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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理论”时代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更新

2020-03-30曹成竹

曹成竹

摘要:在“后理论”时代我们需要反思和检视理论的弊端,在面向当代、面向文艺和社会现实中实现理论的健康发展和更新。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而言.其理论更新的力量应当而且也只能从自身的经验中发掘。只有真正理解了马克思主义文论是如何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在与历史和不断发展的社会现实的对话关系中深化和丰富自身的传统.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继往开来。《文化唯物主義与现代关学问题》以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范式与文学经验为对象,从这一特殊而又重要的理论传统中充分汲取了智慧和经验,为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当代发展和理论更新提供了动力。

关键词:后理论时代: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文化唯物主义

中图分类号:1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5099(2020)02-0128-05

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以“后”为标志的各种思潮和文化现象已兴起。如今,这一代表着终结、反叛和新兴的概念已经渗透到每个角落,并且因为人们的过度热议而显得有些“落后”了。然而对概念的使用和探讨并不等于解决了问题本身,就文艺学和美学而言,虽然“后理论时代”已成为被普遍接受的共识,但如伊格尔顿在《理论之后》中列举的“理论”的诸多弊端犹然存在。我们的研究仍在一定程度上局限于“理论”这一封闭的小圈子中,或者热衷于求新求异,或者陷入“理论形而上”的崇拜,而对社会生活中鲜活多变的文艺现象缺乏应有的敏感性、关注热情和解释能力。当然,“后理论”绝不意味着理论本身的终结或者死亡,而是提示我们在旧的理论权威退场、新历史语境来临之际,理论需要反思和检视自身的缺陷,在应对文艺和现实的新问题中实现自我更新。这一态度对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也是同样迫切需要的。我们曾聚焦于对“经典马克思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探讨和辨析,对这些问题的学理研究也已经取得了卓有成效的成果。然而在今天这样一个“后理论”时代,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标签化的固守显然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我们应当在多元开放的视野下以及与社会现实紧密联系的要求下,认真反思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更新问题。

在我看来,段吉方教授的《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范式与经验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即隐含了对此问题的一种解答。该书以20世纪的历史为线索,发掘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作为一个整体的内在有机联系及其理论特征,阐发了其对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影响和启示意义。这一成果不仅是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把握,也为“后理论”时代马克思主义文论如何继承和发掘自身传统的丰富遗产,为实现理论的更新和再生产提供了有益借鉴。我们可以结合“马克思主义文论应当如何回归传统”以及“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独特价值”两方面问题的探讨,来说明该书的理论价值。

一、多元化与历史化的范式观: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更新路径

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更新不能无中生有,而是应当从自身传统中,从已有的历史经验中汲取智慧,因为马克思主义文论本身就是从与历史进程和社会现实的对话中不断发展完善起来的。因此我们首先需要思考的是,马克思主义文论应当如何回归传统?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以一种带有隐喻和双关的笔调探讨了“继承传统”的问题。该文的重点是分析资产阶级革命进程中,对于前人传统的模仿可能具有推动历史进步的积极意义(如1789年的资产阶级革命),也可能成为一种滑稽拙劣的阻碍历史发展的屏障(如1851年的路易·波拿巴的政变)。马克思在开篇写道:“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的这一断言,对于我们思考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传统问题也具有启发性。传统是不可绕过的,也是创造新历史的基础和必要条件。与法国资产阶级政治进程的经验相仿,我们对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的发掘,也应当以推动马克思主义文论更好地应对现实问题,以顺应社会发展和面向未来为目的,而不是对于旧有传统的僵化继承和机械重复。当然,这里绝不是说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旧有传统已经过时了。相反,无论是作为马克思主义文论总原则的历史唯物主义,还是其一系列经典命题如“历史的”与“美学的”批评原则、“美的规律”问题、“席勒化”与“莎士比亚化”、典型论、生产论、反映论等,这些源于马克思、恩格斯经典论著并被其继承者们发掘构建起来的文艺思想,可谓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伟大的传统”。这一传统在今天仍不失其深刻合理性,而且更有重新标举的必要性。但我们也的确在历史上曾经简化理解了马克思主义文论,将一种狭义的政治批评作为解释文艺作品的独断权威,限制了文艺创作和批评的健康发展。此外,上面提到的经典命题也成了理论权威,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我们扩充这些命题以及阐发新命题的可能。更重要的是,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原则和理论命题,都是在对文艺作品及其所处时代的对话和批判中发展出来的。因此,回归传统首先意味着在新的历史时期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经典命题的重新强调,也意味着通过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的再发掘,为已有命题注入新鲜内涵,同时发现新的命题,使这一“伟大传统”能够更好地应对当代语境。

然而另一方面,对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的再发掘和再更新,不能仅仅固守马恩原著及以苏联为代表的“经典化”路线,还应当充分吸纳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遗产和经验。针对不同于马克思时代的历史语境和国家结构,针对变化了的文艺和文化现实,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家既继承了马克思的遗产,又对其理论做出了创造性的发展,如总体性、异化、文化领导权、文化唯物主义、审美乌托邦、审美意识形态等等,这些理论经过不断地充实和完善,已经成为马克思主义文论传统的一部分。可以说,回归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传统,需要以开放的视野、批判的精神和当代的眼光,把马克思主义“伟大传统”之外的更加多元、丰富和新鲜的“传统”提炼出来。

此外更重要的一点,对传统的回归并不是简单的阅读原著和提炼理论概念,而是应当以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观这一“传统”为原则,在历史的视野下真正理解和把握研究对象的理论特征并总结其批评经验。换言之,应当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传统来检视和更新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新传统。英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弗朗西斯·马尔赫恩在描述和展望当代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发展状况时,谈到了“历史中的修辞学”“阅读语境的历史化”“历史唯物主义的总原则”“文本价值的文化政治性”四个方面。显而易见,“历史”是一个被作者反复强调的原则。我们知道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传统中,对于“历史的”原则,一方面有马克思、恩格斯的从社会客观现实、历史规律、阶级状况等方面做出的以“现实主义”为立场的历史批评,又有卢卡奇、布莱希特、本雅明、威廉斯等人的对于艺术创作风格惯例与社会历史进程之间关系的考察,还有被阿尔都塞、戈德曼、詹姆逊等人发展出来的对于文本形式与作者所属群体及其历史位置的精巧分析。而在1968年为分界点的当代,“历史”的原则不仅得到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继承,还在语言修辞、大众阅读、文学文本界定等方面有了新的拓展。马克思主义文论对“历史”原则的坚持提示我们,马克思主义文论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而历史也是理解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最重要的参照坐标,我们只有在历史中才能更好地理解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生成、探索和发展完善的嬗变轨迹,也只有在历史中才能更好地接近、发掘和更新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传统”。

以上探讨看似有些绕远,实际上是紧贴《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一书的。该书在导论中就提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从经典观念到多元主题的发展,这是无法阻挡的历史洪流,也是它的当代发展的表现。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问题领域不断深化,需要我们更加重视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历史语境,不断回到马克思主义文學批评的提问方式,同时也需要密切关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研究的不同理论形态与发展方向,不断吸收有益经验,以提升理论的生命力。”正是这种开放多元的理论观念以及回归历史的语境意识和关注马克思主义批评与现实对话的问题意识,促使作者将思考聚焦于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并以历史化、问题化和总体化的“理论范式”观,对这一对象的理论形态与影响进行了全面考察。该书把“范式”作为一种更加宏观的理论观照角度,本身就是历史化的视野和理论创新意识的结合。一种理论的产生不是孤立的和排他的,而是多种理论之间沟通对话、张力制约的结果。无论是理论的“家族相似性”还是新理论的“星丛”式闪烁,都指向理论背后潜在的认知模式和情感结构,也就是某种范式的存在。对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而言,其文化和美学问题本身便是范式的总体显现,或者说对文化问题和美学问题的思考与关注,是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总体特征,也是20世纪60年代以来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能够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论中独树一帜的关键所在。“文化唯物主义”“葛兰西转向”“审美意识形态”等概念不仅代表了不同历史时期占据主导地位的理论话语模式,还能使我们看到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探索与继承和转向,以及这些理论各自的持久生命力。可以说,对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范式的研究,向我们呈现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这一独特“传统”在20世纪历史进程中不断探索形成的稳定深刻的理论创见与影响广泛的理论价值。

二、文化理论与文学批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独特经验

在多元的、历史化的传统观启示下,我们应当进一步思考的问题是,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具有哪些独特的理论价值?换句话说,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作为一种“小传统”,在马克思主义文论整体版图中的特殊性何在?它是否能够为马克思主义文论这一“大传统”提供独具价值的贡献?

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历史上,英国一度并不占据十分显豁的位置。虽然在20世纪早期就涌现出考德威尔、韦斯特等优秀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家,但他们或者英年早逝,或者较为简单机械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这使得他们的理论既有天才创见又显得并不够成熟。20世纪30至40年代,在英国文学批评界占主导地位的是瑞恰兹的实用批评和利维斯主义,两者相结合的文学批评观一方面强调文学研究聚焦于文本的客观方法,另一方面又试图通过文学细读传承“伟大的传统”,提升大众的道德水平和感觉能力。此时期的马克思主义左派文学研究陷入了沉寂和面对文学“无话可说”的无力状态。20世纪50年代后期,英国社会历史语境有了诸多新变化,以威廉斯、霍加特、汤普森为代表的“新左派”崛起,他们吸收了英国文学批评特有的文本细读经验,同时又摒弃了文学和文化的精英主义观念,开始探索文化与社会、工人阶级文化、大众文化以及新技术媒介带来的文化传播问题等,由此开启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文化转向。20世纪70年代,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被引介入英国,引发了文化研究的“葛兰西转向”。此后对文化权力的支配一抵抗、给定一自主的张力关系的思考成为了新的关注焦点,对大众文化、少数族群文化、青年亚文化的研究,对大众文化文本、文化政策、文化产品和文化经验的研究蔚然成风。从更高的层面来说,文化是以共享意义为网络的生活方式,而与文化紧密交织的是美学问题。可以说美学既是文化症候最典型的表征形式,也是对这一症候最清晰有力的诊断。威廉斯的现代悲剧观、“感觉结构”概念、伊格尔顿的审美意识形态理论、托尼·本尼特对审美治理问题的研究,都将文化问题转换为美学问题,并力图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立场和框架内解释这些问题。在此意义上,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晚近发展与一般意义上的文化研究有着显著的区别.既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基石,又与文学艺术现象和美学问题意识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具有了更加独到的理论贡献。正如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佩里·安德森所言:“在过去10年中,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地理位置已经从根本上转移了。今天,学术成果的重心似乎落在说英语的地区,而不是像战争期间和战后的情形那样,分别落在说德语或拉丁语民族的欧洲。这种地域性的转移表明了一种引人注目的历史变化,在马克思主义文化传统上最落后的资本主义国家世界,突然间很多方面都已变成最先进的了……英国与大陆欧洲的传统关系现在已经出现了实质性的颠倒——马克思主义文化现在在英国比在任何大陆国家都更有生命力和创造力。”安德森这里是对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新态势做出的总体描述,他所说的成为新的学术重心的“英语世界”,主要指英国、美国等资本主义国家,而英国的表现最为积极活跃。以威廉斯为代表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则无疑是此时期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最为突出的理论贡献。

英国能够后来居上成为马克思主义理论新的重心和前沿,绝不是偶然的。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受英国特有的经验主义哲学传统影响,也受到本国20世纪前半叶的文学批评传统的影响,这使得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对于感性、感觉、经验等问题有着敏锐的关注,而且与源自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和源自法国的阿尔都塞学派相比,英国文论家更关注的是文学,而不是音乐、绘画等现代艺术。他们也更善于采用文学批评和文本细读的方法,而不是以哲学思辨的方式进行抽象论证。此外,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与工人阶级文化、成人教育事业保持着紧密联系,他们并没有西马其他流派特别是法兰克福学派的“自上而下”的寄希望于现代艺术审美启蒙的精英主义立场,而是具有紧贴工人和人民大众的“自下而上”的立场,他们对工人阶级文化、青年亚文化、少数群体文化持有更多的理解和同情,并试图发掘这些文化的生命力和抵抗性要素,积极探索构建社会主义共同文化或新兴文化的可能性。可以说较之其他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流派,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更为务实,更为传统也更为乐观积极,无论是它对于文学问题及批评方法的坚守,还是对于文化问题的积极拓展,以及它对于工人阶级文化和工人运动的关注态度,都更贴近马克思主义的正统观念。这使得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偏颇,也更加适用于当代社会和文化语境,其对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启示意义是毋庸置疑的。

《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准确地把握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以上特点,提炼出了其贡献与价值。可以说文学批评是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重要支点和方法基础,而文化和美学问题则是其背后的推动力和归宿。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家深受阿诺德、瑞恰兹、利维斯的文学观念和批评方法影响,在威廉斯、伊格尔顿等人的研究中,能够很明显地看到对文学价值的重视和“细读法”的影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吸收“利维斯的遗产”养分的同时又以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历史批评为原则,威廉斯的“感觉结构”、本尼特的“阅读型构”以及伊格尔顿和本尼特对形式主义问题的评析,都强调以结合历史文化语境的开放态度面对文本,而不是把文本变为想象中的“纯粹客体”。可以说,英国文学批评传统赋予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面对文学作品时的细致精巧的介入态度,使其超越了之前马克思主义文论面对文学作品时的简化、僵化的困境,而更具有批评的自洽性和理论的说服力。而对于马克思主义理论本身的坚持和创造性发展,又使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得以改进和超越了英国文学批评传统,确保了自身理论的开放性、合理性、积极性与先进性。《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以“文学批评经验”为一个切入点,不仅准确把握了“文学批评”作为英国文学研究特有的遗产或传统,对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走向成熟的不可或缺的影响,还准确标明了这一传统的“經验I生”。在我看来,“经验”这一关键概念的选取是可以做多方面理解的。第一,我们应当看到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本身有着诸多宝贵经验,它们为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理论范式的生成提供了源于实践的直接动力:其二,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在很大程度上借鉴吸收了英国文学批评的经验,英国文学批评传统作为一种“无意识”经验对于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潜在滋养作用,值得我们总结提炼和反思;其三,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本身又具有鲜明的“经验”性,对“经验”作为一种理论观念、批评路径以及实证效果方面的重视,是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区别于其他国家马克思主义文论的重要特征。《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一书在章节设置和逻辑结构上,始终贯彻着对于“经验”这一问题的思考与呈现,这不仅有助于我们把握英国马克思主义文论本身的多重经验,也有益于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吸收和借鉴其宝贵经验。

三、结语

回到我们一开始提出的问题,也就是“后理论”时代的理论何去何从的问题。伊格尔顿的《理论之后》倡导一种能够真正有效介入文艺作品和社会现实的理论,这是对所有的文学和文化理论提出的总体要求,对于当代的马克思主义文论也十分具有启发性。可以说在“后理论”时代我们需要反思和检视理论的弊端,在面向当代、面向文艺和社会现实中实现理论的健康发展和更新。对于马克思主义文论而言,其理论更新的力量应当而且也只能从自身的经验中发掘。只有真正理解了马克思主义文论是如何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在与历史和不断发展的社会现实的对话关系中深化和丰富自身的传统,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继往开来。在此意义上,《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一书值得我们充分研读。它以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理论范式与文学经验为对象.从这一特殊而又重要的理论传统中充分汲取了智慧和经验,其研究思路和理论创见都为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论的理论更新提供了十分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