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隐或官瘾 浑然四不像
——东方朔《答客难》析要兼论其人其事
2020-03-29李牧童
李牧童
东方朔历来被视为『滑稽之雄』。这位自称身高九尺三寸的山东大汉,从小博览群书,在汉武帝即位之初广招天下才俊之际,时年二十二岁的他用三千片简牍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奏书,让武帝前后足足看了两个月才完事。在奏书中,颇为自负的东方朔将自己狠狠地夸了一顿:诗书文史,无所不通;剑术兵法,皆有造诣;博闻强识,能轻松背诵四十四万言;并且长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身手敏捷,尚廉守信,所谓『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汉书·东方朔传》)。看这架势,简直就是综合实力爆表的『天地一完人』了。他这样高自标榜,目的当然也很明确,那就是希望能谋一个『天子大臣』做做。只是这武帝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虽说眼前一亮,但并没有太把他当回事。
不被重视的东方朔于是又心生一计,他假托圣意,吓唬一帮侏儒,说他们将被当成废物一样诛杀。惶恐不安的侏儒们在他的教唆下,趁武帝行经时,都哭喊着叩头请罪。圣驾惊动之余,东方朔得以被召问责,一逞辩才,他说:我和这些侏儒们身高差异这么大,但拿到的钱却是一样的,他们撑得要死,我却饿得要死,您看我若还中用,那好歹也区别对待一下,若看不顺眼,那我也就另做打算了。武帝被逗得哈哈大笑,自此后给予了东方朔更多的关注。凭借着高超的射覆(一种猜物的游戏)本领、机灵敏捷的反应和诙谐善辩的口才,东方朔日益得到武帝的欢心,遂以常侍郎的身份经常陪侍左右,后更因进谏,被封了太中大夫等职。只是终其一生,他都仅被武帝视为优倡一类的角色,在被赐和讨赏求用之间发挥着滑稽、怪诞的看家本领,而不曾得到真正的重用。
《答客难》是东方朔写的一篇主客问答体的赋,创作于他在朝中当上常侍郎之后,因其一直不受重用,心有牢骚,故作此文聊以遣怀自释。这一点,《汉书·东方朔传》中已有交代:『朔上书陈农战强国之计,因自讼独不得大官,欲求试用。其言专商鞅、韩非之语也,指意放荡,颇复诙谐,辞数万言,终不见用。朔因著论,设客难己,用位卑以自慰谕。』赋文开篇,借客之口,以战国时合纵连横、位高名显的著名纵横家苏秦、张仪为参照对象,刁难东方朔道:你不是自诩才智无双忠心耿耿吗?怎么入朝这么久,才当了个芝麻大的官?东方朔答道:时代和形势不一样了,怎可相提并论?苏秦、张仪处于列强纷争之际,『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那时人才直接影响决定着国家的强弱存亡,所以,有真本事的人很受青睐,易被重用。而当今之世,天下一统,才士们职业生涯的穷达,最终都在皇帝老儿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呢!『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苏、张二人若和我同时,可能连我都远远不如呢!
接下来,东方朔抬出了姜太公这个励志榜样,要知道太公整整熬了七十二年,才『钓』到了文王,最终成就了一番功业。所以,别看我今天一副落魄的熊样,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大器晚成呢?『苟能修身,何患不荣?』自己所要做的,就是坚定操守,不断修炼,藏器待时,『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一言以蔽之,还得自己多参悟变通才是。紧接着,东方朔又列举了乐毅、李斯和郦食其等人,总结出他们能成就功业,正是因为得遇其时的缘故。文末,他话锋一转,反戈一击,将客对自己的这种不明智的质疑,看成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筳撞钟』『犹鼱鼩之袭狗,孤豚之咋虎。』这种反唇相讥,未尝不是恼羞成怒的表现,客之问,不管是东方朔的假设也好,还是同僚们对他真实的讽刺质疑也罢,看来都是触到了他的痛点。
有意思的是,早东方朔一百多年的荀子,一生也是怀才不遇。在《荀子·尧问》篇中,有一段『为说者曰』,被认为是荀卿弟子为师逞辩,驳斥外人『孙卿不及孔子』之说。文中说道,荀子并非不如孔子,只是迫于乱世,『知者不得虑,能者不得治,贤者不得使。故君上蔽而无睹,贤人距而不受』,『天下不治,孙卿不遇时也。德若尧禹,世少知之;方术不用,为人所疑;其知至明,循道正行,足以为纪纲。』这种笔法与东方朔的《答客难》有异曲同工之妙,很可能对其创作构思时起到了不小的启发。只是东方朔的才学毕竟无法和荀子相提并论。
纵观《答客难》,东方朔将自身不遇的原因更多归结于客观时势等外因,而忽略了自身存在的诸多不足。比如他一开始的出场方式就有问题,都知道第一印象很重要,而他无论是公车上书浮夸矜耀,还是假托圣意恫吓侏儒,都充满了标新立异哗众取宠的味道。还有,他把赏赐的钱都花在了玩弄女人身上,一年换一个老婆,被时人视为『狂人』。更夸张的是,好歹大小也是个角,竟公然在皇宫大殿里随地大小便,以至于被举报丢了官。为人处世这么毫不检点,行事作风如此怪诞不经,哪有一点天子大臣必备的修养和体面呢?若真做了大臣,朝廷的脸面不都给丢光了?能怪武帝把他视同优倡吗?再说一开始那份奏书,武帝足足看了两个月,这说明什么?有兴趣看下去,说明还有吸引人的地方,看完了最后都没有重用他,说明内容也不过如此,大概率是一些旁征博引矜才炫奇的东西,这既符合他的知识结构,也符合武帝猎奇的心态。至于真正的治国安邦之道,可能就相差甚远了,可谓博而寡要,难堪重任,所以最终就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有肉。
结合东方朔的生平事迹来看,《答客难》中他那看似高明的自辩之词,似乎正好说明他还不够有自知之明,他对自己的认知和定位还不够准确。他认为自己是『避世于朝廷间者』,亦即所谓的『朝隐』(文中子王通称之为『人隐』),更是高歌:『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史记·滑稽列传》)道理本身没错,但你真要在朝中避世,素位而行就可以了,看那一副汲汲于功名利禄,处心积虑邀宠求用的德性,分明就是官瘾很大的俗士作派,哪有半点『隐』的超脱心态和风范?所谓『朝隐』,无非是他为自己的郁郁不得志寻找的一个借口而已。所以,扬雄认为其『言不纯师,行不纯表,其流风遗书,蔑如也』,『应谐似优,不穷似哲,正谏似直,秽德似隐』(《法言·渊骞》),一个『似』字,表明似是而非,换言之,就是『四不像』,这个评价是很精准贴切的。古来隐士颇多,隐在山林也罢,隐在俗世也罢,大隐小隐,真真假假。道本无处不在,何处非修道之所,在哪隐其实无所谓,或行或藏,各依性情际遇,法于自然即可,不必强求一律,也本无所谓孰高孰低,但既然叫隐,好歹相应的心性修为还是得具备。像许由、巢父、梁鸿、陶渊明这种,算是真正淡泊名利或者看破红尘,微子算是避祸,严子陵这种稍有矫情作秀之嫌,而像姜太公隐于海滨、谢安隐于东山、诸葛亮隐于隆中这种,目的都不在归隐,而是在『养望』,希望入世致用,只是待价而沽,想卖个好价钱。后世亦有所谓『终南捷径』之说。
值得庆幸的是,东方朔能够病死在武帝的治下,也算得上是善终了。要知道,汉武帝用人虽然大胆,不拘一格,杀起人来那也是毫不手软,任性得很,尤其在他晚期,稍不如意便下毒手,中用点的人才都快被他杀光了。以至于汲黯实在看不下去,怒而进谏道:『陛下求贤甚劳,未尽其用,辄已杀之。以有限之士恣无已之诛,臣恐天下贤才将尽,陛下谁与共为治乎?』(《资治通鉴·汉纪》)没想到汉武帝却不以为然,还笑嘻嘻地对他说道:『何世无才,不能识之耳。苟能识之,何患无人!夫所谓才者,犹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尽用,与无才同,不杀何施!』(《资治通鉴·汉纪》)可见其嗜杀的程度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阶段。从这个角度看,东方朔的佯狂与诙谐,未尝不是一种避祸的方式,身份虽然不高,好歹人家不会跟你太较真,倘若真做了大官,下场如何就很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