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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生与熟

2020-03-29刘太品

对联 2020年6期
关键词:对联文体词汇

刘太品

『六把尺子』量对联(五)

昔时读吕坤《呻吟语》,对这样一句话印象很深刻:『艰语深辞,险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贼也,后学之殃而木之灾也。』中国传统的诗文联语都是用来『载道』『言志』和『缘情』的,语言只是达意的工具,子曰:『辞达而已矣。』能做到『文从字顺』也就够了,原不必去追求『艰深险怪』。

与『艰深险怪』相对的另一端,也就是『浅易平白』,民国陈子展在《谈到联语文学》一文说:『联语为世俗应用文字,须求雅俗共赏,与其失之雅,毋宁失之俗,所以从来不避白话方言。骈文律诗往往是文人学者的名山事业,特重创造,最忌用现成的老话熟语、旧文古句,联语则无所不宜,只要你能翻陈出新,化腐臭为神奇,又用得十分贴切。这是联语和骈文律诗作法大不相同的地方。』从宏观的角度来谈对联的语言风格,的确如上所说,要避『艰深险怪』,但不避『浅易平白』。特别是在初学对联的阶段,更要坚持这种风格导向,因为初学者往往缺乏锤炼语言的能力,如果字词没有推敲服帖,句式没有揉挼妥顺,自然会有『生涩』之病。

那么,是不是对联文体的语言就是越『浅易平白』越好呢?这肯定也不是的。首先从对联文体得以孕育产生的那些文体来看,不论是辞赋骈文还是诗词,都不存在『越直白越好』这样一种倾向;其次,对联作者入门并达到一定水平之后,自然会追求文学性更强、艺术性更高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追求更形象、更优美和更蕴藉的表达效果,这时他自然会与『直白』『浅近』保持一定的距离。

语言是对联的血肉,直接决定了一副对联的外在面貌和观感。对联作为文学样式的一种,一方面要确保语言的『文从字顺』,同时又要做到『务去陈言』;另一方面既要追求语言的鲜活和新奇,但又不要落入生造和晦涩,让人产生阅读障碍。这样,我们在对联语言的『生』和『熟』之间,又找到了一把尺子,在10的一端是十分烂熟于众口的语言,而0的一端则为生涩到难以理解的语言。这一次,我们把『正区』设在5— 8之间,『太生』和『太熟』都会影响对联的表达效果和艺术水平,都应该说是上乘对联创作上的『误区』。也就是说,虽然对联创作原则上可以『不避熟语』,而且也存在着个别以『浅易平白』为特点的好联,但是,从对联创作的主流来看,还是要与『直白』和『浅近』拉开适当的距离。

对联语言不宜『太熟』的原因,在于人类的审美会产生『疲劳』,使用频率越高的词汇,越会因为『烂熟』于众口而被『熟视无睹』,所以『陈熟』便与『陈俗』相通,走到了『文雅』的反面。我们先举陈方镛《楹联新话》中曾国藩题山麓昭忠祠的一副联为例:

巨石咽江声,长鸣今古英雄恨;

崇祠彰战绩,永奠湖湘子弟魂。

短句固别有古峭之致,乃后人忽改为『鸣今古英雄遗恨』『奠湖湘子弟忠魂』,词虽谐,而流于甜熟矣。

原作第二分句是七言律句,风格健朗,声调沉实,改后成为『一、六』句式,声韵上变得委顿,对偶上则把较有格力的『英雄恨、子弟魂』改成了俗不可耐的『遗恨、忠魂』,让全联的气势和意境都凋敝了许多。所以陈方镛评论说『词虽谐,而流于甜熟矣』,这其中微妙的差异,我们虽然处于不同于文言时代的现代语境中,但仍可明显体味出来,这种改作真的可以算是『点金成铁』了。

吴恭亨《对联话》中载有何子翔题直隶省昭忠祠这样一副联:

在晋淝水战,在吴赤壁攻,吕略孙韬,犹记勋名震乡里;

为颜平原拳,为张睢阳齿,孔仁孟义,长留浩气壮乾坤。

二末句字面少庸熟,然不害其佳。此联整体构思精巧,词雄意壮,分合有致,但遗憾的是作者在收句时不仅没能再度升华,反而写出了『长留浩气壮乾坤』这类陈熟平庸的『灌水』句子,可以说是有点浪费了前面的构思。吴恭亨虽然给了一个很留面子的评论,说是总体上『不害其佳』,但我们应该还是能体会到『字面稍庸熟』对作品整体质量造成的损害。

与上联可以相互参看的是《对联话》中另一副俞樾的联。赵忠节景贤以团练守湖州,抗太平军三年,城陷,不屈死,俞曲园题其专祠联云:

在乡义士,在朝忠臣,百战艰难,至死不二;

有唐睢阳,有宋信国,千秋俎豆,得公而三。

通幅峻雄,不落甜熟。

此联在整体构思和谋篇布局上与前一副联极为类似,前两句都是自对分列,后两句都是合而总结之,但此联造语十分凝练,虽然也出现了『千秋俎豆』这样很熟的句子,但却用『得公而三』这类拗峭硬朗的句子使其得到弥补,通读之下,的确是『通幅峻雄,不落甜熟』。

当代对联文化从一个很深的低谷复兴之初,因为缺乏对传统作品的全面继承,所以大部分的作者只会从生活语境中选取最熟知的语汇来写联,从而形成了一代所谓『老干体』的对联创作,其最大的弊端也只是语言太过陈熟而已。近些年来,对联语言『太熟』的问题,则主要表现在征联比赛作品的『跟风』上,一个新奇的词汇获奖之后马上成为众多作者追捧的『热词』,要么纷纷用『中国梦』对『上河图』,要么纷纷以『豹变』对『龙腾』,更有甚者,很多原创能力不足的作者在写征联作品时热衷于某些固定的『套路』,比如动辄就是『作序、题跋』『铺宣、挥毫』『落款、钤印』『点题、谋篇』……审看时殊觉乏味,更觉无奈,只能全部淘汰之。但是,评委执评经验不多的话,很容易让这种『套路』蒙混过关。所以,在征联奖金的功利驱动下,此类顽疾在可预见的一个时期内很难完全消除。我能做的也只是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和提醒,希望大家都能守住『不重复别人』的底线,也能追求『不重复自己』的更高标准。

由于对联文体本身属性所限,对联语言不要『太熟』的要求并不是绝对的,因为基于生活实用的对联作品注定会使用一些套话,这也是对联文体的特点所决定的,比如一写春联总离不了『春风、杨柳』一类的词藻。更有甚者,实用类对联中还存在着许多『典型意象』,能够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哪一种类的对联,如贺寿联里的『大椿』『宝婺星辉』、贺新居联中的『莺迁』『肯堂肯构』等,虽然都比较陈熟,但是不是需要全部避开之?答案肯定是否定的!至于如何应用,那就要看作者驾驭语言文字的手段了。

在与『太熟』相对的另一个极端上,就是对联语言『太生』的误区,这里的『生』包括了词汇的『生造』、语句的『生硬』、语感的『生涩』和典故的『生僻』等方面。因为对联文体先天具有的实用性的特点,对联写出来一般都是要挂出来让人看的,而且悬挂场合也绝对不会存在『加注解』的可能,所以『生字僻典』不宜出现在对联之中,是个不言自明的事情。在现阶段的对联创作中,以『生字僻典』来标新立异的情况还不算明显,相比较而言,生造词语的现象就稍为多一些,至于词语搭配上的『生拼硬凑』和语句组合上的『生拉硬扯』,在有些对联作者那里可以说情况还相当严重。

大部分对联语句上『太生』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作者有多少高深的思想要表达或多么幽深的情感要抒发,问题多是出在作者对语言文字的驾驭能力上。一些作者可以借助网络工具搜索到几乎所有汉语词汇,但他们却搜不到具体词汇适用的语言生态,这自然会造成词汇应用上的生吞活剥和胡搭乱配。我们近年来常会看到这样一类对联作品:远观有烟霞气,近叩有金石声,每个字词都『看起来很美』,但就是弄不清作者为什么这样组合以及想要表达什么意思。这种语言上的『隔』和『滞』,意义上的『模糊』和『支离』,正是由作者文字水平的不足所造成。正是因为作者没有能力驾驭他『搜来』的那么多辞藻和典故,所以才写成貌似『光怪陆离』实则『故弄玄虚』的作品,让读者如闻呓语,似猜哑谜。总之,我们要在对联创作上突出文学性,必须守住『文从字顺』的底线,离开了畅达的文字表达,任何的『载道』『言志』『缘情』都只是空中楼阁。

对联在当今社会还只能算是个小众艺术,这样也多少会造成对联创作队伍的『小圈子化』,在小圈子内『约定俗成』一种『套路』之后,就会让对联语言的『生』和『熟』发生变形,我们觉得『很熟』的表达方式,放到社会上之后,就会是一种『很生』的方式。随便举个我昨天审看征联稿读到的例句:有副来稿的上联为『云跋诗篇,一卷长轴亭落款』,我们可以约略意会到作者是想形容这个园林的景色如一轴风景画,而这个小亭子就相当于画上的落款,但这种我们圈内自以为是的修辞方式,真的挂到了园林亭子上的话,会不会让所有游客都发出『每个字都认得,但就是不知道全句在说什么』的浩叹?种种此类的偏差,不要因为我们身在其中而不去察觉和警醒。

总之,具有较高艺术水平的对联创作,在语言上要细心拿捏,使之处于『生』『熟』之间的恰当位置,既要让大众可解但又要力避过于大众化的语言,追求新奇但又不要失之生涩。这就要求作者具有较多的词汇积累,锤炼并形成自己独特的语感。面对较为生涩的语句,不妨先用白话写出自己的立意,再进行词藻的润色;而对十分陈熟的成语,有时可能会因为颠倒一下语序,在感觉上就会由软滑变得清朗,这些微妙之处,只要作者用心去体会,自然会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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