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立鹏:倾听中国自杀者心声的“白求恩”
2020-03-28董可馨
董可馨
任何选择都有后悔和改变的机会,唯有死亡不能。自杀问题因之严肃而重要,它看似是人如何死的问题,实则在道出人如何生。
中国的自杀情况曾长久地被蒙在黑布里,鲜有人知,费立鹏第一个揭开了黑布,里面的真相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位常被拿来和白求恩类比的加拿大医生,在中国工作34年了,是目前中国最权威的自杀研究专家。
尽管费立鹏仍有“洋口音”,但他对中文的理解与表达已几乎没有障碍,“只是在农村里会听不懂方言”。
不过这不影响他的工作。他知道,与自杀未遂者接触,重要的是情感交流、与数据较劲,需要的是科学严谨。
1990年之后,中国的自杀数据第一次向世界公开。这时费立鹏已在中国5年,终于等来了研究中国自杀问题的契机。
2002年,他在世界顶级医学期刊《柳叶刀》上发布了震惊世界自杀学界的《中国自杀率:1995-1999》。其中测算,中国每年每10万人中有23.2人自杀,远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否定了此前卫生部公布的13.9人的数据。比照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2012年全世界自杀人数约80万人来估算,世界上每3个自杀者中,就有1个中国人。
数据很吓人,但还不算最意外的,真正令所有自杀研究者难以接受的是,中国女性的自杀率高于男性20%,农村的自杀率是城市的3倍。
这个结果直接颠覆了自杀学界的通行理论和普遍认知,也打破了很多人对中国农村温情脉脉的想象。因为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的女性自杀率高于男性,发达国家的男性自杀率几乎都3倍于女性,发展中国家也有1.6倍,并且普遍城市自杀率高于农村。
学界哗然,结论遭到了一边倒的反对,但费立鹏坚持相信,“高收入国家的自杀特征、自杀危险因素和自杀干预模式,已经不能代表中国的情况”,他决心留在这里。
他说,自杀是扇窗,透过它能看到不一样的中国。
新意外
20世纪90年代的数据出乎意料,随后的情况仍然令人意想不到。
中国的自杀率在高位没持续多久便迅速下降,无论是依据全球疾病负担(GBD)的估计,还是香港大学的相关研究,近些年的降幅都接近三分之二。
这与既有经验再次相悖。基于发达国家的数据,传统理论认为,从农村到城市的迁移,伴随着社会失范的过程,城市人原有的社会联系被斩断,人际关系淡化,所以现代化的过程将伴随着自杀率的提升。
这类似涂尔干的解释思路,也得到了芬兰和日本等国家的经验研究的证实。有学者研究了日本从1980年到1990年间47个县区人口流动和自杀死亡的资料,发现在移民幅度增大时,自杀率随之上升。
但正在中国发生的现实,是为什么?
费立鹏认为,最有信服力的解释,要到农药的使用中去寻找。
“在中国,农药自杀占到60%,但是西方只有1%。”如此之多的自杀人口死于农药,这是发达国家没想到的,却是发展中国家的现实。
农药易得,且致死率高,在社会流动性低的年代,困于农村的农民,在轻生念头和自杀行动之间,只需一瓶小小的农药就可以轻易相连。而一旦城市化进程开启,大量人口也就远离了农药。
据测算,最近20年来,大概2亿-3亿农民进入城市或者不再种地。费立鹏认为,这是中国自杀率大幅降低的最主要原因。
农药自杀还展现了另一特点。
一般来说,一个人想死的意愿和自杀手段的危险性直接相关,自杀的决心越强,使用方式的致命性越高。可农药不是这样,使用农药的致死率高,死亡意愿却不见得高。
费立鹏说,中国农村里使用农药自杀的情况中,大概25%有其他人在场,这代表着中断和救援的可能性,在这种场景里,自杀者的求死决心或许并不强烈,他们仍给自己留下了一线生的希望。
而且根据费立鹏对自杀未遂者的了解,喝下农药的人,存在抑郁等精神障碍的比例并不高,他们寻死前并不一定心如死灰,而可能是在家庭冲突后,恰好手头有农药,一仰头就喝了。
一旦喝了,很可能再没有后悔的机会。“某些农药的致死率能达到80%。”费立鹏说,而根据最近5年的调查,中国农村中农药自殺的平均致死率为13%-15%,与喝其他药或割腕等方式只有不到2%的致死率相比,相当高了。
比照传统经验,或许能得到一些新的理解。在发达国家,男性自杀死亡率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男性使用的自杀方法致死性更强,女性虽然自杀行为多于男性,但自杀致死率低于男性。
中国女性的自杀率会那么高,更直接的原因可能是女性的自杀成功率高。
在因果性上,费立鹏的研究具有极强的解释力,但要走得更深就无法满足于此。自杀方式变化的背后,城乡生态、社会文化、人际心理等的变化仍待被揭示。
很多社会观察家就是从这里切入的。他们发现,在女性自杀潮退去后,将迎来新一波农村老人死亡潮。种种解释随之出现,如农村空了,老人权威与价值感低了。
他也提出了对老人自杀的看法,认为缺乏社会保障的患病老人是自杀的高危人群,但只要不是建立在长期扎实的实证基础上,他就仍然有所保留。
他不允许研究存在“想象”,他几乎不会给出全然肯定的回答,总是不忘强调“我怀疑”“我不确定”。
一扇窗
费立鹏曾说,自杀是一扇窗,让他看见中国。这话没错,可应该还有后半句,是他努力打开了这扇窗。
在转到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工作以前,曾有几年时间,他在北京回龙观医院工作。在那里,他建设了中国首条免费自杀干预热线。据说头7年,就收到了超过50万次求助。
这条热线,为中国社会中真实而残酷的那一面,开了一道能被表达和呈现的缝隙,受伤的人心、激烈的情绪汹涌而来,直抵费立鹏和他的团队。
一旦将它们数据化,和自杀建立起联系,费立鹏眼前的中国,便呈现出另一番样貌。
中国人和西方人对婚姻的不同看法令费立鹏吃惊。结婚的目的与功能本是保护人,离婚带来伤害和危险,但在中国,事情恰恰相反,离婚承担起了保护人的作用,结婚却意味着危险。
那些在农村中的年轻女性,在一个可以自由流动的社会里,不必再束缚于践踏她的尊严、剥夺她的权利的家庭,可以在城市中获得独立的经济收入。拥有了离开的选项,她们的生命空间随之打开,不必在农村窒息到死。
“当然,这是一个特定时代的问题。”费立鹏补充。中国社会在一开始展现的特殊性,也在慢慢减弱,逐渐向西方发达国家接近,现在,离婚的保护因素在下降,危险因素在上升,男女自杀率差距、城市农村自杀率差距都在缩小。
由于某些他从没明确说过的原因,费立鹏的工作后来转到上海,但他依然与北京,与那条热线保持着联系。最近,新的情况出现了。
他发现,热线开通伊始的几年,来电求助者的问题以生活中人际关系遇挫为主,可是最近几年,来电者提到的问题变了,越来越大的求助比例向经济困难倾斜。很多人因为借钱难还,公司效益很差而陷入困境,这是一个与过去都不同的新现象。
越来越多的人打来电话,不一定是想自杀,仅仅为寻求帮助。专业的接线员紧缺而迫切,国内大多以志愿者的身份做着这件事。费立鹏不赞同志愿者模式,“这不是每月做一两次的事情”。
他相信,一个人为什么有自杀的念头,在承受什么痛苦,要投入时间去了解。偶尔为之很难保持专注,没有团队很难保持专业。
“可是,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观点。”说到这里,温和的费立鹏突然奋力拍桌子,“我现在就要自杀!”
他问:“如果来电话的人突然爆发了,这时候你怎么办?”
接着他自答:“还是得专职人员来做工作,接受专业的心理辅导,保证规范化的服务。”
在北京回龍观医院,接线员要培训一年才能真正单独承担,“那个不是听两三天的课就行的,要做工作就应该做好准备”。
改善
现实的另一面是,“心理热线接听比例只有10%左右”。这也几乎是中国自杀预防工作的缩影——太多空白了。
“中国的暴力死亡中,87%都是自杀,4倍于他杀。我们为预防他杀投入了那么多社会资源,可是为预防自杀投入了多少?”
世界卫生组织提出了到2030年自杀率再减少三分之一的目标,可费立鹏承认,这个目标实现起来,不会再像前20年那样容易。
“我们在思路上就错了。”他说,“现在的自杀干预模型和防治想法都要改,否则50年以后还是这样,很难再继续改善了。”
“中国69%的自杀者都是50岁以上的人,三分之一的自杀者没有精神障碍,可是现在90%以上的研究力量放在青少年和抑郁问题上,这部分的自杀比例只占5%。”
在一切能公开表达的场合,他反复呼吁,中国的自杀问题,不只是医学部门的责任,也不单是精神病学能解决的,需要农业部、教育部、媒体乃至全社会的合力,需要各地方的支持。他希望推动建立一个全国预防自杀计划,为此筹办会议、拟定草案,不遗余力,但“推了20多年了,没用”。
在他的理想中,一个适合中国的自杀干预模型靠三根柱子支撑:心理承受力、社会支持网、自杀干预措施。在这三方面下功夫,也许能对问题有所改善。
但每一根柱子,都不是他能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来的。
要加强孩子的心理素质和适应能力,得说服教育部门参与,“可它不觉得自己有责任”,需要学校和家庭共同来做,“可它们不认为那重要”。
他觉得中国可以通过改善不公平性来加强社会支持网,经济高速发展了那么久,积累了物质基础,医疗服务系统、社会福利都可以来改善,减小社会差距。
20世纪70年代初,费立鹏还在加拿大读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都在做自杀未遂者的陪护工作,与这些人交流,他看到了不同的故事和特殊的人生,这是他对自杀问题萌生兴趣的关键时刻。
也是那时候,他认识到,对自杀未遂者的后续关注非常重要,他们很可能实施第二次自杀,急需跟进。在《中国自杀率:1995-1999》中,中国自杀死亡危险因素里,有自杀未遂史,排在第二位。
“自杀干预有很多可以做,在西方,一个人要自杀,没有任何措施地放他走是违法的,但我们现在,一个人自杀未遂,没有后续跟进,没有人和他来谈。”费立鹏很无奈。
“来中国三十多年了,名气和成绩都有了,会比原来容易一点吗?”记者问他。
空气凝固了六七秒后,终于被他的一声叹气打破:“很多人觉得,既然自杀率下降得那么快,干吗还要重视它。”
(陈雷荐自参考网)