去!不去!!不去……她凄惨的哭着,哭得昏天地暗。

黑白无常的手像老鹰的爪子,指头抠进她肉里,他们一边一个,一个给她在脖子上套了绳套,两手薅她,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一个扬起皮鞭,一手提她胳膊,一手狠劲抽打她的背部。他们的努力白废了,没有拉她起来,她的力气好像比他们大得多,坐在地上,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也没痛感,任黑无常怎样卖力地掐,任白无常怎样狠狠地打,就像挠痒痒,反觉得很受用,很舒服。

泥鳅,来了吗?咋还不来?你爹死得早,我守着你,知道守寡多苦吗?你个没良心的,他们要套走我,我走了你就再也见不着娘了哈,那样你会心愧到死,庄上人会咋看你?我也不能瞑目。

你狗娃舅给我求情去了,他说过,我是能得你的济的,知道啥是得济吗?那不是光听话、养老、让老的开心,更是人临死的那会儿在跟前,能让临死的人看上最后一眼,你也看临死的人最后一眼,才算真的得济。

是的,你不来我不能死,我要看见你才死,他们拉我我也不走,你看看,他们就是拉不动我,他们再凶,也拉不动我,我和咱这哈的老宅子分不开了,和这块地儿粘一起了,他们哪知道啊?

哦,这老宅,这块地儿,是想让我等你的吧?八成是,准是的!它和我亲哪,不想让我走哪,也想让我见你,让你见我,让咱娘儿俩见见面,说说话,咱有些日子没见面没说话了。

你不来,我不死,这是命中注定的吧?命中注定就不能改,阎王爷也没这个权,他们两个能咋着我?

人越老越怕死,我就怕,我怕死。

还是人间好啊,你看这各处高楼大厦的,就咱庄上说,也是一年一个样,东边的小河沟都弄成公园了,一河两岸,河坡石头镶着,岸上曲曲弯弯的小路,也是石头摆的,花草树木,四季常青;庄里还有小广场,美得很哈,人在里边,那是多好?你不知道,你几年不进家,在云南落户了,这个家不要了?老话说的,落叶归根,我看你早晚还得回来,咋能在外边一辈子呢?狗恋窝人恋土,土是啥?就是老家,就是老家的宅基地、责任田,还有这旮旮旯旯,屋上的灰都是,那灰也是有情的,看了让人觉得亲。

你看你看,他们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对我又打又骂,可是我不动,他们也没办法了,他们拉不动我,我就不死,我不死就能再看看庄上的好光景,对不?哦,泥鳅,干脆,恁就别来了,反正,我命里得你的济,早早晚晚的事儿,还是让我多享受享受阳间的福吧!

对了,孩子,恁都不要来了,工作那样忙,孩子上学还得接送,如今真是的,上个学还得忙乎一大家子人,这不安全,那不安全,以前哪有这样的?真的,恁都不要来了哈!

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哎哟哟,咋弄的,咋又疼了呢?白无常的皮鞭真狠,鞭鞭带肉带血,肉条子滴着血,血淋淋的,吓人!二神仙,狗娃,哥,你咋还不来?没求下情是吧?不会的,你说过,我是会得儿子的济的,你说的啊,咋能不是?

泥鳅,是不是恁来了?你别来,别来啊,我还想多活几年哪!我不舍得咱的楼,不舍得这个院子,不舍得恁,也不舍得咱庄上的人,咱的亲戚,我不愿意去阴曹地府,那不是极乐世界,是虎穴,是狼窝,是受罪的魔窟,不是人去的地方,我不愿去!

守玉他们来了!

守柱正在村口的老虎家借大桌子大板凳。那家的主人曾经是厨师,就近三乡五里,哪里有红白喜事,往往都请他去做菜。他的十碗八碟做得不错,又好吃又俭省,农户人家讲究的就是这个,所以很吃香,为此,他弄了一套桌椅板凳,家伙络子,事主请他就顺带租了用,省心省力。前年他死了,后继无人,桌子板凳闲置起来,庄上哪家有事,也常常借了用。守柱才搬出头一摞板凳,放进他开来的四轮车的车厢里,扭头便见村路上大大小小幾个人过来,定眼一看,是守玉,忙招呼,大兄弟来了?

守玉见守柱开了四轮来搬大板凳,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出来了。他问,守柱哥,俺娘咋啦?

等你呢,快回家看看吧。

守玉丢下老婆孩子就往家里奔。守柱怕他出啥事儿,后边跟着跑,安慰他,没事,别慌,就是有时候发昏,有时候明白,年纪大了,就这样吧?守玉不管他,只顾一溜小跑,气喘吁吁地跑到家。守柱跟大家说了声,守玉他们来了,然后就折身回去借他的桌子板凳去了。

桂兰见守玉真的来了,迎上来一步,小声说,泥鳅兄弟,小婶子就等你了。别的什么也没说,脸上的神色倒是轻松了许多,就又去床边照看张老太了。

张老太突然又清醒过来,看了一眼跑了一头汗急急到来的儿子,紧皱了一下眉头,轻轻咳了一声。她想说,你个小爹,你来干啥啊,你不来不行吗?可是,她没有说全,只说了“你个”,就合上了眼。合上眼之后,那只左手却伸出来,弯曲着经过前胸,支撒着,那么准的,直接抓住了守玉的手。

瞬间,张老太战战兢兢的被黑白无常押着来到了奈何桥上,走过了那条写着“奈何桥”三个字的横线。面前的景象让她更加不寒而栗:在一片黑雾之中,栽着无数如湖里的茅草一样多的利剑,锋利的剑锋寒光闪闪,远远看到就令她惊恐不已。她抖抖索索,闭着眼不敢再看,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但是,黑白无常不容她后退,呵斥她,鞭挞她,辱骂她,拽着她,像拖一块大石头,拖一个装满超重物品的大麻袋,顺地拉着,发出嗤嗤啦啦的声响。

老侯妹妹,你、你咋又来了?

是二神仙的声音。她胆战心惊,把眼睛裂开一丝缝隙。前边果然是二神仙,他一脸惊诧和遗憾,对着张老太,拿破扇子给自己煽风,说,我求阎王爷了,求了这么长时间,他终于答应,再缓你一天,我的老侯妹妹,阴间一天,阳间一年,阎王爷法外开恩,又给了你一年的阳寿,谁叫你来这么早啊,你晚来一分钟,就一分钟,人间的一分钟,这一年你就赚到了哈,可你不等,妹妹啊,也是命当如此,命当如此啊!你后边要受更大的罪,比那些死鬼更大的罪,因为,因为,你一来,就把阎王爷卖了,阎王爷会因为你受玉帝的责怪,阎王爷就只好拿你出恶气了。停了停,又煽了两下扇子,他说,我倒没啥,我给你求情,因为我给你算好了,你的生死薄上,死的那一栏日期写得模糊,就是有这个模糊,我才敢求情,才觉得能求下这个情,知道吗?阎王爷就不同了,你进了来,就证明你该来,你该来,就是阎王爷不该准情,阎王爷准情了,阎王爷就犯了天条,虽说他的阎王爷照当,处罚是不能免的,这是规矩。

我不来,我不来,我不来!张老太大声嘶叫,我要回去,我不想死,我怕那些妖魔鬼怪,那些张牙舞爪的家伙,那些人间都没有的刑罚,让我回去吧,求求恁了!哥,哥,你再给说说情,我听阎王爷的!

我咋说?没法了,眼下你已经过了奈何桥的中间线,那是阴阳两界的真正分界线哈,一步跨过来,就谁也救不了你啦!二神仙把破扇子从脖子插进去,在怀里收藏好了,走过来,给黑白无常两个口袋里各塞了件东西,黑白无常互相看看,都对二神仙点了下头。二神仙靠近张老太,伏在她耳朵旁,悄悄说,妹妹,我跟你说个贿赂他们的法子。之后,声音更小了,谁也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唯有张老太心领神会。

张老太听完,感激零涕地说,哥,还是你疼我,你没忘咱俩打小……

桂兰好像听见张老太说“大鸟”,小婶子说“大鸟”啥意思?她抬头看长刚,长刚专注着张老太的每一个变化,看见了她嘴唇微微动弹,似乎听见她说了什么了,可是说的什么,没听清。桂兰说,小婶子说“大鸟”?长刚愣一下,摇头,说,不知道啥意思。守福在一旁说,八成是说“打了”吧?小婶子这几天受的罪,比挨打都厉害。

保亮也凑上来说,小奶奶先前还说了一句“你哥”,这回说的是“大小”,是不是小奶奶以前还有过孩子,或者伤了,或者丢了,或者送人了?人死前是都惦念不在跟前的儿女的。

长刚扭头瞪着保亮,说,胡扯啥!没有,没有,有的话,我咋不知道?

幸亏守玉由于刚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坐车后遗症还在,加上老娘这个状况,脑子里乱糟糟的,耳朵嗡嗡响,没在意保亮说的什么,要不然凭他的脾气,会马上跟保亮干起来,那就热闹了。长刚也怕这一点,所以训了保亮一句,坚决否定保亮的猜测。后边就放平了口气,又追加一句,你还嫩,以后得好好学学做人说话评理问事!

长刚这句话没说完,张老太又很不清晰的“呕呕”两声,然后闭紧了嘴,脸色迅速变成蜡黄,身子舒展,咽气了,抓着儿子的那只手却死死不松开,桂兰帮着守玉掰了几分钟,也没有掰开。

快,快把床往外梛一点点!

都别哭,泪水掉她身上不好!

保亮,快到门口喊路!

……

长刚指挥着。

保亮为刚才说的话后悔得不行,他那话真要被守玉听见,不得拼命?咋就忘了守玉来了呢?长刚爷才把我推上来,就险些弄出事来,今后还怎么担当这样的任务?长刚爷也不会信任我了,黑子还有其他人更会对我讽刺打击,落井下石,你看这事弄的,嗨!他忐忑不安,坐卧不宁,像前边就是绝路一般。猛听见长刚让他喊路,不知是惊还是慌,拔腿就往外走,迎面和黑子撞了个满怀。黑子“吔吔吔”了三四声,身子一抽,下了个别腿。保亮绊了一下,打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扭脸看一眼黑子,黑子也看他一眼,谁也没说话,黑子进去了,保亮走到院门口。

保亮清了清嗓子,我这是第一次亮相,一定不能输掉!这念头使他有了紧张感,一张嘴竟有点打摽。他喊道———

张……他喊不出来张老太的名字,干脆就喊,小奶奶,捋着大路向西南!小奶奶,捋着大路向西南!小奶奶,捋着大路向西南!

声音确实洪亮,字正腔圆,顺风传十里。可是,喊着喊着,他哭了,以至于最后三个字“向西南”喊得断断续续。

他哭的原因也许很多,然而主要的,还是他想起张老太对他家的好。他喊路的时候,钻进他耳朵里的,是他爹跟他说的话。那年爹生病,躺在病床上,也像张老太这几天那样等着死。有一天,爹对他说,人就是这命,贪心不好,人行好事莫问前程,人要贪心必损阳寿,该活多大就多大,寿命也不能贪。爹咳嗽了几声,憋红了脸,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继续说,得恩就要报,你爷爷说,我小时候,生活困难,吃不上饭,你小奶奶人聪明,扫盲学了不少字,会打算盘会记账,队里让她当仓库保管员,管着一个生产队的糧食,那年冬天,我又饿又病,你爷爷抱着我,东走走西走走,没法子,就落泪,你小奶奶看见了,晚黑偷偷摸摸到咱家,怀里揣着个口袋,口袋里装了十几斤豆子,往咱家一丢,说,大哥,虽说咱不近可也不远,你家小强强怪可怜的,给他弄点吃的吧,有了吃的,兴许就好了,这是我偷队里的,千万别说出去!就是这袋子豆子,救活了我,也救活了咱全家,这个大恩大德,可不能忘了哈。保亮喊着路,这些话就进了耳朵,进了耳朵后,他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了,眼泪哗哗流,流到他大张的嘴里,流进喉咙,咸咸的,淹得他嗓子发搔。他想,我咋能对不起小奶奶呢?我说她那样的话,真不是人!我没啥本事,在家侍弄几亩地,没有钱,嗨,再没钱,心总是有的吧?我咋就没报答她老人家呢?她死了,我想报答也没法报答了。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恨自己,不由自主就悲伤起来。

喊完了路,他蹲在大门外围墙的墙脚,趴在凸出的基石上,牤牛似的,“哞哞哞”的哭出声来,惹得被他喊路声招引来的村里的老人和小孩们都围着看他。

秋后午时的太阳还很毒,照射在他背上,不多会儿就感觉背有点灼燎燎地疼。他直起腰,转脸看到那么多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像一只只聚光镜。他赶紧站起,擦把脸上的泪,揉揉眼睛,奔进堂屋。

保亮看见,张老太的左手还紧紧攥着儿子的手,守玉不掰了,肩头一耸一耸地伏在娘身上嚎啕大哭。

责任编辑李高艳

作者简介:蒋九贞,男,江苏徐州人,当代作家和地域文化学者。著有中短篇小说和长篇近十部,评论和文化研究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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