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好了歌》
2020-03-30杨闻宇
杨闻宇
迷恋《红楼梦》者,着眼点各不相同,让我难于忘怀的,是第一回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待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由跛足道人所念出的这首歌词,总共112字,其间真正腾挪变换的,也就半数文字。全文着力于客观描述,今天重读,每一节都含有耐人寻味的二重性。比如第三节的“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金屋藏娇、迷醉于闺房之乐的男子,尚非放浪形骸之徒,可对他的这位娇妻,歌词却嘲讽其丈夫死后即琵琶别抱,这未免有“卫道”之嫌。还有第四节,面对孝顺儿孙从来鲜见的人生现实,天底下一代代生儿育女的长辈,难道就应当褪其痴心而淡化亲情吗?
人非木石,心窍通灵而具备七情六欲,属于正常现象,否则,便与植物、动物无异。调换一个角度去看,欲望历来就是社会发展的动力,千秋万世的人欲此起彼伏,潮汐般交叠,及至将那些最有才华最有能力的人类精英都赶到了一架旋转不已的踏车之上,这才推动着历史车轮不断地前行。
全部问题的症结,在于天下事都有个度与量,适度、适量属于天经地义,毋庸指摘,过与不及,则走向反面。“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这里所针对的是常规生活的另一方面:社会由个人组成,而个人立身、行世的险要、艰危之处,莫过于私欲膨胀。《好了歌》的本旨,正在于以隐晦委婉、含蓄不露的方式提醒人们:警戒“贪”字,节制欲望。
歌词精练巧妙地归纳出四大人欲,置“功名”于首席。
“功名”本指功绩与名位,当“将相”们的历史风云掠了过去,随即转化为单纯的官职和地位。在封建社会里,人一旦求得“功名”而戴上乌纱帽,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官做得越大,越是遂心如意。世间流传“心想事成”,为官者用不着惦记金银,金钱就无孔不入地涌过来了;不需记挂儿孙,自有人安排着“入学、从政”;更不用寻花问柳,美女们也会竞相投怀送抱……跛足道人一开口就唱出“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显然是曹雪芹的精意安排。百万字的巨著《红楼梦》,鲜花着锦,盛而后衰,不就是围绕着“功名”二字展开的吗。
漫长的封建历史上,历朝历代的诸公如过江之鲫,“身后有余忘缩手”的身在高位之人摔跌下來者接连不断,可究竟有几个知足知止,能够自动地抽身退步呢?究其原因,是“功名”的诱惑力太强烈了,前途分明隐藏有暗礁、深渊,可它所呈示的,偏偏是灯红酒绿的无限辉煌,让入仕者的贪慕之心不由自主地由小及大、竭力上攀。求官热切者必作伪,求利过甚者必趋邪,无法控抑于精神,难以节制于细微,自律、克制的堤防全线崩溃。巨大利益挟裹着他们,很快即等同于少女之于色狼、细虫之于麻雀、骨头之于流浪狗……因欲火中烧而走火入魔,自烈火烹油直至于暴烈粉碎,便成为注定的收局。
茫茫尘世有似于一巨潭之水,而名利纠葛更是水潭里诡谲莫测的巨型旋涡。难怪跛足道人在对《好了歌》做注解时,重点仍然落脚于自繁盛而败落下来的豪门与仕途。
《红楼梦》之开卷,就特意安排一位疯疯癫癫的道人吟唱《好了歌》,它是用古老的中国汉字将尘世间建立功业、发家致富、贪恋女色、顾念后辈的诸多微妙心态,简洁凝练地做了个总结:“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这些话貌似胡言浪语,实则深富哲理,其底衬则是对于尘世的凄然与无奈。在这里,曹雪芹已经是谱定了《红楼梦》的基调与旋律。
本人年轻时读过《红楼梦》,暮年迟钝,脑海里只剩下化石样的《好了歌》了。天底下歌手如林,歌词多矣,忖度其针砭古今时弊的寓意、张力,似乎尚未见出其右者。既然这样,能否目之为一曲“绝唱”呢?
木子荐自《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