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打破蔬菜价格“过山车”的恶性循环
2020-03-31田杰雄
田杰雄
2019年中国蔬菜种植面积突破3亿亩,回望一整年的风调雨顺,继2018年全国蔬菜产出7亿吨后,2019年的数字还能有所突破。产量虽稳步攀升,蔬菜价格却一直在坐“过山车”。上半年,中国蔬菜价格处于历史高位,可到了第三季度便出现季节性下跌,全国平均批发价格较近三年同期平均水平还要低出1.8%。但城市终端市场的消费者对菜价回落的感觉并不算强烈,反而是田间地头的菜农被那些几分钱一斤都卖不出去的蔬菜堵住了家门,也堵住了心口。虽然在政府部门、行业组织、爱心企业的及时干预下,多数成规模的蔬菜滞销得到了有效缓解,但临时救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在专家看来,蔬菜产业上的产能过剩、异地生产、流通体系不健全、菜农信息渠道不畅通等,都是导致“菜价过山车”、“丰收不增收”的主因。
菜价走低 菜农遭遇困境
2019年10月份,正是丰收的时节,在农业农村部就三季度重点农产品市场运行情况举行的发布会上,市场与信息化司司长唐珂指出,2019年三季度我国农产品供应总体较为充裕,虽然上半年的蔬菜价格处于历史高位,不过“随着秋季蔬菜逐步上市,9月份开始季节性下跌,全国平均批发价格环比跌了4.9%,较近三年同期平均水平低1.8%”。
4.9%与1.8%,这是农业农村部9月份通过监测全国28种蔬菜平均批发价格,环比与同比后测算出来的精确数字。但在精确数字背后,是无法精确给出数字的无数菜农在第三季度面臨的真实困境。
在河北张家口承包耕地种萝卜的王进成是这组数字背后的菜农之一。2019年9月底,在张家口尚义县八道沟镇的047乡道旁,王进成承包的200亩地已经变成200余头牛羊的餐桌,这庞大的“一桌”餐食似乎对于牛羊来说来得太过容易,它们下嘴毫不客气,也不懂得“珍惜”,站在近处放眼望去,萝卜缨和露出地头的白萝卜被啃得几乎一样平齐,200亩地上只留下密密麻麻的白色“圆点”,这是萝卜被牛羊啃食之后留下的“残羹冷炙”。
一条马路之隔,王进成躺在自己用钢板和木头搭成的简易房间的床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看似与外面细嚼慢咽吃着这份“免费午餐”的牛羊一样悠闲,但对他来说,“悠闲”是因为别无选择。金秋十月,王进成注定无法等来收萝卜的采购商。“算上承包费用、肥料除草、水电人工,地里每斤萝卜的成本在2毛钱左右。采购商说,哪怕以2毛钱收了我的萝卜,他们再去出售也肯定要赔钱。”在9月的尚义县,能够被采购商接受的白萝卜价格是每斤2分钱,王进成不愿意以2分钱的价格把萝卜“贱卖”掉,收萝卜还要雇佣人力,干脆喂了牛羊。
还是9月底,在距离张家口崇礼市区最近的高家营镇,从早上一直到下午,椒农黄哲伟还在忙活。这是黄哲伟种植彩椒的第四年,且不说2018年崇礼彩椒的价格一度卖到每斤20元,就是在往年黄哲伟也没因为种彩椒赔过钱,“但2019年这钱肯定是搭进去了。”
当记者询问收购价时,黄哲伟苦笑道:“2019年彩椒价格太低,收购商过来就是要菜,但根本不会说他们能给多少钱,还要看他们的倒卖价。现在经常都是这样,到了第二天还是给不出价格,菜款只能过几天再结清。”像黄哲伟这样的“散户”,没有专业的储存设备,彩椒成熟后只能尽快卖出,所以对于售卖根本“等不得”,即使采购商“无底价”,也只好选择售出。
都是盲目扩种惹的祸?
为什么菜价走低?同样在2019年10月份的发布会上,唐珂表示与上半年菜价持续高位有关,导致夏秋蔬菜主产区存在不同程度的扩种。“2019年夏天的时候,北方冷凉地区蔬菜没有经历2018年那样极端高温和长时间强降雨天气,天气有利。从主产区蔬菜总产量来看,市场供应形势整体明显好于2018年同期。”
有菜农说蔬菜供需链条就像个“跷跷板”,这些菜充实了终端市场,也就无法再充实田间菜农的荷包。季节性的供大于求,让滞销成为入秋后市场频繁上演的场景。可农户扩大蔬菜种植面积,固然有盲目性,但也合情合理。
在内蒙古乌兰察布市察哈尔右翼中旗的土城子乡半梁村,村民靳万金家里的墙上至今还贴着一张“明白卡”,上面记录着靳万金一家人的基本情况、帮扶情况,写明了一家人的脱贫年度为2018年。2019年10月中旬,察哈尔右翼中旗的最低气温降至零下,靳万金坐在自家阳面的炕头上,想起2018年的收获,脸上仍带着笑意,当年家里种了10亩南瓜,地头收购价能够达到8毛钱,2018年一家人就是靠着这10亩南瓜脱了贫。
尝到甜头的靳万金,在2019年把南瓜扩种到60亩,在察哈尔右翼中旗,当地人承包土地的费用每亩每年不过40元。然而,多投入的这2000元钱,在2019年不仅带给靳万金丰产的喜悦,也带来滞销的苦恼。到了10月份,靳万金的家门口还堆着上万斤南瓜,他告诉记者,哪怕每斤只给他一毛多钱,只要能把这些南瓜拉走,自己也愿意出售。这些堆成山的南瓜不只堵在靳万金的门口,也堵在靳万金的心口。“我不想返贫。”靳万金说,2018年行情好才选择了扩种,“只是不想再继续当贫困户了,这有错吗?”好在最后通过当地政府和商超的支援,老靳的南瓜终于卖了出去,以每斤高于2毛钱的价格收购。
2018年的市场,因天气原因导致多种蔬菜的供应形势走低,2018年并非蔬菜大年,却让不少菜农因为荷包丰收而过了欢喜年。到了2019年,选择大面积扩种的农户在北方地区大有人在。张家口崇礼区的上碌碡沟村,七十多岁的贫困户菜农张凤仙因循着2018年节节攀升的彩椒价格,将往年种植豆角的大棚也改种了彩椒,导致2019年出现近3万元的亏损。张凤仙曾向记者反思自己“跟风”扩种过于盲目,可儿子刘启旺替老母亲辩护,“到底农民怎么种菜才算不盲目呢?小面积的种植无法形成规模,菜贩子根本不会过来收。”刘启旺说,每年和同村的农户一起商量种植品种必然导致“跟风”。
不知是否该感到遗憾,2019年天气够好,以崇礼地区彩椒的种植面积举例,2018年崇礼全区彩椒种植面积为7718亩,而到了2019年,种植面积就达 9545亩,上涨近24%。2019年9月,崇礼4万吨彩椒滞销,其中也包括2019年因扩种而增产的近1万吨彩椒。据张家口农业农村局公布的数据,整个张家口市在2019年9月底共有1.47万亩蔬菜面临滞销,全市有7个县区“涉及价格低销售难情况”,而供求关系则是地头菜价低的主要原因。
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资源与农业区划研究所副研究员周振亚一直以来都将国内蔬菜产能过剩总结为一种“隐性过剩”。“比如粮食,如果产量很多,我们可以通过库存看出来;可如果是不易储存的蔬菜,产量高却又卖不出去,农民多半会将它们翻到地下作为肥料还田,这样的‘过剩其实是不易被发现的。并且蔬菜并不像大宗农产品一样具有金融属性,蔬菜的产能过剩基本不会传导到资本市场,产能过剩并不能抑制该领域的投资行为,下一轮过剩还会重复出现。”
因此,产能过剩的蔬菜产业很难进行自发的矫正,产业的反馈机制也并未建立起来。但产能过剩所导致的问题却制约了田间蔬菜价格的合理上涨,同时更加剧了环境污染。“由于蔬菜价格低,一些叶菜外层菜叶也承担了包装功能,直接导致了蔬菜在流通环节的严重浪费。”周振亚表示,蔬菜田间收购价格的低迷会导致农户为了获得维持再生产的收益,通过增加化肥和农药的使用量来增加产量,不仅影响食品安全,还会污染环境。
流通成本居高不下
产能过剩并不是导致蔬菜滞销、菜贱伤农的唯一原因。谈及蔬菜地头收购价和在城市批发市场内价格的两番境地,周振亚指出,这是由于蔬菜产区和销区分离,流通渠道不畅造成的。在我国城市化发展过程中,城市郊区涉及生产的大量土地不免要作出“牺牲”,导致蔬菜的播种面积不断减少,大城市郊区的蔬菜生产功能不得不转移到了其他地区。
记者从国家统计局网站获悉,以某特大城市为例,近十年来,主要农作物面积持续缩水,从2008年的319千公顷,下降至2018年的103千公顷,其中蔬菜的种植面积在2017年为40.32千公顷,到了2018年则直接下降至36千公顷。蔬菜种植面积不断减少,但城市人口的数量却不断增加,而为了满足城市人口的蔬菜消费需求,蔬菜也只能依靠外埠调运。
周振亚指出,从政策上来看,在 1998年我国实行了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政策,各地区把蔬菜生产作为一个重要发展方向,这导致了距离城市较远、土地成本和劳动力成本较低的地区蔬菜产量的快速增加;2006年之后,我国鼓励“一村一品”的发展模式,进一步推动了远离城市的地区蔬菜生产。蔬菜产区与消费区分离从客观上导致了蔬菜的长途运输,蔬菜从产地到销地的流通成本增加也导致了我国蔬菜价格的居高不下。
从外埠向大城市调运,考验的是流通体系是否健全,但在我国现阶段,正是流通体系导致蔬菜流通成本居高不下。周振亚表示,蔬菜区域性分销中心建设滞后、市内流通设施建设严重不足是体系中的两大问题,尤其是后者,“由于各个城市都限制货车进入市区,菜贩只能依赖面包车、三轮车等运输工具,而这些运输工具相对于大货车来说运输成本要高很多。”此外在城市扩张过程中,没有同步规划建设菜市场、便民店等农产品流通基础设施,也推升了蔬菜流通成本。
最后,信息不对称以及渠道的不畅通也更加剧了蔬菜价格的波动。“菜农的生产决策主要基于上一期的蔬菜价格,生产存在盲目性和滞后性。”周振亚表示,在一種蔬菜价格上涨或下跌后,各地菜农看到媒体发布的信息之后会改变该种蔬菜的种植面积,从而导致了下一轮蔬菜价格的变化。
周振亚最后指出,虽然近年来整个行业的格局也在进步和调整,但产业基本面上的问题还是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若没有解决根本问题,那么坐在“过山车”上的蔬菜,也会陷入到一个又一个的无限轮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