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孙小宝
2020-03-31丁龙海
丁龙海
孙小宝是我舅舅,在我们这疙瘩家喻户晓。在姥姥家楼下玩,有人问,你是谁家孩呀?另一个会说,孙小宝他外甥。我高傲地仰着头,踩着滑板疯跑……
姥姥在楼头晒太阳,和邻居姥姥唠嗑,时不时地吆喝我,慢点儿,别摔着!我玩累了,就依着姥姥,姥姥拧开保温杯,喂我喝水,用指尖抹我额头的汗珠,疼爱地说,让你慢点慢点,看这头汗。一楼的姥姥笑眯了眼,想起了舅舅,就乐呵呵地说,四五岁讨狗嫌,小宝这么大,都上房了,俺家的鸡窝,都让小宝蹦塌过。姥姥挤出歉意的笑,然后就神情凝重,悲痛聚在脸上。二楼的姥姥关心地问,该去看小宝了吧?姥姥苦涩地笑了笑,站起身说,快了,天凉了,给他送棉衣。每次提起舅舅,姥姥都找理由离开,如果我犟着不上楼,姥姥就跟我走一圈,再回楼头,就没人说舅舅了。
我妈是公交车司机,是姥姥的骄傲,她和姥姥一样,都惦念着舅舅。早晨上班了,姥姥到路边等我,快下班了,就领我到路边,她们用眼神和手势交流。售票阿姨都喜欢我,亲热地拉我上车或抱我下车。
舅舅在一个叫泰来的地方,我妈和姥姥去,都得坐绿皮火车,早上走,夜晚才能回来。我被小姨接到她家,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小姨家的影碟机能装三个片,彩电也比我家大。小姨嘱咐我,别进小姨夫的书房,还把房间的门关上了。我心生怨气,用力嚼着薯条,看米老鼠调戏唐老鸭。
小姨父下班回来,瞅了我一眼说,你妈和你姐去看孙小宝了?小姨接过皮包,喏喏地说是。小姨父是干部,对我不冷不热,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亲不起来,还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我盼着我妈快点回来接我,怪她为什么不带我去看舅舅。想到舅舅,我心里涌出暖流,如果舅舅在身边,他肯定会对我好,还会陪我堆积木。
姥姥讲舅舅小时候,调皮淘气,学习好,喜欢画画,还拿照片让我看。照片上的舅舅,比我大不了多少,戴着红领巾,笑嘻嘻地站在操场上。我问姥姥,舅舅怎么不回来呢?姥姥说,工作忙。我想到了爸爸,就说,我爸在井队还忙呢!他每个月都回来。我突生好奇,问姥姥,舅舅是不是做保密工作的?姥姥摸着我的后脑勺,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我是上学后,才品出滋味来,同学不跟我玩,还嫌弃地说,孙小宝他外甥,不跟他玩。我接二连三受挫,渐渐恨孙小宝了,谁再说我是孙小宝的外甥,我坚决否认,还恶毒地说,我才不是杀人犯的外甥呢!
杀人犯,是偷听来的,小东发现了我,还故意拖着长音,高声喊,杀人犯……孙小宝……孙小宝……杀人犯。我气哭了,甩着眼泪找老师,老师扯着小东的耳朵,警告他,孙小宝是孙小宝,他外甥是他外甥,怎么能混为一谈呢!老师弯下腰,对着小东的耳朵说,能听进去吗?小东痛得咧嘴,赶忙说听进去了,听进去了。我幸灾乐祸,咬着牙攥着拳,帮老师使劲。放学的路上,我怎么想,老师也没帮我解脱出来。孙小宝还是我舅舅。
小学时期,我背负着孙小宝的恶名,活得谨小慎微。我妈和姥姥,再去泰来监狱,都有意回避我,如果我听到孙小宝的名字,会歇斯底里,大吵大闹。我要好好学习,摆脱坏人孙小宝的阴影,我做好人好事,抢着扫班级的地,站着凳子擦黑板,我要证明给大家看,我和杀人犯孙小宝,没有一分钱关系。
我渐渐忘记了,有个舅舅叫孙小宝,可毕竟摆脱不掉。上初中那年秋天,我妈说,今天礼拜天,去姥姥家,你舅舅回来了。我脑子嗡嗡地响,呆愣地瞅着我妈。我妈叹了口气,伤感地说,回来三天了,你小的时候,奶不够吃,是你舅弄来的奶粉……
我妈多心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再说了,这个叫孙小宝的舅舅,我早已淡然了,說心里话,我还真想见见,他长得什么模样,像西游记里的哪类妖怪。
在姥姥家楼下,我没跟我妈上楼,而是坐在楼下的石凳上,调整着情绪。我思绪万千,想象着凶神恶煞的孙小宝,满脸横肉,铜铃大的眼睛。我打了个冷战,抬头看三楼阳台,有人影晃悠,不是我妈,也不是姥姥。我看楼前的树,柳树的叶子七零八落,杨树依然茂盛,金黄的叶子,随风摆动着,哗啦啦地响。姥姥下楼了,她拉着我的手上楼,笑呵呵说,你舅做的红烧肉,可香了,比姥姥做得好,用蜂蜜熬的糖汁。
我妈和孙小宝在厨房忙碌,姥姥拉着我站在门口,孙小宝冲我笑着说,大外甥来了,进屋,我给你做拔丝地瓜。我妈笑眯眯说,快叫舅舅,你舅的手艺可棒了。我瞪了孙小宝一眼,扭身进屋了,我听到孙小宝哈哈笑着说,这小子,臭脾气,像我。
我和孙小宝就这样见面了,很自然,没有波澜。在我的眼里,他像个饥饿的农民,不知为什么,心里积聚的怨恨,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小姨和小姨父进门,菜都上桌了,姥姥堆着笑脸,求小姨父给孙小宝找工作。小姨父表情严肃,他说会尽力的,让姥姥要有心理准备,好人找工作都难,更何况……孙小宝玩世不恭的样子,不在意小姨父说什么,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他和小姨父碰着酒杯,豪放不羁地说,妹夫,别听妈的,我蹲市场,倒腾服装,我在号里,认识个兄弟,在海城西柳,那的服装比广州都便宜。
孙小宝的话,刺痛了姥姥,她啪地放下筷子,声泪俱下地骂孙小宝不争气,对不起我死去的姥爷。孙小宝蔫了,脑袋耷拉下来,眉头皱了皱,泪就吧嗒吧嗒落下来。我妈说,小宝,都过去了,妈说得对,得有个正经工作。小姨父自顾个地喝酒,小姨用胳膊碰他,他不耐烦地怂小姨。小姨用眼剜了剜小姨父,打着圆场说,妈,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
北方的冬天,冷得刺骨,孙小宝从我妈那拿的钱,到铁西倒买服装。我妈替孙小宝劝姥姥,临时干着,有了工作,就不干了。姥姥默许了,有什么办法呢?三十岁了,不能闲着吧!没多久,孙小宝腰带上挂了BB机,还有青黑色的诺基亚手机,还许愿我妈,给她弄个手机。我的衣服也多了起来,最喜欢的,是那身水磨蓝色的牛仔,宽松的夹克上衣,裹着屁股的裤子。
孙小宝给我送衣服的时候,非让我穿给他看,我心里窃喜,表面是不耐烦的样子。我妈说,你舅在深圳买的,可流行了,快穿上让妈看看。我穿在身上,就没有脱下来,天寒地冻,我成了学校的风景,好多同学羡慕得不得了,还追问我在哪卖的?我说深圳。其实,深圳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
我爸休班回来了,孙小宝就长在我家,喝起酒来没完没了,他们一起骂小姨父,说他狭隘、自私、缺钙,为什么没孩子呢!我妈听不过去了,就损他俩说,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呀?有本事,你们也当官呀!我爸是井队的司钻,有消息说,要提拔副队长了。他红着脸,拍着胸脯说,小舅子,你姐夫我要是当了官,肯定不会忘恩负义。我爸当过兵,转业到油田的,当兵的优点集他一身,就是不顾家。我妈说他把家当旅店了,我爸掏出工资,嬉皮笑脸说,老板娘,给你房钱。
孙小宝越来越不省心了,和以前的狐朋狗友联系上了,姥姥深恶痛绝,骂他狗改不了吃屎,当年为人家出头,青春都扔在笆篱子里了。孙小宝不屑一顾,辩解说,妈,都什么年月了,谁还打架呀。向钱看,懂吗?我们在做生意。有时候,姥姥跟踪孙小宝,还逼着小姨父快给找工作。蹲了一段时间市场,孙小宝打了两架,是我妈到派出所领回来的,一直瞒着姥姥。我妈劝孙小宝,打架算成本,你挣的这点钱,罚款都不够。孙小宝心知肚明,还嘴硬说,要是以前,我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了。
眼光要看远一些,步子要迈大一些。孙小宝找我妈借钱的时候,已经穿得西装革履,他拎着棕色的公文包,在我家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侃侃而谈。他要与人合伙,成立贸易公司,往外弄石蜡、聚丙烯和化肥。他说哥们有路子,车皮都联系好了,还神秘地说,找到靠山了。我妈鄙夷不屑,倒服裝的几头烂仔,靠的是冰山吧!我妈还是扭不过孙小宝,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
寒来暑往,孙小宝来我家,开着辆租来的红色桑塔纳,还拉我在楼区兜风。他牛气冲天地说,大外甥,你上大学的钱,舅包了。这话我信,他答应我妈的手机,都兑现了,虽然是二手的摩托罗拉,我妈也喜欢得不得了。我说,舅,车好学吗?他嘿嘿笑着说,简单,买个驾照,到公园开几次碰碰车,找找方向感,就成了。他显然没注意我对他的称呼,我为自己喊出的第一声舅,沾沾自喜,为了这声舅,我曾苦恼了很长时间。我爸批评我说,书要读活了,别读死了,简单的事别想复杂了。他连初中都没读完,还教育我,不是鲁班门前耍大斧么!
孙小宝风光了,他油光满面,走路仰着头,烫着卷的头发,和他的三接头皮鞋一样亮。然而,这样的风光没持续多久,像昙花一样,蔫了吧唧败落了。
我家的积蓄,被孙小宝祸害光了,我爸很爷们,没怨我妈,而是叫来孙小宝,瓶碰瓶地喝二锅头。
那天,我突然发现,我爸变了,说话一套一套的,这或许和他当副队长有关吧!我爸说,小宝呀,人不能好高骛远,要量力而行,想做生意,咱长那脑子了吗?你看买断下岗的,都想拿着钱生钱,有几个生出来的!油田要招工了,听说一勺烩,咱就是个当工人的命。孙小宝头发零乱,胡子拉碴,脸色憔悴,他唉声叹气地瞅着我爸说,姐夫,我欠你家的钱,早晚连本带利还上!我爸叹了口气,挥了下手,豪气地说,一家人,谈什么钱呀,你过踏实了,我老丈人也含笑九泉了!提起我姥爷,孙小宝就会触及泪腺,他憋了一会儿,泪哗地流了下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发着狠说,姐夫,我要让咱爸看看,我不是孬种,真招了工,我一定干出个样来。
我爸那声叹息,包含着多少无奈,爷爷病重需要钱,向我妈要钱,才知道钱没了。我妈愧疚地说,需要多少,我去借。我爸说,能借多少借多少。我想到了落水狗,英雄的武松怕过谁,还不是被狗耍弄了。
我上高中那年,孙小宝真当上工人了,是物业的维修工。小姨父给姥姥买好,说他如何使劲,搭了多少人情,才没分到边远的作业队,而且还是松花江边上的油矿。松花江离城区二百来公里,姥姥知道环境恶劣,对小姨父感恩戴德,千恩万谢,还掏出钱来,弥补小姨父的人情费。孙小宝从椅子上弹起身,一把抢过钱来,毒辣地瞅着小姨父说,什么意思呀,妹夫,你得学学老大,讲究点,我花他家那么多钱,眼都不眨。就说你吧,我爸在的时候,你没少占便宜。
老大是孙小宝对我爸的称呼,我背着英语单词,听到孙小宝夸我爸,心里暖暖的,跟他的亲切感升了一级。
小姨的面子放不下了,她腾地站直身,瞪着孙小宝吼,孙小宝,我们也没说什么呀,钱是妈要给的,我们也没说要呀!
孙小宝撇着嘴,眼睛横愣着小姨说,还不想要,手都伸出来了。
这是对小姨父的污辱。小姨身子颤抖起来,梨花带雨地指着孙小宝说,孙小宝,你拍拍良心,这个家谁欠你的,你还想怎么样。
姥姥觉得势头不对,再发展下去,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姥姥抢过钱,瞪了孙小宝一眼,为小姨父叫屈说,你这混蛋玩意,你妹夫容易吗,求人是多大的情呀!姥姥把钱往小姨手里塞,安抚着小姨说,别跟你哥一般见识,他就是个混球。小姨躲闪着,抹了把泪,扯着小姨父的衣袖说,咱们走,以后不管他的破事了。
钱没送出去,姥姥气得身子发抖,她踮着脚尖,点着孙小宝的脑门吼,孙小宝,你个浑球,以后还怎么求你妹夫啊!孙小宝笑了,抱起姥姥,放在沙发上说,妈,就他那德性,吃个螃蟹,屎都不舍得拉,没多大出息。
孙小宝恨小姨,在泰来监狱蹲了十二年,小姨从没去看过他,姥姥怎么解释,他都说,我对她那么好,好吃的都留给她,谁欺负她我都帮她……他觉得小姨欠他的,就像他欠姥爷那样,可姥爷是条命呀!
孙小宝上班的物业所,离姥姥家不远,姥姥趴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二层的办公楼,她让我妈买了望远镜,小心地收藏起来。招工开始后,姥姥找小姨父哭诉,说把你哥放在眼皮底下放心,离家远了,她觉都睡不着。小姨父愁眉不展,没有表态。小姨宽慰姥姥说,妈,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的。姥姥泪眼婆娑,叮嘱小姨,别记恨你哥,花多少钱,我都掏。
钱是万能的,如愿以偿安排了孙小宝的工作,姥姥更坚信了。遇到什么事儿,会说砸锅卖铁,会说卖老骨头,也凑出钱来。我暗自好笑,姥姥说的,都不是值钱的。
我上大学那年,孙小宝结婚了,是个寡妇,还带个五岁的丫头。姥姥死活不同意,孙小宝却搬进寡妇家过上了日子。姥姥叫来我妈和小姨,劝孙小宝回头。小姨支持姥姥,孙小宝再混蛋,也不能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小姨劝的方式很特别,她恶狠狠地说,孙小宝,你跟英雄的老婆睡觉,你也想当英雄吗!孙小宝白愣着眼睛,扮了个怪脸送给小姨,开心地说,当英雄不好吗?说完,扬长而去。
这可苦了我妈,她埋怨小姨,怎么能这么说话呢!小姨跺了下脚,愤慨地说,我没说烈士,够留面子了。说完,摔门而去,仿佛把十多年的怨恨,都摔了出去。我妈揪心地疼,这是她不想看到的结果。姥姥在沙发上痛哭流涕,我妈哄着姥姥说,妈,让那死小子疯几天,新鲜够了就回来了。姥姥哽咽地说,我怎么养这么个混蛋,托东家找西家,介绍的都是黄花大闺女,他怎么就看上了二手货,还带个孩子,我怎么出门见人啊!
我妈到寡妇家找孙小宝,她心里纠结,可姥姥逼她来,见面说什么呢?能耍泼骂寡妇,勾引兄弟吗?我未来的舅妈早有准备,她开了门就亲切地叫姐,我妈蒙圈了,第一次见面儿,怎么就认识她呢!舅妈蹲下身,把准备好的棉布绣花新拖鞋,放在我妈脚旁,还叫来丫头,甜蜜地叫我妈大姑。舅妈解释说,小宝来电话,说姐要来,有一家下水道堵了,他处理完就回来。我妈没话找话地说,周末都不休息呀?舅妈说,可不是吗!晚上来了电话,小宝都得去。
茶几上摆着葡萄、香蕉、苹果,厨房里飘着肉香……我妈后来说,见到舅妈第一眼,看到整洁干净的家,就认准你舅妈了。
孙小宝和舅妈是一见钟情。暖气漏水,孙小宝来维修,谁知道老化严重,扳手没怎么用力,接头就崩开了,水哗哗喷。孙小宝脱下外衣,蒙在喷水处,踩着凳子关上面的控制阀。阀门锈死了,他急了,骂咧咧地责备说,你家的男人真他妈懒,就不知道换。他楼上楼下地跑,关闭总控制阀,还打电话让人送来了接头、阀门……活干完了,屋里一片狼藉,孙小宝又帮舅妈收拾。衣服湿了,外面天寒地冻,舅妈就找了件男士的羽绒服。衣服是新的,商标都在上面。孙小宝第二天去还衣服,不知道说了什么,又喜滋滋把衣服穿了回来。
我妈回来,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她向姥姥汇报说,舅妈特爱干净,屋里干净,人也干净,说小宝也变干净了,自己洗衣服,白了也胖了。姥姥听得一怔一怔的,陌生地瞅着我妈。我妈开心地说,那丫头漂亮,水灵灵的,可讨人喜欢了。姥姥的泪落下来了,说我妈和孙小宝穿一条裤子,心都让大灰狼叼跑了。我妈也抹起了泪,说舅妈是可怜的人,男人是抢救国家财产,被火烧死的,那时丫头才一岁多,她接了男人的班,在修理厂当保管员,连年都是先进个人。
雪花飘着,朦朦胧胧的街景,肃穆而又莊严。我赶回来参加孙小宝的婚礼,更多的是猎奇心……舅妈一身灯笼红衣裙,头上戴着一串小粉花,孙小宝是福字的唐装,他们穿过雪幕走来,洁白的雪花,蝴蝶般飞舞着。他们走进方厅,我惊奇地发现,舅妈身上竟然没有一片雪,红扑扑的脸,让我想到了傲雪红梅。
回到学校很久,我脑子里还浮现着傲雪红梅,怎么对这个词念念不忘呢。
你舅舅当劳模了。一天下午,姥姥打来电话,每个字都是笑着传进我耳朵里的。我忙着复习考研,姥姥叮嘱我,一定要给舅舅打个祝贺电话,我嗯嗯地答应着,翻开书就忘了。劳模对我而言,是无足轻重的,知识改变命运,小姨父小专毕业,停在副科长位置十来年了,他唉声叹气对我说,大外甥呀,第一学历重要呀,你看看我,自学了本科,有什么用呀,提拔看的是第一学历。我上大学后,小姨父对我态度变了,我妈说,小姨也大方了,升学宴送来了6666贺金,说祝贺外甥六六大顺,一顺千顺。我虽然考上了985大学,前途未卜,说不定毕业就失业了呢!
婚后的孙小宝,变得让家人惊诧又好奇,烟戒了,酒戒了,说耽误影响工作。他让姥姥搬过去住,把老房子租出去。姥姥不同意,孙小宝就带着家小搬过来了,姥姥乐得合不拢嘴,对舅妈比姑娘都亲。我妈不知是夸赞还是妒忌,说你这舅妈,就是个人精,把你舅调理得服服帖帖,把你姥哄得乐不思蜀,把我和你小姨都忘了。
我笑着逗我妈说,我奶奶在山里呢,你把奶奶接来,和我舅妈比比。我妈温婉地说,这怎么能比呢,你奶守着老家的地,我和你爸退休了,还得回去呢!我清楚我妈的小算盘,不禁敬佩起舅妈了。
两年后的春天,孙小宝来电话说,要自驾进京,拉着姥姥看看祖国大好河山,还说京里有个狱友,做房地产发达了,邀他来。我不知道他是来看我,还是会狱友,带姥姥出来旅游,肯定是舅妈的主意。不管谁的主意,姥姥要来了,我欢欣鼓舞,可以理直气壮地向我妈要钱,说要带姥姥爬长城,游颐和园,看故宫。我妈爽快地转给我八千块钱,叮嘱我要请姥姥吃全聚德烤鸭。
在学校门口,孙小宝、姥姥、舅妈和丫头出现了,他们清一色海蓝色白道的运动装,款式都相同的。我拥抱着姥姥,泪都流下来了。孙小宝信心满满地说,大外甥,我们这身行头怎么样,惊艳吧!你舅妈选的,说旅游就有旅游的样。他拍了拍黑色的奔驰车说,我的车进不了京,在四环外,哥们儿就把车送来了。我知道他有辆咖啡色的长城SUV,是结婚不久,舅妈买的。
在八达岭长城,孙小宝在不到长城非好汉前照相,那姿势和笑容,和我小时候看到的照片一样。我和他一左一右搀扶着姥姥,他对姥姥说,妈,你大外孙牛,要上美国读博呢!我愣了一下,赶紧解释说,想考托福试试,如果没有奖学金,都是泡影。孙小宝拍着胸说,有舅呢!不就是钱吗?舅有钱的哥们儿多了去了。跟在后面的舅妈,拍了下他的后背,提醒他说,小宝,别吹好吗?钱是那么好借的吗?孙小宝学乖了,不再一个不服两个不忿了,他回头嘿嘿笑了两声,转移话题说,妈,累不,我背你。
三天的时光转瞬即逝,孙小宝说要到承德避暑山庄,他的假期只有两周。舅妈说,你舅成名人了,小区路灯杆上,有你舅的宣传照片,有困难,找孙小宝,成了物业品牌了。孙小宝深情地望了眼舅妈,红着脸说,什么品牌呀!就是能干加巧干,遇事不过夜。舅妈补充说,你舅要考高级技师呢,他发明的下水道一杆通,得了技术革新三等奖呢!孙小宝激动起来,非要让我一起去避暑山庄。
姥姥为我解围说,孙儿还学习呢,这两天都贻误课了。我搂着姥姥,轻松地抱了起来,姥姥瘦了,皱纹堆在脸上,我心一酸,动情起来,带着哭腔说,姥姥,我想你。姥姥笑了,说傻孙儿,姥姥不在这儿吗!
黑色的奔驰车,融入都市的车海里,我往回走的时候,想着卡里的钱是否还给我妈。我用我妈的名义,吃烤鸭花了一千多,如果不打这个旗号,舅妈一分钱都不让我花。我妈问了姥姥的情况,还担心说,你姥高血压,就怕休息不好。我说,我姥睡得香着呢,晚上打呼噜,我都睡不着。我妈笑了,说你姥是累了,累了就打呼噜。
在我的眼里,街上熙攘的人流,都是过客,我也如此。有一年,我说买不到票,不回去了。我妈说,买飞机票。我爸说,买高铁。我说,什么票都没有。我不想回家,是想静下心来写论文。
我没想到,大年初一的下午,我妈打来电话,让我去车站接驾,我蒙了,清醒过来,爬起床就往车站赶……见了面,他俩一唱一和地说,陪你姥吃完年夜饺子,天没亮就到火车站,试试票紧不紧张,就买了。我爸喜笑颜开地说,我和你妈坐专列来的。我妈眉开眼笑地说,过了沈阳,车箱里就九个人了,你爸还数了呢!吃过晚饭,我爸要去看天安门。
地铁很清冷,空旷旷的有点不习惯。我妈问我,北京的人呢!我说,回家过年了。我爸说,明天早上,我和你妈就回去,你姥一个人在家。我问孙小宝呢?我爸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回她娘家了。我妈抿嘴笑说,你不也在娘家吗!
近两年,姥姥喜欢跟我视频,她不考虑我在干什么,开口就说,你舅舅怎么样,你舅舅怎么怎么样。姥姥心痛地说,马葫芦那么脏,谁都不下去,你舅口罩都不戴,就往里跳。姥姥不平地说,我在阳台上看到你舅了,才六点多,在物业所扫院子,雪还下着呢!你说就不能等上班了,大家伙一起扫。
姥姥呵呵笑着说,你舅舅又得表扬信了,帮敬老院修下水,还给老人买苹果,你说这孩子,怎么不给我买呢……放开二胎了,姥姥关心起孙子来,当着我面说孙子,我这外孙子总觉得做错了什么。
姥姥巩固了孙小宝在我心里的地位,娘亲舅大,祖宗传下来的真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生活灿烂、阳光明媚的孙小宝出事了。我匆匆赶回家,姥姥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两天,停止了呼吸,她是看到孙小宝遗体,妈呀一声,倒下的。在小区的灯杆半腰处,成排的宣传灯箱,我找到了孙小宝,他戴着工帽,穿着工装,背着工具袋,回眸一笑的定格。我仰望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舅妈哭天抹泪地说,你舅干完活,往回走,路上一个孩子,在路中间逗小狗,一辆车急驶而来,你舅冲过去,抱起孩子跳到路边。车子刮到你舅的工具袋,他被带倒了,头磕在路牙上……舅妈哽咽地说,车子跑了,孩子也跑了,只有一條断腿的狗,在痛苦地哀嚎。很多人远远地看着,没有谁来救,一个老人拄着拐,颤悠地走过来,看是你舅,就喊是孙小宝,人们这才拥上来,有叫救护车的,有去追肇事车的……
困惑我多年的谜团,让我妈解开了。送走姥姥后,我妈说,你舅十七岁哪年,在家吃饭,有人在窗外喊他,他就去了,这一去,就是十三年,他参与了团伙斗殴,死了人……你舅游街那天,你姥爷绝望了,他把自己关在屋里,喝了一瓶酒。我搀着你姥姥回来,你姥爷就没气了……可怜的是你小姨,她还在上小学,背负着杀人犯妹妹罪名。性格孤僻了,关在家里学都不上了,你姥姥把她送回老家,读到了初中,才接回来……
孙小宝的遗体存放在殡仪馆的冰柜里,等待着人生的句号。我们来烧纸,舅妈声音沙哑了,无声地落泪……瓦盆里燃烧的黄纸,扑闪着,扑闪着,像是在吐纳呼吸。我妈蹲在盆边,往里放着纸,嘴里念叨着,小宝啊!在那边照顾好爸和妈,别再惹爸妈生气了。
小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妈呀!命怎么那么苦啊!
小姨是哭孙小宝,还是哭自己呢?我潸然泪下,不管结局怎么样,我舅舅孙小宝,在我的心中,高大起来了。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