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2020-03-31韩石山
□ 韩石山
我有父亲,也有祖父。在情感上,我跟祖父似乎更近些。不是我不孝顺父亲,是我跟祖父相处的时间,较之父亲,要长得多。
现在的年轻人,多半不会相信,一对夫妻,能因为丈夫工作的关系,一年里,只有十几天的团聚时间,且不是一年两年,而是二十年三十年。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这种情形。刚解放那几年,也在一起,后来因为响应干部家属回乡务农的号召,我和母亲,还有出生不久的弟弟,就从父亲工作的山东德州,回到了我们老家晋南的一个镇子上。
老家有祖父祖母,这样,我就跟着母亲,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了多好年,直到我大学毕业,直到祖父悬梁自尽。
祖父是1906年生人,我父亲是1925年生人。我上面有个哥哥,1944年生人,我的侄儿是1964年生人。也就是说,几十年间,我家都是每19年就有了下一代人。我大学毕业时,祖父不过64岁。这样的年龄,本来不该去世的,然而,他还是决绝地走了。
如果他一直是农民,是不会走的。纵然成分定为富农,也不会走的。错在他一直是个读书人,当过小学校长,又自己开过店,公私合营后成为我们这个镇上最大的国营商店的负责人。偏偏又遇上了“四清”,一点莫须有的罪名,就将他戴上帽子,打发回了家。若我们家远离镇子,还好办,偏偏我们家就在镇子上。这样,体面的韩聘卿先生,就要以戴帽富农的身份,在街上走来走去,颜面无存,也就可以想见。
儿子在德州工作,还是司法部门的干部,孙子上大学,眼看就要毕业,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偏偏这个时候,我又出了事。
1970年春上,有个“一打三反”运动,我所在的山西大学,虽说疏散到了乡下,运动还是一点也不减色。马上就要毕业,班上几个积极分子,也就更加积极,非得要整出个名堂才肯罢休。最好的名堂,当然是整出一个反动学生。这样,出身不好的我,也就成了彼辈刀俎间的鱼肉了。
当时学校有工宣队,也有军宣队,工人师傅们的热情,也跟学生一样地高涨。一个夜晚,先是抄走我的日记,接下来是办学习班。偏偏我又犯了个傻,在人家抄走日记后,吓得赶忙将余下的几页日记烧了,让抓了现行。第二天便开了全系的批判会。道理很简单,没有鬼,你怕什么?你看人家没问题的同学,一个个多么坦然。
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我们村里,祖父知道了,觉得这个家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要破灭了,对世道更加绝望了。于是在一天清晨,在我家门前的一棵槐树上自尽了。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祖父的去世,与我的被批判之间,存有相当的关系。
他还是该忍一忍的。当年大学里,有工宣队,也有军宣队,且以军宣队为主。军宣队的人,多是部队的中级干部,政策的掌握上,要公道些。觉得快毕业了,不该这样整学生,很快又将我解脱了。坏消息,很快就传回我们镇上,好消息也跟好人一样,行动要迟缓些,等家里知道我没事时,爷爷的七七都过了。
在我年轻时,家里,还有舅家,有那么几年,几乎年年都有非正常死亡的人。前几年,曾病过一次,病中无聊,便写了一组打油诗,名为《身败名裂歌》,怀念我那多灾多难的年轻时代。前两首,一首是写我的,一首是写死去的亲人的,主要是指我的祖父。写我的一首是:
早已身败名裂,
四十年前月夜。
全系开会批判,
口号此起彼歇。
写祖父等亲人的一首是:
早已身败名裂,
亲人程程送别。
一程一人倒下,
罡风犹嫌不烈。
祖父对我的影响甚大,其中之一是写毛笔字。我现在能提起笔,写得了毛笔字,好些人以为暗地里不定下过多少苦功。只有我知道,这不过是小时候看祖父写字,知道那个提按是怎么回事,照着做就成功了一半。
几十年后,我为祖父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是,父母去世后建碑楼时,征得几个弟弟同意,给祖父母也建了一个,碑额上的四个篆字,系请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所书,道是:“品清节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